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對戰

景元二年(公元1261年)二月,石碌以東十裏的山坳中。

約鬥的具體日期在六日,而雙方在前一日便分別率領部眾來到此地。昌化軍一方有新兵營、巡捕營、工匠營、醫護營、流徙營等等,以及在城中募集的參與軌道鋪設的匠師,林林總總七八千人。德旺番茂一方則是所屬七寨的大部分青壯和少量健婦,總數也有三四千。雙方隔著山坳各自安營紮寨。

昌化軍這邊相對比較安靜,賈旭在營寨中對明日的約鬥做著最後的安排,張世傑、薑才都要求親自上場。身為在宋蒙前線以勇猛聞名的二人,是賈旭敢應下這約鬥最大的底氣,他並不擔心二人會輸在黎峒勇士之手,反而擔心二人下手太重。他反複叮囑,如果形勢允許的話,生擒就好,不要傷了對麵的人命,這樣之後他可以更好地與對麵化解仇怨。

至於參與約鬥的其他三個人選,按照之前雙方約定,他接了對麵的戰書,他就要登台應戰,但是雙方並沒有具體約定他要上第幾場。五局三勝的約鬥,我本來要上第五場的,結果三場就分出勝負了,總不能怪我吧?

另兩人也都是在昌化軍中精心挑選的勇士,按眾將想法,前四戰必能取得三勝,非到不得已,賈旭身為主帥,不要輕易出戰,以免有個什麽閃失。當然賈旭本人這些時日也沒少鍛煉武藝,而且教他的都是張世傑、薑才這種熟習真正的戰場搏殺之術的名師,讓他自信心頗有些膨脹,自己心下打算著,如果遇見不強的對手,自己上台去比試一番卻也無妨。若能在約鬥中勝上一場,對於自己在昌化軍中威望的樹立也頗有益處。

躍躍欲試的也不止他一個,原本隻是來湊熱鬧的呂妙晴聽說還有約鬥這種好玩的事情,也強烈要求戰上一場,據說對麵有個蒙麵女戰士也要參戰,正好交給她來應對。賈旭知她有些身手,但畢竟是大家閨秀,估計也是和之前的自己一樣,會些花拳繡腿,就以為自己打遍天下無敵手,真到了以命相搏,怕是走不過兩招。她要真的在決鬥場上傷個好歹,自己如何向賈似道和呂文德交代?隻是與眾將苦勸半天也不聽,賈旭最後以她還未過門,算不得昌化軍之人的理由粗暴拒絕了事,將呂妙晴氣得夠嗆。

對麵的德旺番茂整夜都在進行著祭典,黎民們圍著巨大的篝火載歌載舞,番茂中掌管祭祀的道公進行著非常重要的雞卜儀式——他手持一隻小雄雞,在篝火前邁著特定的舞步,念著誰也聽不懂的咒語,然後忽地一刀將小雄雞殺死,抽出兩根雞股骨,分左右插在一根丫型的小樹枝上,並在雞股骨的小孔上插上竹簽,最後根據竹簽的位置指向來占卜凶吉。

雞卜之後,又是盛大的祭鬼儀式。黎民的信仰裏沒有神,隻有鬼,天鬼、山鬼、水鬼、火鬼,種的稻米有稻鬼、養的豬牛有豬鬼牛鬼、燒飯的灶台有灶鬼,就連祖先逝去之後也會變成鬼。鬼會帶來黴運和災禍,道公念著咒語,將第二日準備參戰的德旺番茂勇士身上的惡鬼驅走,方能確保他們戰無不勝。

黎民的營寨中就這麽鬧騰了一宿。出人意料的是,第二日雙方到達約戰場地時,黎民這邊個個精神抖擻,看起來就很亢奮,而昌化軍這邊的軍民卻因為晚上被對麵鬧哄哄的祭典吵得沒睡好覺,大多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樣子。

當然張世傑等人不會存在這樣的問題,他們在宋蒙前線最危險的地方也是該睡就睡,自然不會因為些許吵鬧就休息不好。反而是兩次來下戰書的那名青年,此刻方知竟然便是一年前因其父病死、剛剛接掌德旺番茂七寨的年輕頭領王仲文,卻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歪倒在正中大座之上。

雙方隔著一塊稍為平整的土地各自站定,德龍塘番茂終於也是派出了一名八十餘歲的德高望重的族中長老,前來做龍公,為兩方做裁判和調解人。巳時正,在這名龍公的主持下,確定了雙方約鬥的條件和內容之後,第一場比試,很快便正式開始。

