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城門
占城軍再次磨磨蹭蹭地組織起來,已經又是一個多時辰之後。
此時天色將晚,夜幕已經開始緩緩降臨。賈旭率人退入驛館後方的住宅區,布置著下一道防線。驛館大樓、前門先後被賈旭用火藥炸毀,可相同的招數已經無法再用,因為現在的宋軍背後是隔壁一座婆羅門寺廟的高大、厚實的院牆,他們已經無路可退。
占城原來的都城在因陀羅補羅。後來被安南軍隊攻破,洗劫一空,遂在更南方的毗闍耶新建都城。他們吸取前番城池不夠堅固的教訓,加之木質建築在當地潮濕多雨的天氣中極易腐壞,王城內各建築多用石質,本也存著一旦不測、憑借王城內的堅固建築再做最後一搏的念頭。卻沒成想這般匠心,還未及讓外敵見識,自己先體驗了個十足十。
闍耶因陀羅跋摩六世站在倒塌的驛館前樓廢墟上,看著二十餘丈寬的空地對麵,一堵半人高的院牆後麵另一排雖然低矮、但是仍然無比堅固的石質建築,臉上的肌肉不自主地一跳一跳。
陳國康正倚在一處院牆後麵,舉著白旗,用占語扯著嗓子喊道:“占婆補羅(即占城,‘補羅’在梵語中意為‘城’)英明的王啊!請停止我們雙方的敵對行為!我們之間的爭鬥,本就源於一次誤會,不要再讓我們雙方的勇士因為誤會而受傷、死去!”
國王不聽這個還好,一聽這個反而更生氣了。自己現在連宋軍的毛還沒摸到呢,隻有占城的勇士在受傷、死去!
他讓手下也高聲喊著:“無論起因如何,你們宋人在我占城的國都殺人毀屋,總不能用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誤會’就算了!”
陳國康高聲叫道:“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衛!我們這次不遠萬裏來到您的王都,是帶著誠意,來跟您談合作的!隻要我們雙方停止敵對,你將會得到比如今的損失要高上萬倍的利益回報!”
“那如果我不停止又會怎樣?”國王的手下喊道。
“那很遺憾,您將會遭受到比現在還要慘痛數倍的損失!”陳國康喊道。
“狂妄!”國王憤怒地將手中權杖重重的拄在地上,他幾乎馬上要下令軍隊不惜一切代價攻過去將宋人殺幹淨了,但是轉眼間又說服了自己要慎重,也許宋人真的有什麽依仗呢?對那個雖然遙遠但是龐大無比的帝國,還是能不招惹,就盡量不招惹。
他對統領軍隊的大將說道:“我要你給我攻破他們固守的房屋,但是一定要保證宋人使者的安全!”
大將對國王這種模棱兩可、自相矛盾的命令似乎已經習慣了。也沒多說什麽,而是默默地調集軍隊,開始了進攻。
占城軍隊的箭矢如雨般,飛躍二十多丈寬的空地,射向賈旭等人駐守的石屋,然後撞在牆壁上、紮在地麵上、也偶爾射中宋軍士卒護甲未及的地方。占城人用的這種竹木弩,結構極為簡單:以經過浸油處理的竹子作為弓臂,以動物韌帶、皮革或紡線作為弩弦,由於冶煉技術差,沒有金屬弩機,也沒有金屬望山等瞄具,射程、威力、準度與宋軍手中的蹶張弩完全比不了,但勝在上千人一起射一個小區域,主打一個量大管飽,竟也一時射得院牆後的宋軍抬不起頭來。
然而躲在牆後的宋軍早有準備,在院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從中心處抽出一小塊石磚,形成一個個射擊孔。占城士兵用的竹木弩精度很低,很難射入狹小的射擊孔內,宋軍卻可以使用弩箭從射擊孔中進行還擊,對麵占城士兵密密麻麻的陣型也極大地提高了命中精度,而且即使穿著皮甲的占城士兵也完全無法抵擋宋軍蹶張弩的威力,反倒不斷有人被射倒。
很快又一隊占城的士兵上前,紛紛弓著腰舉著半人高的藤牌,排著嚴整的橫隊,緩慢地向前推進。這種輕便、堅固又柔韌的盾牌對箭矢的防禦力極佳,這樣即使是宋軍的蹶張弩,也無法破盾。宋軍也停止了浪費箭矢的射擊行為,而是躲在院牆後,等待敵軍靠近。
還是由於占城的竹木弩準度不夠,待己方士兵靠近院牆時,後方的弓弩手便紛紛停止了射擊,以避免亂飛的弩箭誤傷友軍的後背。而宋軍等的就是這個空當,趁箭雨停歇、而敵軍未至的間隙,點燃手中裝滿火藥和鐵釘的竹筒,然後探身出院牆向外擲去。
占城士兵對這些被扔過來的冒著煙的竹筒不明所以,但是很快,一陣陣此起彼伏的炸響聲,既在告訴他們此物的風險,也在收割著他們的生命。
好不容易推進到院牆附近的占城軍隊再一次崩潰,在空地上丟下無數哀嚎的傷員和無聲的屍體,向後爭先恐後地逃去。
而躲在他們身後更遠處的闍耶因陀羅跋摩六世和他手下的統軍大將終於明白,這不是什麽濕婆大神的憤怒,而是宋軍擁有一種可以產生巨大聲響,並對人進行殺傷的武器!
