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宜倫

景元元年五月初三日上午,南寧軍治所宜倫縣港口外,駛入了一支由五艘大船組成的船隊。

船隊靠港後,守衛上船盤查,發現船夫、乘客,加一起直有數百人,還有百餘人全副武裝,這對總人口不過數千的宜倫縣來說,已是一支不小的隊伍。雖然他們身著宋軍製式鎧甲,打著大宋的旗號,守港的校尉還是不敢隨便放人登岸,隻叫船上派一個人拿著身份劄子,隨自己去縣裏的軍治所通報。

這自然就是賈旭的船隊,而收到劄子的南寧軍知軍事王少傑,見是丞相之子攜船隊而來,急忙帶人去港口迎接。他路上一邊罵著守港的校尉眼瞎,竟敢堵著丞相的公子不讓他下船,一邊心下思量著:朝廷的邸報往常都是旬日一期,雖然瓊州地處偏遠,信息滯後必不可免,但是像如今這般,最近一個多月都沒收到邸報的情況卻是頭一回,自己這幾天正感覺不對勁,偏偏丞相的公子在這個時候到來了。

想到這裏,王少傑喚過一個親衛,交代他乘快馬去瓊州府,打探一下有沒有什麽朝廷的消息,然後速速回報。

當然,到港口時,還是要將心中的疑慮藏好,不能露在臉上。自己一個偏遠下等軍州的知軍事,從五品的一方大員,在這等勳貴紈絝麵前,根本不夠看,也得罪不起。

王少傑主動上船拜見賈旭,賈旭直呼不敢。王少傑又痛罵守港的校尉不懂事,賈旭卻說校尉恪盡職守並無不妥,反而是自己唐突。雙方就這樣假模假式地寒暄了幾個來回,王少傑終於忍不住發問道:“不知公子自臨安千裏迢迢地到我南寧軍來,所為何事?”

“啊,瞧我這臭記性,光顧著與知軍事見禮,卻忘了說正事。”賈旭一拍腦門,從懷中掏出一份“聖旨”,對王少傑說道:“我家大人見我年紀也不小了,向皇上討了份恩旨,蔭了我個官——宜倫知縣。今後小子就要在知軍事大人手下為官了,還請大人多多關照啊。”

“哦?”王少傑十分訝異。丞相的公子,上哪搞個官做不行,偏偏來這流放之地吃苦?不過對自己好像不是壞事,要是借此搭上賈似道的門路,還愁以後沒機會飛黃騰達?

他從賈旭手中接過“聖旨”,看了看內容,確是任命賈旭為宜倫知縣,心下疑慮稍解。王少傑斜眼看了看賈旭身後的大船,心想紈絝就是紈絝,不過是來做個區區縣令,光仆役親衛就帶了好幾百人,還有後麵那些貨船,裝的怕不都是些吃喝玩樂的東西?

怪不得要到這麽偏遠的地方來為官,估計是平日太不成樣子,怕言官彈劾,便找個沒人看的見的地方,不耽誤胡鬧的同時,還混著資曆。

這樣的人好對付。王少傑甚至已經開始竊喜了,自己隻要陪著喝好玩好,回頭叫山上的黎民頭人,丟幾個部落中犯族規當死之人過來,就是一份平亂的功勞。到時丞相為了自己的兒子顯功,自然是要小題大做一番,而公子的功勞越大,身為上官的自己還怕撈不到好處?

王少傑已經將賈旭看做自己的天降洪福,相待之禮也越來越殷勤,一口一個公子的叫著。

“上官不必如此,叫我表字文軒就好。”賈旭說道。

“想不到公子身份貴重,卻如此平易近人”王少傑感歎道:“今後在外人麵前,你我各論官職,這是朝廷的製度。私下裏我與你一見如故,以後我們就以兄弟相稱,我虛長你幾歲,就妄自稱一聲為兄,不知文軒介意否?”

“哎呀,那會不會顯得小弟過於沒禮貌了?”賈旭看著這張比自己父親賈似道褶子都多的老臉,心想這輩分差的有點亂,卻還是拱了拱手、順著他說:“不過承蒙王兄不棄,以後小弟鞍前馬後,就唯王兄馬首是瞻了!”

兩人均是開懷大笑,相互攙扶著,親切無比地下了船。然後王少傑再次撿起話頭:“賢弟自臨安至此,風塵仆仆,愚兄當為賢弟接風洗塵!隻是這宜倫縣窮鄉僻壤,與臨安府那般花花世界比不了,闔城也沒有什麽正經酒肆。不過愚兄的宅子裏,有兄之前在浙東任官時帶過來的廚子,紹興菜燒的還有些滋味,比城裏這些泥腿子吃的館子要強的多。”

他說到這裏,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杜韻茹,彎腰湊過來衝賈旭擠了擠眼,輕聲說道:“愚兄宅子裏還有幾個小婢,若論姿色估計賢弟看不大上眼,但卻是周邊黎峒頭領所獻,想必賢弟卻也不曾吃過這般野味。”說完他又挺直了腰板,恢複平常神態,對賈旭說道:“我看賢弟家眷物什頗多,也需要些時間安置,不如今晚就到為兄宅子中,兄張羅個席麵,為賢弟接風洗塵?”

