夜中正是用功時

對這布滿夜色的生存環境,陽明自有與眾不同的“心法”。簡單地說,就是以夜治夜,獲“反手而治”的大利益。

無論是古老的陰陽觀念,還是浪漫詩人的敏銳感覺,抑或凡人的日常經驗,夜,總是與黑暗、冥行相連,總伴隨著恐懼、淒涼。人們總是謳歌光明詛咒暗夜。但有三種人渴慕黑夜的氛圍:盼望一展身手的英雄或歹徒;急切去幽會的情侶(人約黃昏後);再有就是哲人,黑格爾說他們是貓頭鷹,偏在黑夜起飛。王陽明一身三任,且能再透過一層。他說:“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歙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這是漂亮的精神勝利法。但,聖人可以心中無夜氣眼中無夜氣;對學人來說則正是做功夫的契機。做什麽功夫?做在黑夜不迷路的功夫,從而走向光明。光明的標準是什麽?就是找回自己的良知,用良知來應對一切問題。

“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這個夜氣是刻畫“靜”和“獨”,沒有“物欲之雜”,相當於“未發之中”。明心見性的真功夫就是找到、養育這個“未發之中”。後來,他更簡練的說法是“良知就是獨知”。靜功是“小學功夫”,是動功的基礎。在紛擾混亂中,“不動心”;每臨大事有靜氣,不隨境轉,不為氣亂,則是陽明建成奇功的心訣,也是人人都該進修的看家功夫。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隻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的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見《傳習錄》上、下)這裏又用“夜”來比喻社會狀況,隱括了公羊學的“三世說”,夜氣清明與人消物盡的昏夜是治世與亂世的象征。(參看龔自珍的《尊隱》)陽明強調的是:人的精神境界(信得良知過)是可以獨立地超越社會此狀況臻達彼狀況的。

正德十年(乙亥),陽明為天澤作《夜氣說》,又強調夜氣(靜)與白天(動)的相互依存的辯證關係,他先從感性知覺說文人喜歡的“夜晚現象”:師友相聚,談玄論道,靜謐的夜晚賦予了文人超越的情思。這猶如外國的美學家們說夜晚現象最適宜靈魂進行創造性活動。但他轉而告誡天澤,不能太迷戀夜晚這種孤寂的狀態,太離群索居必意怠誌喪,這就失去了陽氣的滋養。

陽明一生曾反複說過:“若上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好靜隻是放溺”,沉空守寂隻會學成一個癡呆漢。他主張必須在事上磨煉才是真做功夫。陽明的哲學是:萬物皆備於我,化任何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要想長,就得想辦法得到全麵的“養”。任何故意跑偏樹敵的做法都是自作孽的傻瓜行為。陽明在強調轉化時,其藝術造詣儼然老子複生:孤陽不生,孤陰不長。陽明還相信禪宗“達則遍境是,不悟永乖疏”的智量。

心學就像心一樣不可把握。陽明的過人之處在於他能將距離很遠的學說打並為一,將儒、墨、釋、道的精華一體化為心學。細密地領會消化他這些象征性的哲思,是以後的事情,現在要說的是:若一腔子羲皇世界的心誌,偏偏遭遇了“日中以後”“漸漸昏夜”的年頭,怎麽辦?——那個無拳的打那個無舌的,那個無舌的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