黎民這邊首先上場的是一名身長將近七尺的高大漢子,放在後世就是兩米多,身上的肌肉也甚是發達,拎著一根粗大的狼牙棒,讓人看著非常的有壓迫感。昌化軍這方與之對壘的則是薑才,身材上就顯得瘦弱得多。薑才慣用的武器是長矛,隻是基於賈旭盡量不造殺傷的要求,今日使的是一根熟鐵棍。

兩人很快戰在了一起,黎民勇士人高馬大,將手中狼牙棒舞得大開大合、虎虎生風。薑才初時用熟鐵棍與其硬碰硬地接了幾招,卻發覺對方果然力氣極大,雙方武器相交,震得他手中鐵棒嗡嗡作響,虎口隱隱作痛。他隨後便改變了策略,不再與其硬碰,而是利用自己身形靈活的優勢,在場中不斷遊走。黎民勇士拖著自己龐大的身軀被薑才牽著鼻子一般在場中往來追逐,沒幾個來回就氣喘籲籲,剛想緩口氣又被薑才回馬一棍,不是打在大臂,就是掃在小腿,氣得哇哇直叫,隻得又追。如此不足一刻,黎民勇士步履竟已帶著蹣跚,手中狼牙棒揮舞得也不再那麽有力,薑才見時機成熟,便不再躲避,終於反向攻來,接連**開兩記遲緩的狼牙棒錘擊,欺到黎民勇士身前,一棍打到其右側肩胛,骨頭都幾乎打碎了,並因吃痛而丟了手中的狼牙棒,未等他再有反應,薑才的下一棒已至麵門,卻最終沒有落下。

這黎民勇士知道薑才已是手下留情,自己敗局已定,便不再反抗,忍著肩部的劇痛,被一擁而上的數名昌化軍士卒綁了手腳拖了下去,丟在一旁。

做裁判的德龍塘番茂長老本想出言提醒賈旭,黎民之間約鬥,一般也不會殺害俘虜,而是會以此向對方索要贖金。但轉頭看去,昌化軍的醫護營竟在為那名黎族勇士包紮肩膀的傷口,心知其性命必然無虞,也就沒有多嘴,宣布第一場約鬥是昌化軍一方獲勝。

回歸本方的薑才自然收獲了如雷的歡呼和掌聲,而德旺番茂一方顯然是士氣受挫。寨中力大無窮、無人可匹的勇士,原本指望他來個當頭炮、開門紅,卻沒想到竟被人在場中往來戲耍,然後幾下就被人打得棄了兵刃。

隻是未等他們緩過神來,昌化軍一方又有一人排眾而出,步入場地,一手背於身後,一手持著未出鞘的寶劍,指著黎民一側,大聲喊道:“張世傑在此,何人敢來一戰?”

德旺番茂迅速派出第二名勇士出戰,與前一人不同,這次出戰的人選顯然是吸取了教訓,看起來靈巧了許多。事實也確實如此,這名黎民勇士用的也是長劍,招式走的都是輕盈的路線,在張世傑身邊不斷地輾轉騰移,伺機刺上一劍,然後轉瞬即走。而張世傑始終站在原地,也不受其各種佯動的幹擾,卻總能在他真的刺來的那一下,用手中始終未出鞘的寶劍將其擋開。黎民勇士就這樣眼花繚亂地攻了十幾個回合,竟無法迫得張世傑挪動一步,不免也有些惱羞成怒,終於在又一次一擊不中之後沒有選擇立刻跳開,而是繼續持劍橫抹,徑攻張世傑脖頸。誰知張世傑等的就是這一刻,微一側身躲過攻勢,然後腳下踩著遊龍步,趁著黎民勇士招式用老、難以回收的破綻之機,持著劍鞘連連攻向其後腦、腋下、腰間、下盤等必守之處,並不實擊,隻是引其來守就即刻變招,卻依然迫得黎民勇士左支右吾,連連後退。一直退到昌化軍一側的場地邊緣,方才引得他持劍前送,然後張世傑手中的劍第一次出鞘,在黎民勇士的手腕上劃出一條血線。

接下來又是棄械、捆綁、包紮一條龍。昌化軍這邊高喊著將軍威武,士氣大振,而黎民那邊卻不免垂頭喪氣。

一直醉醺醺的歪倒在大座上的王仲文,此刻終於站起身來,暴跳如雷的痛罵連輸兩陣的黎民勇士是廢物,然後從身後侍從的手中奪過一根鐵棍,歪歪扭扭地走入場地,竟是要親自下場一戰。

己方數千人的歡呼雀躍,對麵的士氣低迷,以及此刻場中之人那副明顯因為過量飲酒站都站不穩的樣子,讓賈旭胸中忽然湧起了一陣豪氣。

張世傑還在回頭招呼預先安排好的下一人出戰,轉頭卻發現賈旭自己持著寶劍站入了場地,頓時大驚失色,急忙喚他回來。賈旭卻不以為意,剛要叫張世傑安心,自己苦練數月,難道連個醉鬼都對付不了?卻發現王仲文忽然站直了身板,將手中“鐵棍”一擰分作兩截,然後甩掉外鞘,竟變作了一對雙刀。再看他嘴角銜笑的模樣,哪還有一絲醉意?

