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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窗邊,看見安德蒙的車從路盡頭駛進來,停在樓下。下車後他抬頭看見了我,笑了笑。

安德蒙推門進來坐在沙發上,一臉疲憊:“艾倫,你來之前應該跟我說一聲。”

我把照片遞給他:“藏在相框後麵的。我以為你和我母親不熟?”

安德蒙本來在解領帶,身體突然僵住。他接過照片,表情變得有些奇怪。我在等他解釋,他卻隻是從旁邊書架裏取出盧梭的《愛彌兒》,把照片小心地夾進去。

“你不該隨便翻我的東西,”他說,“讓安妮先帶你去樓上餐廳。等了我一下午,晚上想吃點什麽?”

我堅持不轉換話題:“這張照片連我都沒有見到過。”

他點點頭:“是嗎?”

我不知道說什麽,對於安德蒙我總有一種挫敗感。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在身邊保存了一張母親很多年前的照片,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就連這段友誼,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誠。我慢慢走出門,忽然聽見他在身後說:

“這是卡斯特夫人出席我的普策利數學勳章頒獎儀式時拍的,那時你才五歲。我曾經很欽佩你母親在密碼學上提出的觀點。她是我年少時候的偶像——單純學術上麵的。”

我在走廊上撞見了林頓·布朗。他抱著一堆書跟我擦肩而過。我們彼此都很驚訝。我最近沒見到他,以為他又翹課了,不知道他來了這裏。

“你證明出華林問題了?!”

林頓小心翼翼把懷裏的書放在窗台上:“你證明出來了?!”

我們同時猛搖頭。

“有一個關鍵性數據不一樣。我把能證明的地方都寫出來,請學校轉交給教授後就被送到這裏來了。你呢?”

我聳聳肩:“我把那個關鍵數據當電話打,結果接通了加西亞先生的直線。我也想進來,他不要我。不過我好像破譯了代號S,或許他會改變主意。”

林頓眼神奇怪地看著我:“不可能的,艾倫。你還沒有參加培訓,怎麽可能破譯出那麽高級別的密碼?這種玩笑不能亂開。”他匆匆抱起書,“馬上密碼培訓課就開始了,我走了。”

再次見麵時,我向安德蒙抱怨:“為什麽你接受林頓,卻不接受我?”

我們共進晚餐,他笑著問我:“那你為什麽有資格坐在我餐桌對麵?”

“我破解了代號S,我也想進普林頓莊園。”

安德蒙在倒咖啡:“嗯,代號S的確很難,但它隻被海軍天氣係統使用,並不是非常重要。況且它差不多要過期了,不值得我和我的密碼專家團隊全身心投入。我們的工作重心不在這個上。”

見鬼,他沒有提前告訴我這些。

“艾倫,”他站起來,把咖啡遞給我,“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鑲著金邊的古董咖啡杯很光滑,他差一點把咖啡弄灑。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安德蒙在緊張。他說:“你非常優秀,出乎我意料地優秀。但是你不能進普林頓莊園。

“艾倫,你的父母……不僅僅是死於火災。他們把你送到德佛特郡的鄉下,是想保護你。卡斯特家族已經為國家犧牲了兩個人,我不希望你做第三個。這是一旦進入就不能退出的組織。”

“如果你隻是厭倦數學,覺得解密碼好玩,你可以到我的別墅來,那裏有很多類似代號S的密碼給你玩。”他搖頭,“你已經涉足得太深,我們之間的聯係應該到此為止了。”

安德蒙說得對。普林頓莊園是軍情所的政府密碼學校,進去了很難再脫身的地方。

“這裏的人是為國家工作。你的生命不屬於你自己。”他的聲音很輕,“會有外國特工企圖接近你。如果有必要,你的私人生活會受到嚴密監視。如果你叛國,你會被秘密處理。如果上級懷疑你叛國而沒有證據,你可能有一天會不小心從長途汽車上摔下來,正好摔斷脖子。這是組織的製度,為了所有人的安全。”

我問他:“製造意外處理掉不受信任的成員……這種命令是你下達?”

安德蒙垂下眼簾,修長的手指握著咖啡杯,我看不見他深碧色的眼眸。

他很久沒說話,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才聽見他說:“不全是,但是我下達過。關於你父母的命令不是我下達的。那時我還不在普林頓莊園。”

安德蒙的聲音一直很柔和,仿佛這不過是一次平常的道別,我們不過是恢複以前的師生關係。我有空時還可以去見他,請教一道解不出的數學題。

我以為我的真心能夠交換他的信任。

“艾倫?”他叫我。

“沒什麽。”我將咖啡推回去,“教授,你拿錯杯子了。這是你自己剛才喝過的那杯。”

彼得開車送我回學校。我消沉了很多天。埃德加把我從**拉起來,塞進衣服裏,扔進酒吧,灌香檳。酒吧裏人很多,身材火辣的女郎向我們走來,問能不能幫她買杯酒。她是個漂亮的姑娘,可是我不喜歡她身上的香粉味道。

