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子王孫

夏朝泰始十六年春,西北邊陲,狩州牧場,一隊軍馬,緩緩前行。

旌旗獵獵,二千輕騎清一色銀盔銀甲,像一條巨大的銀蛇,蜿蜒在寬廣的草場上。士兵們並不著急趕路,緊緊勒著韁繩,軍馬整齊地分為四列,左右並轡而行,雄偉勇武、蔚為壯觀。隊伍前頭豎著的那杆大旗,是長蛇吐出的信子,而蛇的七寸是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寬大的木轅特別適合在草原上趕路,車上懸掛著鵝黃色的配飾,彰顯著禦賜座駕的威儀。

車裏坐著一位貴公子,身著精致的皮甲,眉容英俊、姿態慵懶,斜靠在車廂上也難掩皇家貴胄的氣度不凡。此人正是這支隊伍的護衛的對象——楚王世子萬鬆。

他撩開車窗,看了一眼漸漸西沉的日頭,打了一個哈氣,對著車後招了招手,問道:“今天還要宿營嗎?”

身後的親兵忙打馬上前,低頭在窗口答話:“稟世子,朱將軍已先行一步,紮好營寨;離穀倉城尚遠,淩帥軍令也是七日趕到即可。”

萬鬆頗有些無奈地探出頭,看著他從京都王府帶出來的這群皇家親衛,在河源城裏憋了整整一個月,喝盡了西北風沙,卻沒見到一件跟戰爭有關的物事。

既沒見到一個“毛人”,也沒聽到一聲廝殺,皇帝爺爺想著給孫兒們鍛煉疆場的機會,到頭來成了皇孫貴族們的一次郊遊。

“不過是你騙騙我,我騙騙你,到頭來騙騙自己,就都信了。”萬鬆確確實實是趕鴨子上架,自幼被當做閑散王爺胚子養活的他,不由得羨慕起安坐在主帥軍帳的堂兄來。此刻他應該在悠然地喝茶賞景吧,說不定還有幾個異域風情的女子伴舞。

他手下的將士們卻難掩興奮。三日前,副帥淩泉遣使到軍前傳令:“傳柱國大將軍、安北道行軍副總管淩將令,著宣威將軍鬆領本部軍馬開赴穀倉城,天明出發,二月初五前必至。”

手下的兵士們個個麵露喜色,摩拳擦掌,好像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夠“戮士八百首,破軍三千裏”一樣。

隻是,你細細看看這支隊伍,怎麽也不像是能上戰場殺敵的樣子。幹淨整潔的旗幟,擦得錚亮的長槍,略胖的身材,白皙的臉,趾高氣昂無視一切的氣勢,連他們座下的馬匹,也是清一色的大個頭,簡直是一支皇家儀仗隊。

跟隨萬鬆到軍前的隊伍,大部分來自驍騎營,都是皇帝為了護衛宮城遴選的貴族子弟,剩下的小部分是楚王府的部曲。夏朝十幾年無戰事,青年將官斷層,皇帝是下了決心,要把他們送到疆場上好好曆練,以彌補不足。這在萬鬆看來,有點緣木求魚、南轅北轍了,想要將才不如直接從基層軍官中選拔,折騰他們有什麽用。

在馬車後方不遠處有一名少年,白銀色鎧甲同樣嶄新透亮,卻不太合身,他有些過於瘦弱了,無法駕馭一身戎裝,活像小孩子穿上了大人衣裳。他眼眸如墨、深邃清澈,薄唇微抿、似有憂慮,與身旁興奮的軍旅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個月前,他獨自走出生活了十年的苦厄寺,離開了相依為命的師父和師兄弟們。一如他十年前牽著師父的手走出出生地朝月城,被迫遠離母親的懷抱一樣,生命的車輪在一次次的時間標記中滾滾向前。

少年的名字叫虞清,前朝大虞的虞,清風明月的清。

他剛拿著師父舉薦的書信走進副帥淩泉的軍帳,旋即就被派到了保衛楚王世子的隊伍當中。身旁的每一個人都是見慣了帝都風華的達官顯貴,雖然師父常跟他介紹帝都的繁華,但這對一個來自偏遠鄉下的十七歲少年來說,隔閡和落差確實都有些大。好在他是副統帥親自引薦到軍中的,即便是王世子對他也要禮敬三分。

此刻他還不知道,那豪華馬車裏坐著的人,將和他一起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如同當年他們的先輩一樣,從一個戰場走出又從另一個戰場走回,最終站到中原王朝的頂端,俯瞰九州。

他當然也不知道,從他走出苦厄寺,不遠千裏奔赴護衛夏朝的戰場時,帝國裏有多少雙眼睛向北境投來。

他隔著衣服摸了摸有些隱隱發癢的後背,坐在馬背上回憶起陪伴過的、如今遠離的每一位親人,像一個離開家鄉遠處求學的士子,亦像是一隻離群遠行,獨自探索未知世界的幼獅,總是免不了沉迷於幸福快樂的往昔。

曆史像車輪一樣,循環往複、代代不息,重複著一段又一段的傳奇,而這一代的傳奇將由這兩人首先開啟。

不過,此時的虞清還隻是楚王世子護衛軍裏一員。

夜幕降臨,草場、篝火、滋滋冒油的烤全羊,萬鬆斜靠在梨花木憑幾上,一條寬大的羊絨墊被他坐在屁股下麵,手裏拎著酒囊,時不時地喝上一口。火光或明或暗照在他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到風霜開始侵蝕臉龐的痕跡。

虞清與一眾王府的年輕護衛們圍坐在萬鬆身邊,整支隊伍中唯一的年長者——一位頜下留著幾縷胡須的中年文士,不遠不近地靠在草甸上假寐著。

突然旁邊營房裏傳出一些**,萬鬆麵露不悅:“什麽情況?軍帳也能這麽隨便喧嘩的嗎?”

副將朱篷趕緊站起身來說道:“世子稍安,我去看看。”

萬鬆不知道怎麽發起了無名之火,嗬斥道:“一點小動靜就要副將出馬嗎?”看了一眼身邊的護衛,胡亂指了一人道:“你去讓他們安靜一點。”

那人趕緊領命而去,還沒等他走遠,一名士兵急匆匆跑了進來,看氣氛有些不善,趕忙放慢腳步,貼著邊走到那文士麵前,偷偷說著什麽。

朱篷見狀有些不安地朝二人看來。那文士名叫是朱環,是朱篷的父親,楚王特地派來保護寶貝兒子的大修行者。那名士兵負責和帝都王府傳遞消息,恐怕是有大事發生才會當著世子的麵前來稟報。

“京裏出什麽事了?”萬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了,較剛才已有一些和緩。

朱環示意那士兵下去,麵無表情地說道:“皇太子薨了。”

萬鬆聞言“忽”地一聲站了起來,愣著沒有說話,火光閃耀在臉上,陰晴不定。

朱蓬的父親是皇帝選給楚王的親隨,一跟就是三十年,自己理所當然的成為世子的親隨,這一跟也有十年了。他們的榮辱早就緊緊聯係在了一起,此刻也隻有他能夠開口發表意見:“朝廷的驛站沒有我們傳遞消息快,得有旨意恐怕還要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