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地
陽明為人作序記,落款常是“古越陽明子”“陽明山人”“餘姚王陽明”,自然也有用“新建伯”之類榮譽頭銜的時候。這個人對這類名號細節是極重視極有感覺的。用出生地或官銜是慣例,而說“古越”便感情係之了。他是以生為越人為榮的。越地也的確是個神奇的地方,直到民國時期越人還保留著古越遺風。
陽明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三十日亥時出生於餘姚。餘姚在明代屬於紹興府,紹興即大禹時代的“大越”,越地越人的特色要從大禹說起。魯迅視大禹為“中國脊梁”的原型樣板,既是平實之論,亦包含著同鄉的自豪之情。大禹治水,功鑄九鼎;陽明治心、魯迅改造國民性,也都功不可沒。
大禹治水告成於這片三苗古地。《越絕書》載:這片泥濘積水的沼澤地,本是荒服之國,人民水行而山居,刀耕火種,還流行著斷發文身的習俗。巫風頗甚。有越語(隸屬吳方言係統)、越歌、“鳥蟲書”(文字),古老的越文化則有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馬橋文化。
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終於報仇複國的精神最見越人氣性。現在紹興的越城區就是當年範蠡幫助勾踐為“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而規劃設計的。這也是紹興城又被稱作“蠡城”的由來。勾踐滅吳的次年將國都從蠡城遷到琅琊(今山東膠南縣附近)。王陽明的遠祖即琅琊人。王氏族譜上的“始祖”是晉光祿大夫王覽。王覽的曾孫便是大名永垂的王羲之。羲之少隨父王曠渡江,先安家建康(今南京),不滿意,又搬到會稽。當時兩城是齊名的江南大都會。但山**上山川自相映發,美景迭現,令人應接不暇的風光更能滿足他那藝術家的心靈。羲之的二十三代孫王壽,自達溪遷到餘姚。陽明的父親王華思戀山陰山水佳麗,又搬回山陰(紹興)。餘姚遂成為陽明的“老家”,現在兩地都留有遺跡。
陽明出生的餘姚是個山嶺叢集的古樸閉塞的城鎮,多虧了一條姚江溝通了與域外的聯係,更多虧王陽明創立了姚江之學,從而使之成為浙東文化重鎮。
姚江,又叫舜水,全稱為餘姚江。餘姚江源出四明山支脈太平山,蜿蜒東流經餘姚,於寧波匯奉化江後成為甬江。
餘姚縣境內最大的山是龍泉山,為四明山的支脈,在餘姚西邊。南坡山腰有泉,雖微不竭,名龍泉,以泉名山。是南方慣見的那種小山。其北麓半腰處有棟小閣子樓,本屬於莫家,王華還沒中狀元時租用為書房,並家居於此。但因生了王陽明而成了文物。
《明史》寫得清靈精練,相當講究,但依然信服神秘靈異的話頭,照錄了許多人物賦有奇跡色彩的出生故事。好像大人物就是天縱之聖似的,自然對陽明也不例外,也說他是神人自雲中送來,因而初名“雲”,也因此而五歲尚不能說話,經異人撫摸後,更名“守仁”,才會說話。因為“雲”在古漢語中是說話的意思,道破了天機。陽明成了人物後,回故居,“訪瑞雲樓,指胎衣地,收淚久之”。不是這種氣質的人,不可能創立重生命、順人道的心學。
王守仁以“陽明”自號,是喜歡“陽明洞天”這個地方和這種仙氣的名稱。“陽明洞天”被當地人簡稱為陽明洞。這個陽明洞在會稽山,據說是大禹藏書或葬身的地方,也叫禹穴。
陽明三十一歲時告病回紹興,築室陽明洞側,行導引術。後來講學於陽明洞都是在洞側的房屋中,即王龍溪說的“精廬”,而非在洞中。會稽山在紹興東南十三裏,陽明就近結廬是十分自然的。還有人徑稱會稽山為陽明山。
《嘉慶山陰縣誌》《紹興府誌》都強調陽明是紹興(山陰)人,都說他“本山陰人,遷居餘姚後,仍還原籍”“先生世居山陰,後遷姚江”。餘姚自來隸屬山陰。陽明的高祖王與準為避永樂皇帝之舉遺逸曾逃到餘姚,王華遷回紹興後,王家就世居於此了。餘姚是陽明的出生地,紹興是他的生長地,也是中年以後的居住地。
更有一座“王家山”,因陽明的遠祖王羲之建宅於山麓,故名。它在紹興的東北,相傳山上長蕺,越王勾踐為雪恥興國曾經在此采食蕺草以自勵,所以又名蕺山。蕺山後來因“蕺山書院”而名滿天下,明末大儒劉宗周在此講學,培養了一個更大的儒——黃宗羲。黃的《明儒學案》是專門講心學的。清末於書院舊址創辦山陰學堂,秋瑾的同誌徐錫麟曾任堂長。
“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是杜甫的名句。鑒湖在紹興西南,它因“鑒湖女俠”秋瑾的英名而廣為人知。陽明詠鑒湖的詩無甚名氣,但從中可見他對家鄉水的感情:“鑒水終年碧,雲山盡日閑。”(《故山》)“春風梅市晚,月色鑒湖秋。空有煙霞好,猶為塵世留。”(《憶鑒湖友》)
羅列這些,是為了“呈現”我們已無法確知的王陽明的“生態環境”。越山是神奇的山,越水是神奇的水,越人是既不同於齊魯人也不同於燕趙人的。吳越素稱肝膽相照的鄰邦,但越人強項,吳人奢靡。民風扞格難通。浙東學風與湘湖學風相近,而去浙西較遠。陽明隻能從姚江走出,而不可能從秦淮河畔崛起。秦淮河出名士,不大出誌士。越地出誌士,即使是名士也帶有孤傲倔強的誌士風。
湛若水在陽明的墓誌銘中深情地說:“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藩,有以也夫。”——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