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新巴斯克 四

黃菁華隻覺得心情說不出的淒涼落寞,回到第二衛星看守所的宿舍,時候已不早了,在電腦上碼了會兒字,正要關機,QQ動了,是老教授在呼她,便與遠隔兩千多光年以外的老恩師聊了起來。

“那邊的人事安排我已經知道了,你還是不想重回戰場啊!”

黃菁華可以想象老教授的失望之情。

十二年前,老教授就十分賞識她這個性格強烈,成績優異的軍校女新生,評價她是“這一屆我最看好的學員,即使在我教學生涯遇到的所有學員中也是最優秀的之一。”

八年前,她以同期第二名的軍校女生曆史最佳成績畢業,老教授仍質疑她未盡全力。實際上為了照顧前一年以第二名成績畢業的謝恒暉的情緒,她確實故意隻考第二名。

以後三年,她一直在宇宙軍第一線服役,一路晉升到阿特柔斯號巡航艦上尉副艦長,傳說隻因她是女性,所以才沒被直接任命為該艦艦長。晉升副艦長之前一個星期,她與時任遼陽號巡航艦少校艦長的謝恒暉結婚。新婚不到半年,她和丈夫一同參加當年的納提斯攻略戰。謝恒暉不幸陣亡,她雖強忍悲痛,接替負傷的艦長堅持指揮作戰,立下軍功,然而在連續作戰的極度疲勞和喪夫之痛的雙重打擊下,戰事甫一結束便一病不起。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所懷謝恒暉的骨肉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於病中胎死腹中,當時胎兒才剛剛足月。經受如此巨大的打擊,她再也無力支撐,病愈後,晉升少校的同一天,申請轉入常規軍,五年內先後在軍法部和新巴斯克戰俘看守所任職至今,離開了地球聯邦宇宙軍第一線。老教授為此一直十分惋惜。

除了小姑姑謝蘊瑩之外,老教授一直是黃菁華最敬愛的師長,然而因為內心無法彌合的傷痛,雖然明白他希望自己回到宇宙軍,但一直隻是婉言謝絕,今天同樣難以改變心意,於是鍵道:“對不起,又讓您失望了。我已心如止水,不願再回殺場,請不要再提。”

見她心意甚堅,老教授思忖多時,才轉換話題應答:“我們十四年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三天前,方敬仁和汪傑已經動身去涼州星域。不出兩天,嶽天雄、麥卡伊他們就能重獲自由,回到聯邦宇宙軍,領兵抵禦”獅子”的大軍了!”

黃菁華喜出望外:“太好了!您的多年夙願總算達成了!”隻是不免還有些擔心,又問道:“嶽二帥他們真會立即重回戰場麽?”

“一定會!無論嶽天雄、麥卡伊、還是林振忠,都不是會被陳年舊事羈絆,活在過去陰影中的人。當年的你也和他們一樣。”

黃菁華沒料到老教授竟會借題發揮,又試圖說服自己,不禁有些著惱,飛快鍵下了一行字,指間用力,鍵盤都“啪!啪!”作響。

“我已請求您不要勸我重回戰場,您何必再行試探?”

這一回老教授的回應不徐不急:

“我並非旁敲側擊,要你重回戰場,隻是希望你不要活在舊事的陰影裏而已。既然你已心不在軍事,也到了可以退役的年齡,不如卸下軍裝,徹底告別軍隊,讓從軍以來的喜怒哀樂都成為過往,不是很好麽?以你的才貌,可以做的事還很多,不是麽?”

黃菁華羞赧不已,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許久,才鍵下“抱歉”二字。

老教授依然從容回應:“你不要生氣,冷靜一點。其實從你剛才兩次留言的反應來看,隻怕你心底還是割舍不了對軍隊的那份情結。”

黃菁華著實無言以對,老教授說得不錯,早在兩年前,她已可退伍,但始終割舍不下。

隻見老教授又鍵道:

“人生難免痛苦,何況是在戰亂之世,這些你其實已經悟透。你的人生比常人更為艱辛,但你從來隻將艱辛視為曆練。五年前,即便你連遭人間慘事打擊,離開宇宙軍,也從沒有半點頹廢。在軍法部,你幫我調查”三十七叛徒”案內幕,去了新巴斯克,你又整頓戰俘看守所秩序,懲辦武宮胤一班酷吏,連武宮胤的舅舅伊達宗信都對你大為心折。對你而言,衝破過去的陰影,不過一紙之隔,隻要你願意,立即可以捅破這層薄紙。無論你作出何種選擇,我和你的小姑姑都會支持你的決定。”

黃菁華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答,道句謝,岔開話題問道:

“今天我剛和林振忠少將的兒子林恒翔打過交道。他就象您說的那樣,是個年輕有為的指揮官,具有名將的潛質。”

“說來你和他很有緣份。”

不知不覺間,黃菁華的胃口又被釣起:

“此話怎講?”