“如此最好。”賈旭也悄悄地向王少傑擠了擠眼,然後點了點頭說道:“隻是小弟還有個不情之請。”

“哦?賢弟請講?”王少傑說道。

賈旭說道:“我來之前,我家大人一再囑咐,要我到地方之後,務必要與各位同僚搞好關係,和衷共濟。今晚既然是接風,小弟想著不如將城中各位主要官員一並請來,就當小弟與大家見個麵。另外小弟來之前,還在臨安府為大家置辦了些禮物,今晚也一並贈與大家。省的小弟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回頭拜會時,誰先誰後,誰早誰晚的,甚至忘了誰,再犯了說道,就不美了。”

他也歪過身子,悄悄地衝王少傑擠著眼睛說道:“兄且寬心,置辦席麵的費用,弟是絕不會讓兄吃虧的,兄的禮物,也保證是最大的,一定讓兄滿意!”

聽到這裏,王少傑假怒道:“這是什麽話!賢弟是見過世麵的,考慮得果然周全,而且既然是丞相大人囑托,兄又豈會差這一頓飯錢!就這麽定了,弟隻管安置部屬,今晚愚兄做東,為你將全城有些頭麵的人都請來,定要把這接風宴辦得風風光光的!”

賈旭聞言衝著王少傑長揖在地,說道:“那就多謝王兄了!”

賈旭並未讓家眷部屬下船,他突然來就任,原宜倫知縣邵英華,還帶著自己的家眷住在縣衙後宅,難不成馬上把人趕出去?他隻是將自己的親衛分作三組,兩組提前上岸,依計劃自去行事,自己帶著餘下的三十人,看著天色漸晚,才直奔州衙赴宴。

宜倫城不大,總計不過一千餘戶,五六千人口。由於海貿興盛,瓊州島作為南海航線上的重要中轉站,海船多到島上補給、維修、躲避風暴,但大多去的是瓊州府。宜倫雖然也有獅子石這樣的絕佳良港,卻因為位置較偏,並沒在興盛的海貿中占到太多便宜,建城幾百年來,一直都是這般半死不活的樣子:城裏一條青石路都沒有,全是土道,不下雨時行人走過揚起漫天黃沙,下了雨則是遍地泥濘,讓人難以下腳;道路兩旁俱是些低矮的土房,間或有些竹屋,也都是東倒西歪,參差不齊,毫無規劃;縣城甚至都沒有城牆,可能是沒錢建不起,也可能是沒這個需求,就這破敗的樣子,強盜真來了也得哭著走,花錢建那勞什子做甚?若是真有賊人來了,要論饑寒交迫、窮凶極惡,那還真不一定誰搶誰呢!。

縣裏的百姓多為曆代犯罪、貶黜之人的後代,說起祖上,大都抬頭挺胸,畢竟真的闊過,隻是到這裏來時,各個是身無分文、哭哭啼啼。運氣好的,幾代人下來努力經營,能稍置些產業——或是城外幾畝薄田,或是城內一張沒什麽人光顧的門店,僅以糊口。運氣不好的,免不得男子為佃、女子為婢,依附於當地幾個大戶為生。

更多的人,因家中當官的犯了罪、受了牽連,舉家流徙至此,養尊處優的身子受不住這瘴癘之鄉的考驗,不需多少時日就病的病死的死,隻剩一兩個遺孤,一邊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艱難求生,一邊思憶著祖上的榮光。

而縣裏的幾個大戶,無不是曆任知軍事留下的產業。他們本就是朝廷派來監視這幫罪人之後的,做些欺壓良善的事,正是應有之義。再加上天高皇帝遠,不利用手裏的權利置辦些產業,又怎麽對得起自己千裏迢迢跑到這裏做的這個鳥官?

所以城中百姓對於官府哪可能有什麽好感,連帶著對鮮衣怒馬走在街上的賈旭一行人也都報以仇視的目光。你看這幾個人光鮮亮麗、細皮嫩肉、趾高氣揚的樣子,肯定是朝廷新近派下來的鷹犬,怕不是又要巧立名目刮地三尺,呸,以後生孩子肯定是個沒屁眼的。

賈旭看著沿途街邊寥寥路過的行人各個不善的神情,心知當地百姓已經積怨甚深,但他又何嚐不能因勢利導,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到了州衙,在一名小廝的帶領下直入後宅,卻發現這州衙四圍的高牆之下,別有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