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潛龍出淵 四
神州邦地處地球聯邦東部,空間領域僅次於新西伯利亞邦,是地球聯邦第二大邦,涼州星域位於神州邦西北,是一個低度開發星域,總人口不過百萬人,其中大部分集中於第三行星金城。通過金城行星北極上空的太陽能傳輸衛星,將近恒星的太陽能收集站收集的太陽能通過空間遠程傳輸,融化金城北極冰川,經白土水庫深度過濾,提供金城行星八十萬軍民生產生活用水。第四行星武威在金城開發半個多世紀之後,還是一個不毛行星,直到本世紀五十年代,在行星南半球西部發現了重要的戰略資源——總儲量在八百萬噸以上的鈾鐳礦和一千五百萬噸的鋁土礦,這裏才逐漸發展成為重要的神州邦西北礦產業基地,然而隻因沒有水源,供水都要依靠金城,至今總人口不到二十萬,其中還有約百分之五是流放犯人。
“咳咳嶽老二,這是十四年來,我們呆的第幾個星球了?”一個五十多歲年紀,灰褐色頭發,麵色泛白的蘇格蘭中年人一麵啃著白薯,一麵問身邊的一個中華裔的老頭。
那老頭六十過了大半,頭發蓬鬆,滿麵塵垢,其實這群在押的流放犯人,沒一個不是這樣灰頭土臉,但老頭目光炯炯有神,臉上雖皺紋遍布,依然泛著紅光,腰不彎,背脊挺直,絲毫不象個被流放關押十幾年,飽經身心摧殘的老流放犯。
也不等老頭答話,對麵的一個中華裔中年人脫口而出:“第九個!”這人和那蘇格蘭人年紀差不多,相貌本稱得上英俊,但此時此地,卻也體麵不到哪裏去。
老頭也不再多傷腦筋:“既然振忠說是第九個,那就一定是第九個,決不會錯。”
那蘇格蘭人點點頭:“那我就沒記錯。咳咳五年前,我老婆是在我們待的第六個星球巴達各尼亞死的,從那以後又換了三個地方。”想起亡妻,蘇格蘭人原本帶些痞氣的神色頓時充滿溫情和傷感。
老頭和那個叫振忠的中年人對望一眼,心裏都是一樣想法:“痞子又在想海倫了。”
十四年前,提起這三個人的名字,整個世界都會搖三搖。那老頭就是當年與羅亞獅麵親王杜恩齊名的地球軍前北方司令部司令,人稱“狂龍”的名將嶽天雄;那蘇格蘭人,是曾經號稱“老子要是願意,嶽家兄弟也得靠邊站”的前第十二艦隊司令,人稱“痞子羅伯”的羅伯特.麥卡伊;那個華裔中年人,是曆任嶽家兩兄弟“神龍”嶽天俠和“狂龍”嶽天雄司令部高級幕僚的林振忠。十四年前,他們分別是地球聯邦宇宙軍的上將、中將和少將,在當年的“三十七叛徒”事件中,三人堅決不願屈從聯邦政府當局和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非但不和嶽天俠、羅切斯基等所謂三十七叛徒劃清界限,反而公然宣稱親友無辜,於是受到株連,與眾多舊部一同被處終身流刑。
嶽天雄和嶽天俠雖是孿生兄弟,但性情大不一樣。兄長嶽天俠為人嚴謹練達,生活方麵十分傳統,早在二十五歲就已成家,育有一子一女。弟弟嶽天雄狂放不羈,早年是有名的軍中浪**子,也不求上進,哥哥三十多歲便做到中將宇宙艦隊司令,與名將喬.伊文斯齊名,他還是個上校。直到三十二年前,嶽天俠兵敗,生死不明,嶽天雄才洗心革麵,十八年間立下赫赫戰功,一路做到上將北方司令部司令,但私生活方麵始終不太檢點,年過五十還是獨身,不過這樣一來,被叛流刑之後,倒也省心。林振忠為兔連累妻兒,事先已與妻子離婚,將妻兒托一好友幫忙照顧。隻有麥卡伊的妻子海倫毅然和丈夫一同踏上流放之路,生死同行。
海倫雖然起了傳說中的古希臘豔後之名,但嬌小的她談不上美麗,體質也很柔弱,然而在那嬌小的身軀裏有著一顆無比堅強的心。麥卡伊不止一次向難友們宣稱:“我痞子羅伯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被另一位難友塞巴羅斯上校評價為“如果這家夥這輩子就說了一句實話,那就是這一句。”然而惡劣的流放生活摧殘著海倫柔弱的身軀,她終於在巴達各尼亞一病不起,因為當地糟糕的醫療條件,得不到有效的醫治,終於撒手人寰,終年僅四十六歲。海倫下葬當天,麥卡伊獨自在巴達各尼亞的狂風中守了一夜,從此染上了肺病,久治不愈。
“都在羅嗦什麽呢?該上工了!”肥頭大耳,滿臉橫肉的營衛艾利少尉的聲音響了起來,沒想到正好撞上了槍口。
麥卡伊兩眼一瞪:“你小子的眼睛是擤鼻涕的吧!沒看見七點還差兩分鍾麽!咳咳不就是個小小的少尉麽,老子在前線把羅亞人打得哭爹喊娘的時候,你小子還在穿開襠褲呢!”