“五年前,你剛轉入軍法部就接觸嶽天雄、林振忠等人的案子。後來你雖然調去新巴斯克,但通過你的好朋友丹妮,對林家的事了解得很清楚。”

黃菁華不由莞爾:

“照這麽說,丹妮和他比我更有緣份。他母親趙倩茹大律師對丹妮印象很好,丹妮對尚未謀麵的帥哥也十分中意。”

“可是你和他還有一層關係,是丹妮及不上的。”

“什麽?”

“該你知道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事實上會非常快。好吧,今天到此為止,再見!”

“呼!”黃菁華意猶未盡,長籲一口氣。她發覺又鑽進了老教授精心設置的圈套,即便如此,好奇心仍然難以抑製。

次日,黃菁華起個大早,上午十點趕到新巴斯克電視台第二演播室,觀看李哲仁九段圍棋“棋王”頭銜衛冕戰第一場。

李哲仁是過去二十五年間世界圍棋第一人。這位韓裔圍棋大國手自二十一歲取得第一個“天元”頭銜以後,十一年間創下各項賽事四十五次奪冠的空前紀錄。十四年前,李哲仁在三十二歲的黃金年齡突然宣布封棋六年,六年間不參加任何正式圍棋比賽。八年前,三十八歲的李哲仁再入職業圍棋圈,在一片質疑聲中,複出第一年便再奪“名人”頭銜,八年間又奪得各項職業賽事冠軍二十六次,至今擁有“棋聖”、“名人”“棋王”“銀河至尊”四大頭銜。

李哲仁和謝韻瑩交情匪淺。通過這層關係,黃菁華十四歲時曾拜入李哲仁門下學棋一年,雖未成為職業棋手,但興趣一直未變。李哲仁複出這八年,一直與黃菁華保持聯係。

應新西伯利亞棋社之邀,徐永楓九段(中國裔)挑戰李哲仁九段五番棋名人戰第一局今天就在新巴斯克電視台第二演播室舉行。

黃菁華換了一身深褐色茄克套裝,恰到好處的體現成熟女性媚而不妖的風情。因為當地居民陸續向新西伯利亞疏散,今天觀局室內人並不多,但還有近百名棋迷觀戰,不時有人向黃菁華張望,她隻顧觀棋聽講,渾若不覺。

弈至中午封盤,雙方共下了六十七手。觀棋眾人這才自由交流。

“黑棋在左上角和右下角稍占優勢,白棋外勢較厚,各部分連接形勢也更好。兩大高手對弈,勝負實在難料!”

黃菁華循聲一看,正是林恒翔在向身邊一個身形略矮,神情精悍的年輕人講棋。他二人都身著便裝,顯然也不想驚動觀眾,眼神又是不舍,又是無奈,看來隻是忙裏偷閑,卻不能久留。

林恒翔也注意到了黃菁華,兩人相互頷首致意。那精悍青年打量一下黃菁華,又看了林恒翔一眼,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沒想到林先生還有這個雅興,百忙之中來欣賞圍棋啊!”

黃菁華隻覺眼前一亮,一個美豔絕倫的金發女郎徑直走到林恒翔身邊,身後還有個氣派十足的中年男子相隨。

一時驚豔之歎不絕於耳,棋迷十有八九都圍了過去。

“確實是當今影壇頭號女星的做派。”黃菁華絲毫不以蜜麗婭姆.格羅斯特比她更吸引眼球為忤,如是想到。但數十人將蜜麗婭姆和林恒翔等四人團團圍住,令他本能地心生警覺,這是曆戰勇者的自然反應,右手也按住了腰間的佩槍。

“滋……啦啦……”一聲異響,觀局室的燈光忽然全部熄滅。

“臥倒!”

