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隻記得烈火中安德蒙清秀的臉龐,安靜得像是睡著了。這個鏡頭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裏,構成一個漫長的夢境。夢醒後,我躺在軍隊的醫院裏,阿諾德坐在我旁邊吸煙。

已經是春天了,天氣變得暖和。他隻穿了襯衣和馬甲,兩根指頭夾著煙,向著窗戶的方向吐煙圈。窗台上有一盆水仙花,在微風中搖晃。

看見我醒來,阿諾德掐滅煙頭,對我笑:“很遺憾地告訴你,加西亞先生沒死。

“你當時拚命護著他,死都不鬆手,我還稍微驚喜了一下,覺得這家夥沒救了。”

我披了外套坐起來聽阿諾德講事情經過。

他登上消防梯時大火已經完全吞沒了窗口。他在前麵,彼得跟在後麵,用濕毛巾捂著鼻子硬衝了進來。據說我神誌不清醒,隻是緊緊地抱住昏迷的安德蒙。用總是麵無表情的彼得的話說——“就是沒死也要被你勒死了”。

這件事情說起來很巧合。我和安德蒙一起做過很多密碼,有的我自己都忘記了。蒙著眼睛被帶上車時我蘸著自己腿上的血在吉普上留了記號,用的是當年一個舊密碼。解密後隻有三個字:“黑袍軍”。

安德蒙一直對他的未婚妻保留戒備,監視著琳娜的行動。

這個暗號很快被特工發現,匯報上去。

他認出來了,立刻開始調查。

我不知道安德蒙的具體調查行動,隻知道最後他找到了塞爾曼將軍府,之後那裏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槍戰。

將軍本人中彈死在一樓書房。

之後的事情我都知道。

塞爾曼將軍的府邸被燒成一片廢墟,我們和琳娜對峙的主樓隻剩下了一堵牆,岌岌可危,嵌著沒有玻璃的窗洞。所有能被燃燒的東西全都燃燒了,然後轟然倒塌。

琳娜的屍體被發現時身邊有一個被燒得變形的“迷”的發報機。她應該是衝出了封堵走廊的火焰上了三樓,最後被燒死在那裏。

誰也不知道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向誰,發送了什麽信息。

至少這份密電沒有被截獲,或者混淆在被截獲沒有時間破譯的無數密電裏,我們不得而知。

我對阿諾德說:“謝謝你。”

阿諾德從上衣口袋裏摸出煙盒,取了一根,取到一半又放了回去,把煙盒重新收好。

他看著我,表情似乎有些複雜。

“最後輿論怎麽宣傳的?”

“叛國的資料燒剩得不多了,但是我們在塞爾曼將軍的辦公室裏發現了他的日記本,裏麵有與G國間諜聯係的記錄和黑袍軍名單。這種級別的泄密讓政府丟盡了麵子,沒有公開,報紙用了兩個版麵報道塞爾曼將軍府的火災,將軍和他的獨生女兒罹難。”

我抖抖手裏的報紙:“竟然有人信?”

阿諾德攤手:“即使不信也沒辦法,加西亞先生對於輿論態度一向強硬。”

幸好,我們都還活著。

拷問留下的傷不是最嚴重的,問題出在中彈後一直沒止血的腿上。幸好阿諾德把我從大火裏抱出來後做了緊急處理,醫生說要不是這樣,左腿殘廢不算什麽,再失血我就可以直接去見上帝了。

“艾倫,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阿諾德看著我,“我一翻進窗就看見你坐在血泊中,抱著安德蒙。”

我有點茫然:“當時沒有感覺。”

安德蒙腹部中彈,胸口的刀傷也還沒好,但醒來一周後就回了情報局。

黑袍軍成員突然大量被捕。

極端組織從此銷聲匿跡。

我猜想這是一次預謀已久的行動,我隻是恰好參與了最後一個環節。很多事情我至今仍然想不明白,誰會派人秘密監視自己的未婚妻?為什麽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鎖定塞爾曼將軍府?誰給了安德蒙繞過政府直接開槍的權力?