流營的營監營衛平時都橫慣了,對這群失了勢的前高級將領一樣呼來喝去,不就是囚徒麽,有什麽大不了的?
艾利抄起警棍向麥卡伊示威:“你個流放犯,有種你再說一遍!”
麥卡伊全不將這種惡狗一般的營衛放在眼裏“把鼻孔張那麽大幹麽?要擤鼻涕就擤出來,不然待會兒老子來給你擤。”
“你個王八蛋!”艾利怒極,正要一棍打下去,隻聽身後有人喝道:“住手!”
眾人一看,正是武威流營營監任循中校。任循身後是兩個六七十歲西裝筆挺的人物,年長的一個風度儒雅,稍為年輕的一個圓臉,看上去慈眉善目。
艾利見任循對那兩人十分恭敬,想來那都是上級高官,連忙上前,一臉諂媚笑容:“這兩位氣派十足,肯定是涼州哦不,神州邦的長官吧?這些個流放犯,平時就那麽囂張,不老實,不給他們點顏色看不行,讓兩位長官見笑了。”
“鼻孔到底是認不得人的,什麽神州邦的長官?那是現任聯邦總統和國務副總理大人。”
艾利驚訝不已,老天!當今地球聯邦的天字第一號人物來武威了!
任循打發艾利出去,省得丟人現眼,又命眾營衛帶無關流犯去礦上開工,隻留下嶽天雄等幾十人。
“任營監,這裏沒你的事了,請出去吧。”
“是。”任循恭恭敬敬走出食堂門外。
前宇宙軍少將韓越和前常規軍上校沃索夫斯基對望一眼,都是一樣想法:聯邦總統不期而至,必有大事發生,而且一定與我們有關。眾難友自十四年前起,便將嶽天雄視為一眾領袖,他不表態,誰也不會多問。
嶽天雄對兩位現政府高官渾若不見,隻端起水碗,道:“快吃完早飯,然後去礦上開工。”
麥卡伊、韓越等人也不多話,隻自顧吃完早飯——白薯和清水。
方敬仁暗自叫好:“狂龍”依然是昔日的“狂龍”,這些人受了這麽多年不白之冤,仍是傲骨依舊,好!
汪傑卻已按捺不住,尖聲怒罵道:“嶽天雄!你以為你現在是什麽東西,居然還這樣傲慢!”
嶽天雄神情語氣一樣的淡然:“我不是什麽”東西”,而是武威流營的流放犯人。至於你汪傑副總理如果不是人而是個什麽東西的話,那請問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汪傑氣得麵色煞白:“你……你……”
“嶽老二這話說得可太讓人不舒服了!”“痞子”羅伯特.麥卡伊難得一臉嚴肅,“汪傑汪公公可是薑哲明跟前的大紅人,隻稱呼為汪副總理實在太失禮了。是吧,汪公公?”
韓越、林振忠等人忍俊不禁,嗤嗤而笑。
“你!你們……”汪傑羞惱不已,右手戟指麥卡伊。
“你汪傑不過就是薑哲明身邊一個沒去勢的太監罷了,全宇宙都知道。整個聯邦沒人敢在你麵前說這事兒,可老子不怕,你汪公公忘了老子本來就是”痞子羅伯”,我怕你個鳥!”