“砰”

一聲槍響,黑暗中驚呼聲四起。

電光石火之間,黃菁華已鎖定目標,扣動扳機,在軍校時她便以反應迅速,身手敏捷著稱,槍法更是一流。

下一瞬間,燈光已恢複正常。室內臥倒一片,一班全副武裝的地球軍士兵破門而入,槍口一齊對準了舉槍在手的黃菁華。

林恒翔一躍跳上講台,從容發號施令:“別誤會!那是黃菁華上校!大家受驚了!我是林恒翔上校,我們剛剛擊斃兩名羅亞間諜。現在一切恢複正常!霍金斯上士,你們快把這兩個家夥的屍體搬走,恢複現場秩序。願意留下繼續觀看比賽的請放心,我們保證大家的安全。想離開的請先留下指紋,然後我們的士兵會護送你們回家。”

那精悍青年軍官手中已多了一柄戰鬥短刀,刀刃正在滴血。在他腳下,橫著那隨蜜麗婭姆前來的中年男子的屍體,喉管已被切斷,傷口血流不止,已經氣絕。

黃菁華上前驗看另一間諜的屍體,右腕的一槍是她打的,致命一槍卻在後腦。從傷口來看,這一槍的射擊距離應當在六十米左右。她一看便已明白,狙擊手是從間諜背後的通風口另一端開的槍。

“看來我有些多事了。”黃菁華暗暗自嘲。

“這……這真是太刺激了!”蜜麗婭姆站了起身來,麵色因為興奮而泛紅,兩眼放光,“任何一部電影都沒有這樣精彩的場景!”

門外又走進一個麵帶微笑,神情瀟灑的年輕人,軍服大剌剌地像休閑裝一般係在腰。

“打那家夥手腕的一槍是誰開的?居然和我一樣快!怎麽……是你!”

待看清黃菁華那張成熟美麗的臉龐,高劍鳴心頭狂喜不已:居然是她!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黃菁華也認出來者當年在堪博拉尼亞街頭曾有一麵之緣,對他雖沒有什麽好印象,但他似是林恒翔的得力僚友,便禮節性地頷首示意。

林恒翔正想招呼黃菁華,蜜麗婭姆已經迎上前來。

“剛才真是好險,好刺激!你在希曼那家夥準備動手的一瞬間就把我撲到了地板上,其實你還是很在意我的。你的這位朋友手起刀落就把他結果了,身手真利落。另一個間諜剛想趁亂開槍殺你,就連中兩槍。我要讓電視台把今天的帶子都給我,加到電影裏去。”

林恒翔的眼神全是輕蔑不屑。

“哦好吧,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隻不過說說而已,不會真那麽幹的,至少在你們打完這一仗之前不會。別這樣麽,笑”

蜜麗婭姆的口氣本來就象剛拍完一組驚險鏡頭而已。林恒翔也不再用正眼看她,徑從她身邊走過,兩道目光如冷電一般,斜斜射在她臉上,蜜麗婭姆不由一凜,不敢再開玩笑。

“戰爭不是電影,更不是開玩笑!真正的羅亞間諜已經除掉了,你的那幾位朋友立即會被釋放。但請你記住,我給你的期限不變。如果你明天還沒有離開新巴斯克,我一定會把你塞進郵包,寄回你家!”

“好的,好的!知道你酷,我不打攪你執行公務,立刻就走。不過也請你記住我說的話。”蜜麗婭姆斜睨了黃菁華一眼,顯得十分不服“我和你還會再見麵的,而且會單獨在一起,不會被任何人打攪,我保證!”說罷,揚長而去,巧妙的保全了自己的顏麵。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看來我們還真是有緣。”高劍鳴先和黃菁華攀起了交情。

“再次遇見你確實出乎預料,這次是我們都和新巴斯克這顆星球有緣。”黃菁華適度而得體的和高劍鳴拉開了距離。

“這位是高劍鳴中校,我身邊這位是趙劍中校,都是我的多年好友,也是這次鎮守新巴斯克的兩位重要成員。這位是黃菁華上校,第二衛星貝巴烏的戰俘看守所所長。黃上校,十分感謝,今天您又幫了我的忙。”

趙劍暗笑:這位成熟美麗的黃上校看來擁有超強“融冰術”,連恒翔這種女人麵前的冰山都會在她麵前軟化,從沒見他對那個女人用這種口氣說話。

黃菁華落落大方:“林上校不必客氣。其實今天我是否出手都無關大局,您已經作了周密的安排。兩位中校確實是十分得力的好幫手,而您的敏銳洞察力也令人佩服。”

“那裏那裏,其實說穿了都不值一提。被劍鳴擊斃的這個羅亞間諜冒充約翰.哈爾西少尉確實化了很大功夫,但不巧我正好認識真正的哈爾西少尉。哈爾西是個酒豪,也是趙劍在老部隊認識的酒友,酒量確實很大,但他從不喝伏特加,而這個羅亞間諜前天在街上故意酒後開車,引起我的注意,喝的偏偏是伏特加,當時我就已經知道他是個冒牌貨。不過我故意沒有點穿,將計就計。那個製片人希曼當時對我提出那種要求實在太過反常,一定另有圖謀,於是我幹脆就在他麵前也演一出戲。”