埃德加勸我要振作一點。

“為什麽不和酒吧裏的漂亮姑娘聊聊天?”他提議。

我再也沒有主動和安德蒙聯係過。他說得很委婉,但是我能夠明白。我不能進普林頓莊園不是因為我自身能力不足,而是安德蒙不信任我。他調查過我的檔案,我父母有汙點記錄,他們不是死於火災,而是因為被懷疑泄露情報而被政府自己的諜報機構“處理”了。

安德蒙說得很明白,我有汙點記錄。當我不被信任的那天,很可能會像父母一樣被政府“處理”掉。

這個指令將由他親自下達。

我相信這對我、對他來說都是種折磨。

“我不會再去找安德蒙了。”我對埃德加發誓,“下次看見我去,把我從車上拖下來。如果我反抗,打我一頓。”

那年夏天過去得特別快。緊接著是落葉滿地的秋天。學校附近有很多安靜的小酒館,門口掛著叮叮當當的玻璃風鈴,風一吹過就發出舒服的響聲。自從埃德加把我丟進酒吧後,我就很少出來。本來隻打算喝一小杯,可是不知不覺就在裏麵坐到太陽下山。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座椅影子從大廳這頭斜斜地投射到那頭。

一個高個子的男生進門,在我對麵坐下來,問我是不是一個人。我喝得有點多,點點頭。他靠近我耳邊說,附近有些好去處,一起去玩玩怎麽樣?

正是傍晚,外麵刮著風,店裏隻有我們兩個客人。酒保似乎在遠處低頭擦拭杯子。我開始不知道他要幹什麽,直到他把爛醉如泥的我從座位上架起來,往門口拖。

他肩膀很寬,看上去很有力氣,但我想我還是能和他打一架的——如果我喝得不是太多的話。

我喝多了朗姆酒,搖搖晃晃。

可能那天我喝得實在有點多,我看到安德蒙的黑色轎車駛過被風刮起的落葉,停在酒館外麵。彼得下車,麵無表情地拉開車門。安德蒙從車裏出來,穿過旋轉玻璃門向我走來。彼得直接給了那個男生一拳,把他扔出門外,然後回來把我扶到椅子上。

整個過程安德蒙隻是靠著吧台站著,一句話也沒說。他那天穿著白色西裝,打了黑色細瘦的領帶,手插在口袋裏。大片大片金黃色的落葉從他側麵的窗戶外飄過,讓他像站在畫裏一樣。

安德蒙遠遠地看了我一眼,問:“他是誰?”

我不想示弱:“一個剛認識的朋友。”

他點了點頭:“你最好少結交一些這樣的‘朋友’。”

埃德加說這其實是喝多了產生的幻覺。因為是他把我從酒館搬回公寓的,當時我趴在座位上睡得很香,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他把我扔到**,然後給了我一拳,直接把我打醒。醒來的時候埃德加正在翻我的筆記本。我一把奪過來,他攤攤手:“裏麵都是什麽?看不懂。”

第二天我把推演過代號S的筆記本燒掉了。

“再這樣下去你這學期期末就不及格了。”埃德加把我喝醉的樣子畫成漫畫,威脅我,“如果你敢不及格,我就把這些畫複製一百份,貼滿大街小巷。”

我碰到了林頓。他頂著草一樣的頭發來領畢業證書,從此進入普林頓莊園,為國家效力。我們彼此不是很喜歡,也不是非常討厭。他問我上次說的代號S的事情,我聳聳肩:“開玩笑的。”

林頓笑了,露出一行白牙,指指我:“你終於輸了。我進了普林頓莊園,你被淘汰了。”

我跟埃德加開玩笑:“如果你父母有叛國嫌疑,你會怎麽樣?”

埃德加在畫畫,拿我當免費模特,讓我擺了一個高難度動作。他突然停下筆,走過來抱了抱我,歎口氣:“自己父母都不能相信,你還能相信誰呢?是吧,艾倫?”

他歎氣的時候,我覺得他眼裏真的有什麽東西。我對埃德加的家庭背景一點也不了解,隻知道他家境不富有,靠自己賣畫交學費。他和這裏所有的畫廊都很熟,時常送畫好的畫去賣,或者扛別人的作品回來臨摹。我看過他的畫,有風景寫生,有人物肖像,有時候他還拿我賣錢。

聖誕節我回叔父家住了兩周。埃德加沒有回家,留在出租房裏。兩周後我回來,他告訴我安德蒙來找過我。他是一個人來的。

“我說你回家了,他就走了。”

那幾年,G國正在“小胡子惡魔”的領導下崛起,自稱為繼承光榮傳統的“榮譽帝國”。T國退出國際聯盟轉而與榮譽帝國結盟,又有一個國家開始內戰。

我把父親和母親留下的兩木箱書與筆記由德佛特郡帶到了學校,開始漫長的學習過程。我看一本燒一本,到了第二年夏天,正式把它們全部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