汪傑隻得向方敬仁求援:“方……總統,你看他們這些人態度有多惡劣!我從沒受到過這種汙辱……”
眾人看著他那搖尾乞憐的模樣,笑聲更響。
“夠了!”嶽天雄一聲斷喝,笑聲戛然而止。
“時間都過了,該上工了。”
說罷,嶽天雄帶領眾人便要出去。
方敬仁終於開口:“嶽先生,你這是幹什麽?”
嶽天雄神色凜然:“我們現在是武威流營的流放犯,時間一到自然該去上工。總統先生如果是來視察的,就請便。如果有話講,就請快說。來訪者不先說明來意,我們這些流放犯又能幹什麽?”
“嶽天雄……你……”
“住口!”嶽天雄的目光如冷電一般落在汪傑臉上,汪傑不由自主打個寒噤,居然真的不能再多說一字。
方敬仁見汪傑如此狼狽,心下痛快,但讓他繼續留在這裏受辱,隻會誤事,便為他解圍道:“汪副總理,這裏就交給我吧,您先回避一下。”
誰知汪傑還不識趣:“薑的重要講話還沒有向這些人交待過……”
“不必了!”韓越冷然打斷道,“這裏連我在內,一共有十九名,不過沒有一名現黨員。我們既已不在黨,薑哲明講什麽對我們就沒有意義。我也可以明白告訴你,這裏沒什麽人想重新加入任何一個政黨,你請自便吧。”
麥卡伊又補充道:“聽見沒有,汪公公?如果你不方便自己走出去,我很樂意幫你。”捋起袖子,作勢上前。
汪傑麵如土色,急惶惶溜出門外,無數嘲笑聲在鞭笞他的後背。
艾利一直守在門外,見副總理出來了,趕緊上前討好:“汪副總理,讓卑職陪您去招待所休息吧?”
“啪!”汪傑兜頭給他一巴掌,咆哮道,“一群混蛋!”猛然想起還沒走遠,可能被屋裏那些人聽見,連忙回頭一看,沒人追出來,立即快跑幾步,才繼續低聲怒罵,“混蛋!一群臭流放犯!”悻悻而去。
艾利平白無故挨一巴掌,輕啐一聲:“你個沒去勢大太監,敢打老子?”腳下卻快步跟上,“汪副總理,我給您帶路。”
攆走了弄臣人物汪傑,方敬仁正想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嶽天雄將手一擺:“不必多說了,你的來意我很清楚。”
方敬仁吃驚不小,旋即明白:“老教授已暗中通知你們了?”
麥卡伊哂笑道:“咳……咳……這事兒用不著勞動老教授。不是羅亞大軍壓境,坎貝爾那幫家夥不中用,實在頂不住了,方總統和那位”汪公公”決不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找我們這群流放犯。”
林振忠又道:“如果十四年前的舊案推翻重審,按照辦案程序,應該是律師來找我們,而不是聯邦元首。總統這次是來頒布特赦令的吧?”
方敬仁歎道:“我也不想以這種方式請你們出山,但是……”
嶽天雄又打斷了他:“你的難處我們都清楚,不必多說。你隻要答應我們兩個條件,我們就暫且接受你的特赦令。大家都沒意見吧?”
眾人均無異議。
方敬仁略一思忖,主意已定:“你先說來聽聽。”
嶽天雄向眾人一指,道:“我不管你原先和那些政客達成什麽妥協。”頓一頓,又指向自己,“要赦免我,就要赦免當初蒙冤的所有人,無論現在生死與否,身在何方,不然,隻要漏過一個,我不會踏出武威流營半步,這裏的人也一個都不會離開武威流營!”一席話斬釘截鐵,眉宇之間分明是征戰沙場的元戎之氣。
麥卡伊、林振忠、韓越等人異口同聲道:“就是這樣,我們一同受難,永共進退!”聲震屋宇,餘音不絕。
方敬仁暗自感歎:真是一群歲月滄桑如何磨蝕也豪氣不減的真正鐵漢!慨然應諾:“這是當然!做不到這一點,這個總統我也不幹了!”