占城軍隊硬著頭皮又組織了兩次進攻,都是被用一樣的方式在距院牆近在咫尺的位置擊退。宋軍甚至將竹筒綁在弩箭上,點燃之後遠遠地拋射過來,對占城軍後方的弓弩手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當然也有射過來之後落地未炸的。有人撿了兩個呈給國王,國王將竹筒劈開,看著裏麵盛裝的黑色粉末,聞起來微微有著刺鼻的味道,卻也不知原理為何。
此時天已經黑了,宋軍為了防守視線,防止占城軍隊趁夜偷襲,從院牆內拋出火把,扔在中間的空地上。有火把恰好落在空地中死去占城士兵的屍體上,讓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焦臭味。
而占城軍隊也退回空地的對麵,重新整著隊。幾次連番的進攻不得手,極大地消耗了占城士兵的體力和意誌。與北方漢化很深的安南和西邊幅員遼闊的真臘相比,國小民少的占城之所以能夠屹立千年不倒、幾番被亡國又都能複國成功,靠的就是占人的悍勇和好戰。可今日前後數千占城軍隊與區區五十餘人的宋軍戰了一下午,不僅未有絲毫斬獲,反而自身傷亡慘重,更是被宋軍的未知武器在他們心頭悄悄印下了深深的恐懼。
統軍大將看著手下士卒已無戰心,剛想試圖勸說國王要不與宋人談談?此時卻聽陳國康又在院牆之後扯著嗓子喊道:“占婆補羅智慧的王啊,我最後一次試圖勸說您,放下這無謂的仇怨,讓我們好好談談雙方的合作。”
闍耶因陀羅跋摩六世麵色鐵青,這時候聽到對麵喊自己為“智慧的王”,竟感覺對麵就是在**裸的嘲諷。隻是一而再的進攻失利讓此刻的他更加的理智和慎重了。他不再下令軍隊繼續進攻,卻也沒有對宋人的提議做出什麽反應,主要是在如此的形勢下就此講和,實在太有損他國王的威嚴。
雙方就這麽靜悄悄地又對峙了半晌。院牆後的賈旭側頭看向不遠處的陳國康問道:“你的翻譯是按照我的內容說的麽?我怎麽感覺對麵每次聽完你說的話都很生氣呢?”
陳國康心中要罵娘,人是你殺的,話是你要說的,對麵生氣你怪我?臉上卻不再敢露出絲毫不滿,畢竟張世傑的大巴掌打人是真的疼。他十分誠懇地對賈旭說:“都是按照大人的意思翻譯的,絕對沒錯!”
