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怎樣的日子才值得一過
渴望不朽的人認為日常生活不值得過,渴望生活的人認為追逐不朽乃是虛妄。佛教、基督教認為不朽在來生,孔子開創、王陽明弘揚的“心教”則告訴你:不朽在人格,生活在心意。孔子沒有轟轟烈烈的事功,和學生拉拉家常就成為萬世師表了。今天我們學習王陽明,不是因為他殺過賊王擒過反叛,而是因為他的“意術”可以指導我們通過生活來創造自己,渴望生活與渴望不朽正可一統於“致良知”。他的“意術”是一套隨分用力、用自我的力量來生成自我的方法,告訴我們永遠不要自懈失機。雅俗不貳、大雅大俗。陽明這個人用良心建功立業,因此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讀完本傳,你也許能獲得一種人要想活出點兒滋味來不容易也容易的道理:若找著良知這個“發竅處”,便能過上值得一過的日子;若找不著便會虛度時日,給別人活了。隻有渴望生活的人才能真正不朽。梵高渴望生活符合“心教”原理:化欲為情,極致人生。雷鋒平凡中的偉大更是“心教”的標高,因為他的“作品”就是他的活法。
“心教”是靠提高“意”來識進見大的感情教,是通過明心見性將聖賢與英雄一體化的希望哲學。匹夫而為百世師,當代新儒家杜維明說:“五百年來,儒家的源頭活水就在王陽明。”當代精神哲學大師徐梵澄說:“陽明收集了古泉幣,重鑄出了一批新泉幣,出自他自己的爐冶,流布天下,人人使用。”
心學是什麽?它既是讓人活得合理又滋潤的心理學、教育學,又是無施不可的運用學、運籌學,是隨機應變就恰到好處的意術,是儒、釋、道三教之精華的一體化。
心學告訴我們:在紛繁複雜的世事、欲念中找到“虛靈不昧”的定盤星,有了定盤星就無施不可、無往不恰到好處了。
這個定盤星既不在任何貌似真理的說教中,也不在無窮無盡的對象界,隻在你心中,是人人自家都有的——“良知”。但是有人自信不及,自己埋掉了;有人貪欲太重,把良知遮蔽了;有人理障太深,不見自性……所以稀裏糊塗地活、烏七八糟地死。追逐什麽死於什麽,沒有找到生的根本,就隻能到處流浪,與物同榮枯。
心學大師王陽明的一生是用德去得道的心學標本——展讀其曆程,領悟心學的門徑:在艱苦卓絕的環境中找到“自性”,從而絕處逢生;用良知指引,任風高浪險,操船得舵;既現場發揮得好,又不是權宜之計;每一舉措都既操作簡便又意義深遠。
心學是既要立大體又要心細密的精神藝術,這門功夫內化至極又實用至極,能將所有玄遠的意義感覺化。陽明對我們說: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心學是心教意術。
“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哪有通用的?隻在都有良知這一點上才人人平等。所以從小販到國王隻要有良知都可以讀懂陽明心學、良知之道,也應該能讀這本敘述陽明心學的“故事書”——笛卡兒說良知是人唯一不抱怨自己缺少的東西。
良知是“本知”,良能是“本能”。本能是不學而能的能,本知是不慮而知的知,就是本然之知(直知、直覺),出於性天之靈覺,絕對人人具有,就像佛說人人有佛性,佛性就是自性一樣。然而,人很難成佛,因為人的習氣難除,同樣,人很難按良知行事,因為貪嗔癡把本知遮蔽了、扭曲了。王陽明主張返本開源致良知,就是回到自己的本知。一個叫唐樞的人還沒有見到王陽明就深刻地把握了王學宗旨——“討真心”。他這樣解釋“知行合一”:知是乾知大始之知,行是坤作成物之作,知行合一就是陰陽互根、乾坤演大易。當代日本人矢崎勝彥用陽明心學發展起來的“將來世代的國際財團”,就很好地體現了良知之道的現代意義:克服我執,超越經濟至上主義、科學至上主義、眼前至上主義等。喚醒每一個人的內在良知及地球公民意識,呼籲以此為行動準則,建立開拓未來的新文明。
