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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我總是回憶起母親。我看她的筆記,她娟秀的字跡旁常常有父親的鋼筆批注。記憶中母親總是靠在墊了厚靠墊的沙發上看書,當我蹣跚過去時,她會放下書把我抱到膝蓋上,輕柔地哼小曲。

埃德加說得對,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都不相信,還有誰能夠相信呢?

母親灰藍色的眼睛很美,目光溫柔地落在每一個和她說話的人身上。這種溫柔的目光注視過我,注視過父親,甚至注視過安德蒙。

安德蒙說,母親在密碼學上有獨到的見解。閱讀她筆記的日子裏,我發現她真正的天賦其實在於數學,然而她把畢生的精力用在了為祖國破譯密碼上。甚至隱退多年後,在最後一本筆記裏,她依然想辦法把破譯方法歸納為一些數學公式。這些公式適用於“迷”的前身——當時早期的機械加密器。

我想是對祖國的愛支撐著她走到這麽遠。

她短暫的生命定格在照片上,永遠是那位恬靜秀麗的少婦。

我開始在空閑時間裏試著理解她留下的公式。其間我又見過安德蒙一次。

那是一個巧合。我的興趣回歸於數學。C校是數學天才聚集的地方,隻要你願意,就永遠不缺乏交流的對象。我加入了一個數學俱樂部,認識了很多朋友。艾米麗·羅特,她大學二年級那年已經在學術刊物上發表過了關於抽象代數的論文。還有亞當·門薩,外國人,二十六歲的客座教授。周末時林頓偶爾也會加入我們,提到工作地點,他永遠隻說“高爾夫與象棋俱樂部”。在朋友的鼓勵下我寫了一篇關於群論的論文,經艾米麗的介紹,我決定把它拿去向一位住在首都市區的教授請教——當時的數學界泰鬥哈森·瓦特博士。

正是冬天,小雪剛停。管家讓我在書房外麵等著。片刻後門打開,瓦特教授和安德蒙走出來。他們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軍裝的“金絲眼鏡”。安德蒙看見我時愣了愣,瓦特教授笑著解釋:“這是C校的艾倫·卡斯特,大學二年級,數學上很有才華。他寫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論文,關於群論的。親愛的安德蒙,或許你會感興趣——啊,你們認識?”

他和我擦肩而過:“艾倫是我以前的學生——瓦特博士,如果你對高爾夫與象棋俱樂部的工作感興趣,請隨時聯係我。”

我追出去,安德蒙走得很快,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等我的意思。

跟在他身後的軍裝“金絲眼鏡”提醒說:“那個學生追出來了。”

“埃德加說,你找過我?”我大聲問。

他轉過身來看我,碧綠色的眼睛眯起來。

“沒有,你朋友認錯人了。”

我說得很快:“我知道你懷疑我。我隻想告訴你,我的父母,他們是清白的。”

安德蒙的黑色轎車就停在教授的後花園外、冬天光禿禿的林蔭道上,頂蓋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花。他穿著厚重的黑色大衣。彼得挺直地站在車門邊上等他。

半年沒見,安德蒙幾乎沒有變化,隻是神情有些疲憊。我腦子發熱,脫口而出:“你還是缺人,你在邀請瓦特博士加入普林頓莊園。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幫你。”

彼得為他拉開車門,安德蒙沒坐進去,卻側過身子看我。他突然快步向我走來,我猝不及防。我們的臉離得很近,我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吹在我臉上。

“退出你加入的‘數學俱樂部’,”他說,“停止向學術界遞交論文。”

我不知道安德蒙突然在發什麽瘋:“你無權幹涉我的自由!”

“還有,不要隨便去酒吧結交‘朋友’。”

我不可置信:“你監視我?!”

和安德蒙分開後,有段時間我沉迷酒吧。我把生活費都花在了酒水單上,結識了一些狐朋狗友,重新對著穿短裙的姑娘吹口哨。我自以為做得很小心,就連埃德加都不知道。

然而安德蒙再一次知道了。

他把車停在我鬼混的酒吧門口,在我旁邊的位置上坐下來。彼得推開了圍著我喝酒的朋友們,安德蒙給酒保遞了一張名片:“這個人叫艾倫·卡斯特,正在受政府監視。不想惹麻煩的話最好離他遠點。”

他語氣溫和,仿佛隻不過是提了一個簡單的建議,但是從那以後,我就成了酒吧裏最不受歡迎的客人。

“你知道普林頓莊園的秘密,必然會受到調查,不過不會持續太久,”安德蒙附在我耳邊,放輕聲音,“而且艾倫,我提醒過你,不要隨意去酒吧結交‘朋友’。”