賈旭又小心翼翼地將頭探出院牆,借著月色和火光看著對麵的占城軍隊,見其始終沒有什麽進一步的反應,終於下定決心道:“算了,不等了。”
很快,院牆後的宋軍中傳出一聲炸響,然後是拖著長音的刺耳聲自地麵飛上天空,緊接著在天上傳來又一聲炸響。如此反複了三次。
占城軍隊中竟引發了一陣小小的**,以為宋軍那邊又要搞什麽奇怪的動作,隻是等了片刻,發現也沒有人受到什麽傷害,雖還有些惴惴不安,卻也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而王城東城門外的馮國旭,看著城內宋軍朝天放了三個“二踢腳”,知道是在向他傳訊,叫他可以開始動手了。看來今夜的毗闍耶城注定不會平靜了。
剛過晌午,便接到城內來的傳令,王城中發生變故,要求他率領留守的軍隊到王城東門外的居民區附近待命,以備不患。馮國旭給船隊中的船夫都分發了武器,另留了二十人一起守衛船隊,自己則率領餘下的二百三十名宋軍,攜帶大量軍械,離開屍唎皮奈港口,直奔毗闍耶王城而來。中途港口的管理者還試圖阻攔他們,被他直接一個不落地都綁了,丟到了船上,再加上城內亂起後國王下令緊閉王城城門,導致王城內竟一時不知宋軍的援兵已經到了東城門外。
馮國旭得到的軍令是收到賈旭的信號(三個“二踢腳”)之前,無論城中發生什麽事,都不要輕舉妄動,而收到信號之後,則立刻依計而行。作為最早一批跟隨賈旭從鄂州一路到此的親兵之一,馮國旭知道賈旭平日雖然嘻嘻哈哈沒什麽架子,但即使是含笑說出的軍令,誰若是敢違反賈旭一定會讓他哭。所以雖然整個下午聽得城內叫喊聲、爆炸聲此起彼伏,讓他十分擔心賈旭的安危,心急如焚,卻始終謹守軍令,隻是做好了各種準備,而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如今終於看見了賈旭的信號,馮國旭用手重重地捶了一下麵前的王城城門,然後快速跑向緊貼著一麵城牆、已經嚴陣以待的宋軍陣列中,一邊跑一邊喊著:“點火!馬上給老子點火!”
隨著他的話音一落,一條火線由側麵蔓延而來,然後迅速燒到城門前,引燃了早已堆放在城門腳下的火藥堆。
由於城門洞的聚音效果,這聲爆炸比占城士兵之前聽過的任何一聲都要更加的響亮。驛館本就坐落在王城東門旁,此刻賈旭守在驛館最裏麵,國王、將軍和士卒們則在原先驛館倒塌的門廳、前樓處,而門外大街上的則是預備的軍隊和之前在前方受了傷、正在後方包紮、休息的士兵,卻被側麵忽然響起的巨大聲浪掀倒了一大片。
眾人驚恐地側頭看過去,卻見原本木質、外包厚厚的生鐵皮的城門,一扇被炸得扭曲破損、下方露出一個大窟窿,另一扇更是直接被炸飛,在空中翻滾著飄了十幾丈遠才轟然落地,還砸死了好幾名倒黴的躲避不及的占城士兵。
而未等漫天的煙塵散去,全副武裝的宋軍便自門樓中衝出,前排舉著步兵旁牌掩護,其後是一排長槍兵,再後則是弓弩手。宋軍的勁弩在數十步的距離內,對占城士兵而言簡直就是殺神轉生,一箭一個,無人可擋。也有驍勇的占城勇士拿起武器對宋軍發起衝擊,可即使冒著箭矢僥幸衝到陣前,也攻不破宋軍的牌陣,旋即就被四麵八方刺來的長槍紮得渾身都是窟窿,很快便失血而亡。
二百二十名宋兵如小刀切脂油一般,切入麵前千餘人的占城軍中,無可阻擋。而占城士兵先前便在圍攻驛館的戰鬥中被打擊得夠嗆,如今又一隊宋兵以如此震撼的方式在己方的側後翼登場,在給予占城士兵巨大殺傷的同時,也徹底擊潰了他們的心理防線。先是一名士兵終於扛不住恐懼,丟下武器向後奔逃,接著是一排士兵,最後就是全線的崩潰。
一部分人沿著街道向城內四處跑去,另一部分人則逃向驛館之內,也順帶將逃散之勢傳導了進來。驛館內的占城士兵不知外麵有多少敵人,隻聽到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然後己方殿後的隊伍便如潮水般潰敗進來。本就因為向前進攻傷亡慘重而不滿、畏懼的占城士兵見勢也紛紛丟下手中兵刃,加入了潰散的行列,任憑國王和統軍大將如何約束和叫罵也止不住。有的在旁側翻牆而走,更多的則是反而湧向館內。
馮國旭接到的軍令是破城之後到驛館與賈旭匯合,他可不管麵前有什麽國王的儀仗旌旗,一味隻是帶人往裏衝,而守在裏麵的賈旭,聽見外麵的爆炸聲和一陣亂起,知道是馮國旭已經殺進城內,便也由內向外攻擊,以作接應。
闍耶因陀羅跋摩六世被已經毫無鬥誌的潰兵圍在中間,進退不得。好在目前為止還沒有潰兵想到執住他投降,但是這麽下去想來也不遠了。無奈之下,也隻能舉起了白旗,在自己堅固的王城之中,向比人數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敵人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