說哲學大道理往往嚇跑許多人,其實人活著無非是說與做,不過有的人多言,有的人沉默。陽明告訴你:多言的病根在氣浮、誌輕。氣浮的人誌向不確定,熱衷於外在炫耀,必然日見淺陋;誌輕的人容易自滿鬆心,幹什麽都不會有高深的造詣。而沉默包含著四種危險,如果疑而不問,蔽而不知辯,隻是自己哄自己地傻悶著,這是愚蠢的沉默;如果用不說話討好別人,就是狡猾的沉默;如果怕人家看清底細,故作高深掩蓋自己的無能,那是捉弄人的沉默;如果深知內情,裝糊塗,布置陷阱,默售其奸,那是“默之賊”。
一般人做事都想成功,而成功必須滿足所有必要條件,但每一個必要條件都不是充分的,失敗則每一個條件都是充分的。任何事情都是人做的,人是用心做事的,心實為成敗之本。心學功夫主要是練意念,你的意念是什麽決定你看到什麽,成功的人看到的是成功的因素,失敗的人看到的是失敗的“天意”。貪則必敗,怯又無功,在物各付物中找到那個恰好吧。
心學憑什麽有這種能力?就憑它能教給你一個好態度。心學是這樣一種心靈學問:要人們認識到人本身存在著獨立的精神(“吾性自足”),人的義務和特權就是以自己的全部機能增進對自身的正確理解,能動地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人生在世,苦與樂、幸與不幸,起決定作用的是人的內心態度——文化心。王陽明的良知論的要點在“著實用意”。他說“意,誌也”,“心,所向也”。他的再傳弟子劉宗周解釋得好:“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止言心,則心隻是經過虛體耳,著個意,方見下了定盤針,有子午可指。”生命、生活的質量就在這個“意”。這不是個簡單的“定生慧”的心法,更是一個做人的根本道理:誠意正心,成己成物。它還有一套可以以一統萬、一以貫之的方法。全部文化大道理落實到具體的人頭上,就是有個高質量的心態、意態、神態。態度是人思考世界並對之形成意識的方式。致良知的主要目的是喚醒一種澄明的意識狀態,心開漏盡。各種知識是有終點的,而這種澄明的狀態則隻是起點,不僅超越有限又無情的教條之知,也超越蠻橫的唯我主義。它隻是啟發你觸因為上,自強不息,向上悲仰。
“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人,必須能成為自己的主人。妙招在於把價值標準還給人的本知。明心見性:仁人以明心,愛愛而見性。
凡人也能學聖雄嗎?不但能而且應該,因為聖雄是後人的觀點,當初他隻是個心有聖意的俗人。當時的人多看見其俗人的一麵,後人多看見其聖雄的一麵。作為一個小官和老師,後來居然成了每代人的精神導師,王陽明的啟示在於:凡牆都是門,聖雄事業也須從心頭做。問題發竅處在於“誠意”,用良知這文化心代替人欲這種肉心,都是一個心,都是一個知覺性,但是這個知覺性可以翻轉,相當於佛教說的用佛知見代替我知見,佛我是一不是二,就看能不能翻轉知覺性。“隻是一個真誠惻怛”,超道德而道德化,超實用而相當實用,又不是兩張皮,從而真誠至極又機變至極,自然恪守道德又相當心智自由,將一生變成了自覺改造自己、自覺改造社會一體化的性命流程。每一天都不白活,閑時成聖,亂時成雄。
他強調人人皆可成聖雄,就看你肯不肯。
為什麽寫這部傳記?為尋找人生意義、找日子值得一過的那個支撐點。現代生活,物質和主義都相對過剩:太多的錢淡化了錢,印刷垃圾將精神泡了湯,浮光掠影的各種主義的販賣,終於製造出虛無主義的厭食症。動物世界的實用主義動搖了以往各派宗教、人本主義關於人的定義,許多人變成了肚子飽了靈魂便不饑餓的普通動物。本書意在展示王陽明也是個人,他跟你我一樣吃飯睡覺發牢騷,據錢鍾書說他還怕老婆,而且充分入世,人的各種需求和弱點他都有,但他就是能夠即知即行,內找到了良知,外建立了功業,“學以聚之,仁以行之”,從無明到有明、啟明,最後說“此心光明”。
王陽明是中華民族的代表人物之一。關於他,人們已經說了千言萬語,還有萬語千言要說,我隻願這本小書通過介紹他的精神經驗,能使世人相信:陽明也是人,他活著成了聖雄是因為——
他把握了自己,從而這個世界就好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