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人是鬼

靜默兩秒。

蘇念晨心裏一陣發寒。她正直視的眼睛漆黑無光,好像看不見底的深淵。這個人,給她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她又一次問道:“所以我問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她緊張地等待著回複。為防備對方發難,她特意選擇了離出口最近的位置:一旦出現變故事態緊急,她能立刻從門口離開。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那雙眼睛裏並沒有爆發出她熟悉的屬於厲鬼的惡意,而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我不知道。”陸離說。

蘇念晨愣住了。

“我不知道。”他又一次重複,“你說的這些問題我無法解釋,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在夢裏看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死在十四年前,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鬼。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蘇念晨又一次不知道說什麽了。但是她的精神有所放鬆——他好像並沒有敵意:“你的父母呢?他們沒告訴你什麽嗎?”

“我從沒見過我的父親。而我的母親——我也很少見到她,在過去很多年,她隻是會偶爾給我發點消息,並定期向我的銀行卡裏轉生活費。”陸離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她看不懂的情緒。他輕輕地說:

“而她在一年前。失蹤了。”

“失蹤?”對這個詞,蘇念晨好像反應格外大。

“是的。”陸離點頭,他並不打算有什麽保留,“從某一天開始,我不再收到來自她的短信消息,她也不再向我的賬戶裏匯錢。我本來就不太清楚她的下落,所以,我連她是哪一天,在哪裏失蹤的都不知道。但是我想,那應該是在我十八歲生日前後。”

“為什麽?”蘇念晨問。

“因為那天,她給我發了一條短信。那是一條很長的信息,有很多都是廢話,但裏麵提到,這是她給我發送的最後一條短信——從今天起,她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陸離的目光落在遠處,回憶著一些很久不再提起的記憶,“她說,你可以報警,可以去周圍打聽,但是很抱歉,你一定沒辦法再找到我。”

蘇念晨呆呆地聽著,他收回了眼神,又恢複了漫不經心的樣子:“後來,我的確去警局報了警,登記了失蹤人口。但正如她所說,至今一點下落也沒有,就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

這種說法,那她多半是……蘇念晨沒有說出口,她明白陸離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二人沉默地對坐了一會兒。直到陸離主動開口了:“那現在,換我問你了。關於所謂生死半界,還有你那個符紙咒語的事情,你該告訴我了吧?”

蘇念晨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似乎還有點猶豫他是不是值得信任。但她最終下定了決心:“其實,這些理論,都是我從我爺爺的筆記上看來的。”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是爺爺收養並帶大了我。可是在我十五歲那年……發生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他離奇地去世了。”談及這件事,蘇念晨無意識地語速加快,似乎不願回憶,“後來,我在他的房間裏整理他的遺物,在一個他藏在床下的盒子裏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物件和一個筆記本:裏麵記載的,是各種關於陰陽鬼物的學說。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從裏麵來的。而我的爺爺,似乎是某個古老陰陽秘術的傳人。他的去世……也和這有關。”

陸離若有所思:“我可以看看那個筆記本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對你應該沒有什麽用處。”蘇念晨說著,從背包裏拿出了一個藍色封皮的筆記本遞給他。本子的封頁上沒有寫字,內頁暗沉發黃,明顯已經很有些年代了。

陸離接過來翻開。本子目測隻有一百來頁,裏麵黑色的字跡應該就是她爺爺的筆記,而字裏行間密密麻麻寫滿了的紅色批注,想必是出於蘇念晨之手。他的目光剛落到那些文字上,就明白了蘇念晨的意思:

那些筆記,陸離一個字也看不懂。

泛黃的紙頁上寫著某種奇特的字符,是陸離從未見過的文字。那些字符由大小不一彎曲的筆畫寫成,看模樣有點像博物館看過的甲骨文,但是字型又有所區別。陸離敏銳地想到,昨晚蘇念晨符紙上寫著的,似乎也是這種類似的文字。

他把筆記本還給蘇念晨:“這是什麽語言?”

“好問題,但是我要告訴你的答案也是一樣——我不知道。”蘇念晨回答,“從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在教我中文的時候就把這種語言和文字一起教給了我,就像現在很多家庭流行的中英文雙語教學那樣。可除了爺爺和我,周圍再沒有人知道這種語言。爺爺說,這隻是一種失傳了的家鄉方言而已。”

“爺爺走後,為了找到線索,我專門研究過這個語言。可是,我翻遍了圖書館和網上的各種記載,都一無所獲。它的語法和中文類似,模樣有點甲骨文的影子,但卻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類。我匿名寄信詢問過語言專家,得到了一個模糊的推測:這可能是曆史演變中,從甲骨文體係衍生發展的語言。”

“這麽說,你昨晚念的咒,就是用的這種語言?”

“是的。咒語也是這個筆記裏記載的,聽起來有點像念經對吧?那句咒語的大概意思是:斷絕吧,生死之間的橋梁。”把這句話用中文說出來時濃重的中二感讓蘇念晨有點難為情。幸好有了昨晚的經曆,她解釋起來有了底氣。

她接著說:“我可以給你簡單概括一下:這個筆記裏的核心內容,就是提出了生死半界的說法。我們大家生活的這個正常世界,叫做生界;死後靈魂徘徊的地方,叫做死界。一般來說,生死兩界彼此隔絕,互不相通。但是,如果死去的靈魂帶有極大的怨念,或者極強的執念的話,它就有可能通過媒介,對生界產生影響。媒介的定義,你已經知道了。”

“通常,這種影響是很小的,根本不足以被注意。但是,也有少數格外敏銳的人會有所察覺,比如聽見樓上有奇怪的彈珠聲音、窗外有不知誰半夜的慘叫聲、餘光看見了一閃而過的人影……這些經常被歸結為錯覺的東西,很可能就是觀測到了死靈對生界的影響。不過這些影響都不大,原則上,隻要人呆在生界,那麽他就一定是安全的。”