情報局仿佛一開始就知道會發生什麽,隻是在等一個恰當的時機。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清楚,安德蒙當初接受秘密審查是因為C的不信任,還是他主動提出這個要求。

就像我一直說的那樣,我從來沒有真正明白他在想什麽。

夾板打了石膏,哪裏都不能去,我被要求在**躺三個月,隻能天天給阿諾德的小表弟補習數學,其餘時間無所事事。阿諾德表示要監督小家夥學習,有空時就坐在我病房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他大部分時間都顯得很愉快,架著金絲眼鏡,笑眯眯的學者風範。

4月的某天,“小胡子惡魔”發動閃電襲擊,兩個小國投降。

僅過一個月,G國軍隊繞過鄰國固若金湯的防線,從後方撕碎了他們的領土。

同天,我們的舊首相辭職,新首相上台。

次日,又一個國家投降。

人們聚在一起傾聽廣播。新首相在上台演講中說,未來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我們的敵人前所未有的窮凶極惡。

“我們的目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去贏得勝利;無論多麽可怕,無論道路多麽遙遠和艱難,也要贏得勝利。沒有勝利,就不能生存。”

自此,戰爭最殘酷的部分才真正開始。

這個月起國家開始組建國民自衛隊,增強我們自己的防衛力量。街頭隨處是演習,每個小孩都開始學習使用防毒麵罩——據說敵人的武器包括神經毒氣。

我最終隻在**躺了兩個月。

五月的一天,彼得來找我,遞給我一份安德蒙的文件。

冷冰冰藍眼睛的副官,總是麵無表情。他一站在我床頭,所有的漂亮護士妹妹都自動消失了。

“艾倫。”

“嗯?”

“你看報紙了。”

“我最近隻看泳裝特刊。”

他頓了頓,仿佛在猶豫。

“加西亞先生把輿論壓下去了……如果,我是說如果整件事情是個圈套,並不代表他能推算到每一個環節。他沒有想到你會成為人質。他堅持一個人進入著火的建築救人,老實說我認為這種行為衝動而愚蠢,是當時所有選擇中最糟糕的一種——但是這能最大限度保證琳娜不殺你。艾倫,希望你能理解他。”

我點點頭。

五月的天空蔚藍高遠,有鴿群一圈一圈地盤旋。

我拆開安德蒙給我的東西,是一份政府給情報局的文件複印件:

親愛的C:

請務必於六月底完成“迷”之破譯機的製作,或者提供能與之等量的密碼破譯速度。

文件後麵跟著另一行潦草批字:

請轉軍情所政府密碼學院,艾倫·卡斯特。(C)

安德蒙把這份文件的複印件給我後第二天,我回到了普林頓莊園。

安德蒙的美女助理安妮來接我,檢查了所有隨身攜帶的物品。我腿上打著石膏,拄著阿諾德給我找的拐杖,齜牙咧嘴地上了情報局派來的車。阿諾德抱著胳膊在一邊看笑話。他穿著深藍色軍裝,顯得英俊挺拔,眼鏡片反射下午的陽光,看不清表情。我坐進副駕駛的位置,他突然走過來,拍拍車窗。

我搖開。

他扒著窗邊說:“小艾倫,你興致很高啊!”

“我腿痛得要死。”

“你在期待和安德蒙·加西亞重逢。”

我愣在那裏。

我差點忘記阿諾德的本職是心理醫生。他能透過錯綜複雜的情緒,看出問題的本質。我確實在期待和安德蒙的再會。

之後無論發生了什麽,我總是記得他在烈火中對我說的話。

它們仿佛被火焰烙進了我的靈魂深處——

“我多麽希望你一直是學校裏那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少年。”

“艾倫,我很高興認識你。”

“堅強點,你會活下去的。”

我沒有說話,阿諾德拍拍我的肩膀。

“小艾倫,看來那個約定我們就不用再繼續下去了。”

我想了想:“我也覺得。”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看上去有點難過。

阿諾德沉默了一會兒:“哎呀,終於有時間去追姑娘了。”

“謝謝你。”

“我聽膩了。”他不耐煩地回答。

“有能幫你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

我突然想起:“哦,對了,懷表!你說過我們的約定結束後,你要把你的懷表給我。心理暗示……”

安妮拉開駕駛室的門上車,阿諾德走了。

他用力揮揮手,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他沒有按照事先約定把表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