林恒翔點到即止,黃菁華已心中雪亮。希曼一手挑唆溫斯洛等人大鬧警備司令部,林恒翔索性故意將溫斯洛等人拘禁,麻痹希曼等人,暗中命高、趙二人先到新巴斯克,布署將新巴斯克的羅亞間諜一網打盡。希曼意圖為羅亞軍占領新巴斯克掃除障礙,與假冒的哈爾西密謀刺殺林恒翔。林恒翔故意將行蹤泄露,引希曼等人入轂,今天中午在觀局室內外早已布置妥當,觀局的棋迷隻怕大半都是高、趙二人部下。因此當希曼和冒牌哈爾西,以蜜麗婭姆為掩護,突然發難時,室內局麵不亂,林、趙、高三人一舉將兩名羅亞間諜斃殺。至於林恒翔後來那一番講話,一是為安定室內少數平民,二是繼續麻痹希曼的同黨,暗中一定已收網捕殺。

“嗨!我的棋迷都被你們趕走了呀!”一個四五十歲年紀,神態安閑的中年男子手拿紙杯,踱入觀局室。

“哲仁老師!“黃林二人異口同聲道,心下一奇,又互看一眼,隨即明白原來對方也是李哲仁的弟子,都是一般想法:“原來老教授說的就是我和他(她)的這層關係。”

李哲仁生性恬淡,喜怒不形於色,對兩名弟子隻點點頭,抬頭看看講台上的電子棋盤,自語道:“下午這電腦隻能對空氣講棋了。不過也沒什麽,我和徐九段這局棋總要下完。”

“老師。”林恒翔神色恭謹,態度堅決,“請您和所有棋手趕快撤離新巴斯克,這裏仍然很危險。”

李哲仁神情依舊淡然,態度比林恒翔更為堅決:“老師感謝你的好意,但是無法同意你的要求。事先我們已經和你溝通過,今天會配合你行動,明天上午十點,也一定準時離開。而你也要遵守諾言,讓我和徐九段弈完這一局。”

“可是……”

林恒翔還待再說,被李哲仁舉手止住。

“大敵當前,你盡快疏散平民十分正確,然而過於急切,隻會引得人心不安。我們這一局棋照常對弈,不僅是為了棋手的名譽,更是為了向世人昭示如何以平常心麵對動亂的外部環境,也可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這和我當年教你的道理是一樣的。”

“承蒙老師教誨,請安心弈棋。學生告辭。”

“老師,我下午也有公務在身,也告辭了。”

李哲仁又打量兩名弟子一番,說道:“我今天一定會弈完這一局。你們兩人也要好好弈完自己的這一局,一切都是緣法,注定你們要合力完成這一局。”

林恒翔再不遲疑,又勸黃菁華道:“黃上校,現在新巴斯克非常需要您。我最後一次請求您能留下,與我並肩作戰!”

“請您留下。如果有必要,我們都可以聽從您的指揮。”趙劍也勸道。

“你這家夥不能代表我!”高劍鳴大聲抗議,對黃菁華卻全是另一副神情,“黃上校,請留下!這個星球和這裏的人都很需要您,我第一個樂於聽從您的指揮。”

黃菁華垂首沉思。

高劍鳴有心催促,卻被林恒翔嚴肅的眼神製止。林恒翔雖也期盼這奇女子能留下,但卻不忍強求。

半晌,黃菁華抬起頭來,眼神安祥,眉宇之間英氣凜然,全無昨日的淒楚之意。

林恒翔心下暗喜,眼中也透出一絲喜意。

“林上校,我請求立即轉隸新巴斯克警備司令部麾下,請你賦予我地麵部隊全麵指揮權。”

“我正有此意。一切拜托了,黃總指揮。”

李哲仁這才微微一笑:“都去弈自己的棋吧。”

林黃高趙四人剛走出電視台,米格爾少尉飛奔來報:“林司令,最高國防會議急報!”

看罷通訊文稿,林恒翔百感交集,再難抑製內心的**:“太好了!嶽二帥,還有我爸爸重獲自由,終於盼到這一天了!”

高趙二人也興奮不已:“‘狂龍’出山,‘獅子’終於有了真正的對手!”

隻有黃菁華早已自老教授處獲悉此事,並未喜形於色,反而神色凝重:“如此一來,杜恩親王大軍隻怕會加快南下。”

林恒翔不明就裏,喑道慚愧,自己的定力還不及這遠離戰場多年的女子,斂容道:“不錯,我們也要加快部署防禦體係。”

地球軍雖已有嶽天雄等昔日名將重新出山,但主動權依然在羅亞軍手中,北疆地球軍各部想要拖延羅亞大軍的前進腳步,依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