陸離知道她要說例外了:“可是在一種情況下,鬼真的能傷害甚至殺死人——那就是在半界裏。顧名思義,所謂半界就是生死之間的空間。當人觸發了媒介,或者處於意識薄弱的時候,就可能被鬼拉進它的半界裏——就像我們昨晚所處的宿舍樓。這個空間有一定的邊界,在這個邊界裏,人鬼共存。而這本筆記裏的陰陽學說,就是一些能在半界裏製衡鬼的方法:封印、防禦、攻擊等。但這些都很困難,需要特定的儀式和材料。最簡單用符紙就能做到的隻有一個:阻斷橋梁,破壞半界讓其瓦解。”

蘇念晨結束了說明,向後靠回椅背上:“先說好,這些技術我研究了快四年,到現在都還沒完全學會。你不懂這語言,想掌握幾乎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會浪費時間教你。”

陸離感覺,她就差把“快來求我教教你幾個字”寫在臉上了。

他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些年,你還見過其他鬼嗎?”

“見過……一次。”蘇念晨小小遺憾了一下,說道,“但是那時,我爺爺才剛走,我也還什麽都不會。”

“這麽說,你昨天是第一次……做法?”陸離想了一下恰當的詞匯。

“沒錯。”女孩明顯地驕傲,“結果非常成功。你呢?你一直這麽淡定,難道已經卷進過很多次靈異事件了?你見過幾次鬼?”

陸離說:“數不清了。”

?!蘇念晨差點噴出來。

她瞠目結舌,而麵前的人眼睛都沒眨一下:“我每天都能見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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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陸離終於擺脫了蘇念晨的糾纏離開咖啡館,天已經黑了。

當陸離推開門時,方堂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睡得很淺,聽到門口的響動,很快就揉著眼睛撐起來:“你回來啦。”

瞥見陸離的身影,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小子,原來已經長這麽大了啊……

牆壁上懸掛的鍾已經走到了晚上八點。方堂撓撓頭,並沒有追問陸離晚歸的原因,隻是打著哈欠把桌上已經涼掉的麵推向前:“不知道你回來這麽晚,麵已經涼掉了,你還吃嗎?”

陸離走到桌子前,在方堂的對麵自然地坐下:“吃。”

陸離也沒料到會弄到這麽晚。他之後向蘇念晨坦白了自己這十四年來獨特的經曆,而對方在驚異之下又大驚小怪地追問了不少細節。好奇心旺盛的人果真是很麻煩啊……

陸離拿起筷子吃起來,方堂就坐著看他吃。這似乎是和下午一樣的場景,但此時氛圍很鬆和。臊子麵已經涼掉了,黏糊糊地坨在一起,但還是一樣的味道——這十年來,都是一樣的味道。

陸離並沒有太多關於父母的記憶。他從未見過的父親和隻參與過他兩三年童年的母親對他而言隻是一個概念,給他留下的隻有銀行卡上每個月顯示匯入的幾個數字和短信文字,還有他母親在失蹤前,為他的十八歲生日留下的信息。

他沒告訴蘇念晨的是,那條信息裏還這樣寫道:“對不起,雖然沒有什麽說服力,媽媽真的很愛你。我希望你能遠離這些紛爭,作為一個普通人長大就好——所以,千萬不要來找我。”

她抒寫的母愛讓他陌生,文字真誠地表達著對缺席他人生的抱歉,可他不懂這時候道歉又有什麽意義。

他並不需要她的道歉,也更不會有什麽要去找她的念頭。她的消失並不會讓他如何悲傷——他的家人一直以來都隻有一個人:方堂。

方堂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們之間唯一的聯係,不過是他恰好住在陸離家的隔壁而已。而就因為這樣簡單的關係,這個單身的老教授陪伴著他長大——整整十年。

陸離靜靜地吃麵,期間沒有人說話。兩個不擅長表露感情的男人之間從來都是這樣安靜的默契。方堂為他慶祝的生日沒有驚喜禮物,沒有深情祝賀,甚至連口頭上的生日快樂也沒有。他隻是為他煮一碗麵——擺在不同的桌子上,一碗同樣味道的麵。

陸離吃完了碗裏的麵。兩人又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陸離突然開口:“方老師。”

方堂頓住:“嗯?“

“你覺得我是人嗎?”陸離隨意地開口,語氣就像在閑聊今天的天氣一樣自然。

方堂對這個突然冒出的問題莫名其妙:“啥?你當然是人啊。”

陸離卻似乎得到了很滿意的答案,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嗯。你說得對。”

這小子還是經常說些讓他莫名其妙的話。方堂嘟囔著收拾碗筷。突然,他毫無征兆地想起了自己剛認識陸離時的情景:

一個瘦小的男孩獨自蹲在樓道盡頭,專注地盯著地麵。地上是一隻蝴蝶的屍體,幾隻黑黑小小的螞蟻,正在分解著它的殘軀。他忍不住上前詢問:“為什麽總看你一個人?你的父母呢?”男孩抬頭看著他,臉上麵無表情,漆黑的眸深不見底:“我一個人。”

“我一直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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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死了。怎麽辦,該怎麽辦?

是我的問題嗎?是我害死了她嗎?

不對!不是的!我並沒有直接做……那些事!

但是為什麽她會出現?為什麽走到哪裏都會看見她?是她在跟著我嗎?

……她來了。

沒有地方可以躲藏,不管走到哪裏都會被發現——結局從開始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

不……不!我還不想死!

深夜,電話被撥通,驚恐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

“救救我……蘇念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