嶽天雄等人本都對方敬仁心存輕視,見他答應得毫不遲疑,倒也敬他還算個人物。
嶽天雄又道:“第二個條件,想來這次羅亞人排出的陣仗在百萬以上,那群政客對我終究不能放心,搞人事平衡在所難免,這方麵相信你已有腹案。要我重新領兵打仗可以,不能給我前線全權指揮權也無妨,但是給我的軍團不能少於五十萬兵力,五千戰艦,軍需要得到充分保障。我的軍團一切由我作主,指揮官和戰艦由我來選,軍團內部的指揮和兵力調度,不能有掣肘。我們這些難友,有的原本也是軍人,願意隨我回軍隊的,都要享受與他們原軍銜對等的待遇,不願再回去的,按照退伍軍人待遇安置;原本不是軍人的,願追隨我,為民效力的,隨才擢用,不願意的,也要妥善安置。”
方敬仁略顯猶疑,嶽天雄冷笑道:“很為難麽?”
方敬仁答道:“諸位的各項待遇我可以保證,你要求兵力戰艦也沒問題。至於指揮權限,你也知道出於人事平衡,不能讓你單獨執掌前線全部兵力,即使我現在答應你,但實戰當中,你的指揮權難免會受上級幹涉,我也不能越級為你說話啊?”
嶽天雄長聲大笑:“總統確實很有誠意,不用虛言欺我。隻要你答應我可以自行決定我那個軍團的軍事行動就可以,真上了前線,我自然不會向你告狀,該怎麽做,我心裏有數。”
方敬仁再不遲疑,一口答應:“好!嶽將軍和諸位隻要願意,現在就可以恢複軍職。救兵如救火,我也不多客套,各位立即動身去新西伯利亞伏羅明克行星,聯邦各路人馬將會陸續去那裏集結。嶽將軍即刻就任新西伯利亞第一軍團司令,一應所需,我會督促聯邦政府上下全力支持。”
方敬仁使命達成,正要告辭,卻聽麥卡伊道聲:“慢著!嶽老二隻有兩個條件,我還有一個條件!”
方敬仁一怔:“什麽?”
“咳咳……十四年天天喝清水,嘴裏快淡出鳥了!讓那些狗屁營監營衛給老子們弄幾箱好酒來,咳咳……廝殺漢上陣之前怎能不飲酒!”麥卡伊每說一句,便覺肺部抽痛,時常咳嗽,麵色愈發蒼白,隻是豪氣不減。
方敬仁雖年逾七十,也被這一席話說得豪氣陡生,應聲:“好!”一腳踹開屋門,長笑道:“來人!給嶽將軍們拿酒來!“隨後向嶽天雄鄭重施禮:“一切仰仗嶽將軍和諸位了!”這才離去。
不多時,營衛們搬來幾箱酒,嶽天雄一眾五十三人各取了一瓶,也不開瓶蓋,砸去瓶頸,將酒斟入水碗。
嶽天雄聲若洪鍾:“各位兄弟,我們大家風雨同舟這麽多年,虛的就不說了。雖說現在是被所謂”特赦”,好歹終於重獲自由。我們多年之後重入星海殺場,不為什麽國家,這個國家讓我們的三十七位好兄弟好朋友含冤而死,讓成千上萬的兄弟姐妹背井離鄉,飽嚐辛酸,也不值得我們為他效忠。但是羅亞大軍犯境,當今政府將帥無能,為了聯邦億萬父老,嶽天雄和諸位舍了這把老骨頭,保父老鄉親一個平安,再戰銀河。今天大家喝幹這碗酒,以壯行色!”
眾人“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將水碗擲個粉碎。
麥考伊頭一個奔向門口,但他本來病體虛弱,一碗烈酒下肚,腳下更顯虛浮,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韓越、林振忠急忙將他扶住。
嶽天雄於心不忍:“羅伯,你這身體還是不要逞強,先去醫治吧。”
“嶽老二,你少扯淡!”麥考伊將韓、林二人推開,“你六十八還上戰場,老子五十六去看什麽醫生!別以為你一呼百應,沒有老子,以前第十二艦隊的幾十名軍官你就是指揮不動!沃索夫斯基,海因裏希,跟上我,別讓嶽老二以為隻有他才有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沃索夫斯基上校和海因裏希中校兩人急忙緊隨麥卡伊而出。
嶽天雄又愛又恨:“你這痞子勁兒,這把年紀還是沒改!”
一幹已不再年輕的鐵骨男兒走出羈絆多時的流營,重新邁入他們昔日熟悉的星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