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人睜眼

爺爺在我身上做過兩件詭事。

第一件詭事,是禁止我回到出生地。

這件事,我知道的時候,已經十五歲了,正在上初中。

那時,我和我媽住在鎮上一間租來的水泥平房裏,已經住了十多年。

我從小就知道房子是租來的,因為我媽每次交房租我都會看到。

我不知道的是,我出生的地方不在鎮上,而是一個叫作楊廟坡的小山村。

這個村名,我是無意間聽同學提到的。

我同學去楊廟坡的親戚家吃酒席,在那裏看到我爺爺,課間就跟我提了一嘴,問我,我家是不是也住在楊廟坡。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過,同學無意間提的這一嘴,讓我意識到了家裏一些不太正常的地方。

我沒有和家裏的長輩,包括我爸在內,在一起長時間生活過。

這事讓我很納悶。

於是,我放學一回到家,就追著我媽問。

我媽不堪滋擾,最後跟我講,我家老宅就在楊廟坡,同時還十分嚴肅地警告我,不準我去楊廟坡。

我聽到這話時,心裏一時不解,於是就繼續追著我媽問,為什麽不準我去楊廟坡。

我媽講,這是我爺爺的決定,是我爺爺不準我們回楊廟坡的老宅居住。

我聽到這話後,心裏其實是很難受的。

可是,我又感覺哪裏不對勁。

因為,按照我媽的講法,如果是爺爺不準我媽帶我回楊廟坡的老宅居住,那肯定是因為爺爺不喜歡我們,才可能做出這種趕走我們母子,不準我們母子和他一起生活的舉動。

可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在爺爺身上感受到過絲毫的惡意。

與之相反,我感覺爺爺不僅喜歡我,還對我很好。

因為,在我上大學之前,爺爺隔三岔五就來看我,而且每年一到我生日這一天,還會送我禮物。

禮物雖有不同,卻總是雷打不動地會帶上一套款式長期保持一致的衣服。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些服裝用的料子都是青色的絲綢,絲綢上還用金絲刺繡著福壽紋。

爺爺每次拿出來,都要讓我當著他的麵換上。

記憶中,隻要我將衣服褲子穿戴好,爺爺馬上就會從藍色勞動服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墨鬥,接著從墨鬥裏抽出一根頭發絲粗細的黑墨線,在我的手腕和腳腕處繞上一圈,繞完就提線彈墨。

彈過墨後,我的手腕和腳腕會留下四個黑色的墨環。

我不懂爺爺為什麽要在我身上做這種奇怪的事情,隻記得他做得很虔誠,像是正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

我卻不是很配合,尤其是七八歲時,我還十分嫌棄那四個黑不拉幾的墨環,爺爺剛彈完,我就會一口唾沫星子吐在右掌上,隨即用右掌在左手腕上一陣亂擦。

爺爺總是嚇得哎呦一聲後,一把抓住我的手,不準我再擦。

但我是個強脾氣,他不給擦,我就哭,使勁哭。

爺爺沒得辦法,解釋說,墨環擦不得,擦了折壽。

話說得很重。

可我壓根聽不懂,就更不可能聽進去,繼續哭鬧不停。

我媽看到我鬧得不行,抓起一根青竹條大步朝我走來,兩眼一瞪,警告我,不準再鬧,再鬧就要請我吃竹筍炒肉。

我沒怎麽在意我媽的警告,爺爺反倒如臨大敵,一把將我拉到他屁股後麵,然後嘴上不停跟我媽說著麽得事,手卻快速伸進衣兜,再伸出來時直接背在屁股後麵,在我眼前撐開。

撐開的掌心裏有大把五顏六色的糖果。

我一看到掌心裏的糖果,立馬兩眼放光,嘴巴閉上。

而後像小野貓見到魚一般,伸出兩隻小手撲向爺爺手裏的糖果。

我拿到糖果,也就不去搞爺爺留在我手腕和腳腕上的墨環,還乖乖地按爺爺的要求穿著他送的衣服褲子睡一夜。

直到第二天,爺爺把我叫起床,讓我把穿在身上的衣服褲子脫下來交給他。

我以為他是要幫我收起來,但是那些服裝交給他以後就沒有還回來過。

直到有一年,我偷偷跟上去窺看。

這一看,我才發現,那些交到爺爺手裏的衣服褲子之所以回不來,是因為爺爺把衣服褲子放進一個鐵盆裏,抬到屋後一把火給燒了。

衣服燃燒時的火焰和普通火焰不同,是綠色的。

雖然沒看到爺爺用什麽點的火,但是我有看到爺爺在點著衣服前,往鐵盆裏丟了一張黃色的紙。

那張黃紙和我看過的鬼片裏麵道士用的符紙很像。

我感覺火焰變成綠色,大概率和黃紙有關。

不過因為爺爺的舉動太過於荒誕,我看著有些莫名的害怕,也就沒有去深究。

爺爺也在後來的日子裏,一如既往地在我生日的第二天重複這個舉動,直到我上了大學。

我雖然心有不解,卻也逐漸成了習慣。

不曾想,我大伯的一通電話,讓爺爺對我做的這件詭事重新聚焦在我眼前。

那是我大學暑假回家後的第二天,大伯突然給我媽打電話。

我媽接通電話後,聽了不到半分鍾,她臉上的神情就開始變得不對勁,緊接著眼淚也一顆接一顆地淌下來。

我看得心裏“咯噔”一下,頓時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於是急忙問我媽,出囊子(什麽)事老(了)?