“你不信任我。”

安德蒙點點頭。

“你沒有權力幹涉我的私生活。我和我朋友的事情,與你無關。”

安德蒙沉默片刻,說“隨便你”,然後走回轎車邊,彼得為他拉開車門。“金絲眼鏡”在一邊等他,上車時饒有興趣地看了我一眼。

對安德蒙來說,我隻是他無聊時候的消遣。既然他不能信任我,那就各自回歸原本的生活。我發誓再也不會留戀那段時光。

埃德加很高興:“我說過,我們才是彼此了解、誌同道合的朋友。”

我笑著問他:“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斷臂的維納斯嗎——美術室裏放著天天畫的那個。”

我試圖回歸遇見安德蒙以前的生活,天天在圖書館三樓的數學俱樂部裏消磨時間。其他成員常常是晚飯以後來這裏喝一杯咖啡,參與討論,隻有我一整天都坐在活動室裏無所事事。除了我,林頓是待在這裏時間最多的人。他隻在周末過來,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直到很晚都不會回去。當所有人討論得熱烈的時候,他就坐在角落裏默不作聲地聽。

有一天他叫住我:“艾倫,能留下來陪我喝杯酒嗎?”

林頓一喝就喝到半夜,圖書館的學生幾乎走完了。我問他:“你就這麽不願意回普林頓莊園嗎?”

他抓了抓頭發:“這麽明顯?”

忽明忽暗的煤氣燈下,他問我:“艾倫,你真的解開了代號S?”

我聳聳肩,沒說話。

“我聽到給加西亞開車的副官彼得說起過你。他問加西亞先生,為什麽你破解了代號S,卻不被接納入普林頓莊園。我正巧路過……”

“我不能進入。”我簡短地回答。

昏暗中也看不清林頓的臉,隻聽見他說:“在那裏每個人都是天才,每天都是開不完的探討會,手上的工作完全沒有成效——簡直是在地獄。”

普林頓莊園的解密可以劃為兩種,一種是即時解密,另一種需要團隊合作,十幾個人花上好幾個星期解密一份長電報。能夠即時解密的密碼一般加密規則相對簡單,內容不是那麽重要。林頓作為新人,被分到即時解密的小組裏不足為奇。

但是他的成績並不理想。

林頓從小就被當成數學天才,即使在C校,他的才能也有目共睹。但是普林頓莊園不一樣,在那裏,“天才”隻是一項基本要求,每一個人都曾經是自己領域的佼佼者。安德蒙不僅招募數學天才,甚至變態地招募了國際象棋冠軍和語言學專家。顯然,林頓並不出眾。

我們相互間並不是很喜歡。然而他做出了一個違反普林頓莊園規則的決定。他決定向我求助。

他偷偷帶出了一份加密文件。

“幫幫我,艾倫。我沒有別人可以求了。”他對我說。

解密碼的第一步是猜測對方的加密方法。你必須先判斷出對方是通過什麽方法給文字加密的,才能逆向解開它。上一次大戰的時候通常采用的是字母替換,例如用r代替a,o代替p,f代替l,w代替e。那麽蘋果apple的密文就成了roofw。這樣的密碼其實非常好破解,因為每個字母在文本中出現的頻率是幾乎不變的——比如英文中e的出現頻率最高,z最低。字母組合中eh的頻率遠遠低於he出現的頻率。頻率分析法出現後,這類密碼就廢了。

而林頓給我的這份密碼,不過是頻率分析法的一個改進而已。

對方很聰明,為了避免頻率分析法,他先製作了一張字母替換表。在明文加密的時候,字母第一次出現時就用替換表的第一行的字母加密,第二次出現時用第二行的字母加密,以此類推。

“這樣就把單個字母出現的頻率掩蓋住了。”我對林頓說,“這不算難。”

我們在數學俱樂部的活動室昏暗的煤氣燈下飛快地演算,四點的時候,我遞給他一張寫著結果的紙。

“不管怎麽變,當替換表到頭時,又得回到第一行重新開始。隻要密文夠長,就能破譯。”

這是我幫助林頓破譯密碼的開始。我知道這違反了安德蒙對普林頓莊園的規定,我隻是單純地想證明自己對國家的忠誠,以及有進入普林頓莊園為國家效力的能力。我過分地相信自己,也完全地相信林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