中計了!賈旭隻當這王仲文是個倨傲無端的青年,沒想到他心思如此深沉,從一開始就在裝醉!前幾場若能勝最好,若是勝不了,就用自己勾賈旭下場,而隻要能擒住賈旭,什麽條件不能談?

此刻的懊惱已無用,王仲文也沒有給賈旭留什麽懊惱的時間,雙刀在手,他身子也不晃了,腿也不瘸了,反而速度奇快,向賈旭爆射而來,雙刀同時攻向賈旭上下兩路。賈旭猝不及防間,也無暇抽劍相迎,隻是本能地側向撲倒,在地上打了個滾,才堪堪躲過王仲文的攻擊。

可王仲文卻並沒有給賈旭喘息之機,一刀又一刀地自上而下劈來,讓賈旭連起身的時間都沒有,隻能在地上連滾帶爬地躲閃,簡直狼狽至極。

終於王仲文一刀用力過猛,竟砍入地麵,拔出時慢了那麽一息,才讓賈旭尋了個機會翻滾到一邊站起身來,拔劍出鞘,擺出了架勢。

雙方對立相視了數息,王仲文嘴角輕蔑一笑,欺身再上,一對雙刀使得極嫻熟,刀速奇快,力氣又大,使其攻勢一波接一波、綿延不絕,賈旭也隻是勉強抵擋,將手中長劍舞得密不透風,與襲來的雙刀不斷相擊,鐺鐺作響。

好在王仲文裝醉引賈旭下場的原因隻是擒住他講條件,而不是殺了他。如果真的在這裏一刀將賈旭砍了,這片山坳怕不是立時就要變作一片修羅場。而王仲文既然是存著生擒賈旭的念頭,自然不會下死手,他見賈旭隻有招架之力,忽地變招,左手刀自上劈下,右手刀卻向側身抹去,引得賈旭重心一側,他卻彎下腰來了個掃堂腿,便想將賈旭放倒。

可他沒想到,賈旭雖然手上功夫是樣子貨,這些年卻唯有下盤馬步紮得穩,他這一腿竟然沒掃動!一擊失策,致使形勢陡然而變,賈旭趁機自上而下猛攻,王仲文反而一時站不起身,隻有倉促招架之力,手腳並用連滾帶爬了好遠,方才尋機脫身站起。

兩人在場中再成對峙之勢,隻是此時的王仲文已不如剛才那般遊刃有餘,賈旭也重重地喘著粗氣,借機調整氣息。二人就這般嚴守門戶,努力尋著對方的破綻,對立半晌。

王仲文心下一沉,率先上步攻來,左手刀直挺一刺,賈旭橫劍隔開,誰知王仲文右手刀尖在地上一點、再向上一彈,竟彈起一片砂石,直射賈旭雙眼。賈旭猝不及防,眼中迷了沙,本能地用胳膊護住臉,頓時門戶大開,被王仲文在身上、臂上用刀背連擊數下,隻得棄劍。

昌化軍中嘩然一片,張世傑、薑才、王文軍等人提起兵刃就要殺將過來,卻見王仲文一把刀已經架在了賈旭脖子上,投鼠忌器,隻能隔著遠遠的怒目圓瞪,破口大罵“無恥”、“下三濫”。

賈旭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看見此時形勢,也隻能怨自己頭腦一時發熱,又戰陣經驗太淺,如此輕易就著了人家的道兒。他抬手示意諸將不要輕舉妄動,還有兩場,贏了便是,然後乖乖地跟著王仲文回了黎民陣中。

主要刀架在脖子上,不乖也不行。

如今昌化軍主帥被挾製,要想救回賈旭,剩下兩場必須贏下其一。正當張世傑等人商討接下來派誰上場之時,卻不想又一人直接上了舞台。

“昌化軍使待娶的夫人呂妙晴,也來討教一下咱們誠實守信的黎民勇士的高招。聽說對麵有個戴著麵具不敢見人的女將,還不快給本小姐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