我媽一吸鼻子,哽咽著跟我講,你大伯講,你爺爺走老,哈講他斷氣前叮囑他們,讓你哈是不要回克(去)...

我媽還沒講完,哭聲已經將她講話的聲音完全打斷。

我也早已聽得後頸陣陣發麻。

我爺爺死了。

毫無征兆地死了。

甚至,我前一秒還在想,再有半個月,就是我二十一歲的生日,到時候爺爺肯定會來,怎麽也要留他和我多住幾天,不然暑假結束,一回學校就要很久見不到。

又怎麽會料到,再次聽到爺爺的消息時,會是他的死訊。

更離譜的是,這個訊息裏還明確要求我不能回去給爺爺服喪,這在我們這種小地方,是非常不合理的做法。

所以,對於這個決定,我不理解,心裏更是憤懣難忍。

於是,我跟中了邪一樣,從椅子上站起來跟我媽講,媽,你莫要攔到我,爺爺隻有我一個孫子,不管麽子原因,我都要克送爺爺最後一麵。

我媽聽了我說的話,一邊抹淚,一邊苦口婆心地跟我講了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不是她想攔我,是爺爺死前就是這樣的安排,讓我不要忤逆爺爺的遺願。

我實在沒有心情聽我媽繼續說下去,魔怔般衝出屋子,在大街上攔下一輛沾滿黃泥的鈴木王摩托。

然後我直接跨上摩托,衝前麵跑摩的大叔喊:“克楊廟坡,跑快點。”

司機大叔也沒廢話,我剛喊完,他就一把油門擰到底,一路濺著黃泥向街口騎去。

身後,我媽撕心裂肺地朝我大喊,克不得,克不得...

就像天要塌了一樣。

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坐在摩托車後座,像隻無頭蒼蠅一樣,任憑摩的司機載著我在山間土路四處穿行。

直到聽到司機大叔講,到楊廟坡老。

我反應過來,定睛一看,確實已經騎進村裏了。

村裏就一條大路貫穿東西,司機正好停在村東口。

我趕緊從摩托車上跨下來,伸手掏出十塊錢打發走司機大叔,便豎起耳朵聽,聽聽哪戶人家有鑼鼓聲。

因為我們這邊家裏死人,會請道場先生敲鑼念經,我在鎮上看到過幾次。

很快,我就聽到一陣鑼鼓響動,接著傳來一陣似唱非唱的念經聲,我立馬循著念經聲傳來的那戶人家跑去。

果然,我一跑進那戶鑼鼓響動的人家,就看到已經在堂屋裏布置好的靈堂,還有靈堂中央立著的我爺爺的黑白遺像。

靈堂前擺著幾條長凳,坐著好些我不認識的陌生人,大概是村裏的。

此時,大伯站在供桌前,似乎是剛上完香,回頭正好看到我。

我看到他看見我的那一刹,眼中有驚色。

我爸則跪在供桌前,手上拿著一遝黃紙錢不停地往火盆裏送,是大伯用手戳了他兩下,他才順著大伯指的方向轉頭向我看來。

和大伯不同,我爸見到我的第一眼,我沒有在他眼中看到什麽驚詫之色,大概是我媽給他打了電話。

我看著他,他沒說話,直接起身朝我走來。

我心裏有些忐忑,不過已經做好了被罵一頓的準備,順便借此機會問他,這二十年為什麽我有家不能回。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爸走到我身邊,跟我講的第一件事,是告訴我,按習俗,一會兒會開棺讓我看爺爺最後一眼。

我聽得心裏難受,眼淚止不住的流。

我爸一邊用衣袖擦掉我臉上的眼淚,一邊囑咐我,不能在看爺爺的時候流淚。

我默默點了下頭。

然後,我爸轉身領著我走進靈堂。

開棺前,風水先生要先給我戴孝帕,我聽到他一邊戴一邊念,兒孫戴孝,老人家路上莫要念叨。

接著,他在我腰間係上一根麻繩,跟我說這叫做披麻。

麻繩係好,他又囑咐我,爺爺停靈七天,在這期間,除了睡覺,孝帕和麻繩不能摘。

我聽得認真,他就沒再多說,開始安排我給爺爺磕頭上香。

我沒有服喪的經曆,隻能跟著風水先生的示範一點點地做。

頭磕三下,香拜三拜,最後將手中的三炷香插進香爐。

然後,我爸和大伯走到靈堂後麵,開始開棺。

我跟著進去,緩緩靠近棺材。

爺爺安安靜靜地躺在棺材裏,臉色蒼白。

我忽然注意到爺爺身上的穿著,一身絲綢青衣,絲綢上有金絲刺繡的福壽紋。

隻是一眼,我就看出來,無論款式還是材質,和他每年在我生日這天送我的那套衣服是一樣的。

突然,我心頭一顫,我想到了壽衣。

爺爺每年生日送我的禮物,居然是壽衣。

我們這邊又管壽衣叫做死人衣,是專門給死去的人穿的。

而且,我還聽人講過“陽人不能穿死人衣,穿上犯忌,輕則大病一場,重則一命嗚呼”的忌諱。

爺爺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忌諱!

那他為什麽每年都要送我死人衣?

難道是我看錯了?

會不會細節上還有區別?

於是,我趕緊低頭看細節。

沒想到,我剛低下頭,視線剛觸及爺爺蒼白的臉,爺爺就像突然活過來一樣,眼睛一下子睜開,眼皮底下頓時露出兩顆血紅色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