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們見證了永恒之中一段過渡期。有重大事件發生,但有些人永遠注意不到。其中還有意外事故幹預。你並非置身於那一段段時期之中。你依靠的是報告。可人們會將頭腦緊閉。報告有什麽好處?新聞記錄中的一段曆史?編輯會議上會預先選定,加以消化,然後從偏見的出口被排泄出來?你需要的那些記錄很少來自真正的曆史締造者。日記、回憶錄和自傳是特殊訴求的主觀形式。檔案裏擠滿了這種值得懷疑的東西。
——達爾維·歐德雷翟
到走廊盡頭的隔斷處,斯凱特爾就注意到那些警衛和其他人都很興奮。人們走路似乎都加快了腳步,尤其是現在時間還這麽早,更顯得有些不同尋常,所以一開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把他吸引到了隔斷處。那個蘇克醫生伽蘭托在那裏。他是在歐德雷翟當初派她過來時認識的,歐德雷翟說“因為你看起來好像生病了”。又一個監視我的聖母!
啊,是默貝拉的孩子。這些人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還有蘇克醫生,都是因為這件事吧。
但是其他那些人都是誰?他在這裏從來也沒見過這麽多穿貝尼·傑瑟裏特長袍的人。不僅是侍祭。他還看見數量更多的聖母在那兒急匆匆地走來走去。這些人讓他想起了大型食腐鳥類。最後看到的是個侍祭,肩膀上抱著個孩子。非常神秘。如果我能和戰艦係統有連接就好了!
他靠在一麵牆上等著,但是人們陸續消失在各個入口處。他很清楚其中一些地方是哪裏,但其他的並不知曉。
以神聖先知之名!大聖母竟然親自來了!她從一個更寬些的入口穿過,大部分其他人也都進了那裏。
下次見麵時問歐德雷翟也沒用,因為她現在已經把他收入囊中。
先知在這裏,在普汶笪手裏!
走廊裏再沒人出現了,斯凱特爾回了自己的住所。身份監測儀在他通過的時候燈光閃爍,但他強迫自己不去看。身份是關鍵。以他的知識看,這艘伊克斯飛船控製係統中的漏洞就仿佛**水手的海妖塞壬一般,在明晃晃地向他招手。
一旦開始行動,她們是不會給我太多時間的。
這將是一場以飛船和裏麵的東西為人質的絕望行動。幾秒內就將決定成敗。誰知道艦上還可能建了什麽偽裝麵板,或者隱秘艙門,那些可怕的女人也許就會從裏麵跳出來撲向他。在窮盡其他所有可能途徑之前,他不敢放手一搏。尤其是現在……先知已經恢複了。
奸詐狡猾的女巫。她們在這艘船上還做了什麽改動?這種念頭讓他坐立不安。我的知識還能用嗎?
隔斷那頭斯凱特爾的身影並未逃過歐德雷翟的眼睛,但她現在顧不上擔心他。默貝拉的分娩(她喜歡這個古語)來得正是時候。什阿娜在嚐試恢複霸撒記憶,此時歐德雷翟希望和她待在一起的是心神不定的艾達荷。艾達荷經常因關於默貝拉的一些念頭而分心。而默貝拉很顯然不能和他一起待在這裏,現在不行。
在他麵前,歐德雷翟保持著謹慎小心、萬分留意的姿態。畢竟,他是個門泰特。
她又一次在他的控製室找到了他。在經過通往他艙室入口走廊處的下滑道時,她聽到了連續的哢嗒聲,還有通信場那特有的嗡鳴聲,於是她立刻就知道在哪裏能找到他了。
她把他帶到了監測什阿娜和那個孩子的觀察室,他表現出一種怪異的情緒。
他是擔心默貝拉,還是對他們將會看到的場麵感到不安?
觀察室空間狹長。有三排椅子麵對著展示牆,展示牆連著密室,實驗即將在那裏展開。觀察室裏光線暗淡,隻有椅子後上方角落裏有兩盞微小的懸浮燈用作照明。
盡管歐德雷翟擔心蘇克醫生可能沒什麽用……但還是有兩名在場。伽蘭托,艾達荷認為最好的那位蘇克,正陪在默貝拉身邊。
她在場可以顯示出我們的關心,足夠真實。
沿著展示牆設置了懸帶椅,通往另一間房間的緊急出口也近在咫尺。
斯特吉先把孩子帶到了外麵的走廊內,他在那裏看不見那些觀察他的人,然後把他帶進了房間。房間是按默貝拉的指示準備的:一間臥室,一些從他的艙室內帶來的他自己的東西,還有些是從艾達荷和默貝拉兩個人的房間內拿過來的東西。
一座動物的洞穴,歐德雷翟想。艾達荷的房間經常故意弄得雜亂不堪:拋棄的衣物扔在懸帶椅上,角落裏堆著涼鞋,因此這個地方也有種破敗感。睡墊是艾達荷和默貝拉曾經用過的。歐德雷翟以前檢查過,她注意到墊子有一種類似唾液的味道,這是種親密的性的氣味。這一點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影響特格。
這就是野蠻起源之處,那些我們無法抑製的事情。認為我們可以控製它是多麽大膽。但是我們必須如此。
斯特吉脫下男孩的衣物,讓他**著躺在墊子上,歐德雷翟發現她的脈搏跳動加速。她把椅子向前挪動了一下,她注意到她的貝尼·傑瑟裏特夥伴們也在模仿同樣的動作。
天哪,她想。我們就是一群偷窺者嗎?
這些想法在此時很有必要,但她覺得這樣想讓她感到很羞辱。在這種念頭侵入的過程中,她失去了一些東西。這絕對是非貝尼·傑瑟裏特思維,卻是典型的人類想法!
鄧肯陷入了一種刻意的冷漠氛圍中,這是種很容易能看出來的偽裝。他的思想中有太多的主觀性,這讓他很難發揮好門泰特功能。但這正是她想要他現在保持的狀態。神秘參與。將性**作為能量源。貝爾的認識是對的。
附近有三名監理,對於其中任何一位來說,選擇她們都是因為她們足夠強壯。她們現在表麵上的身份是觀察者。歐德雷翟說:“死靈想要恢複初始記憶,卻對此心懷恐懼。這是需要粉碎的主要障礙。”
“胡說!”艾達荷說,“你知道現在有什麽是為我們所用的嗎?他的母親是你們其中的一員,她對他進行了深度訓練。也許她做不到保護他,去對抗你們的銘者,但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歐德雷翟猛地朝他轉過身。門泰特?不,他回到了剛剛過去的記憶中,重現並且做著比較。不過,對銘者的論調……是因為他第一次和默貝拉之間產生“性衝撞”就恢複了他其他死靈生命的記憶?所以他才對銘者有深深的抗拒感?
歐德雷翟安排的這位監理選擇對這種不敬的打斷視而不見。貝隆達給她介紹情況時她已經閱讀了檔案內容。她們三個都知道她們可能會被召去殺死這個死靈兒童。他有沒有對她們構成威脅的力量?直到(或是除非)什阿娜成功,這些觀察者是無從知曉的。
歐德雷翟對艾達荷說:“斯特吉告訴他為什麽他會在這裏了。”
“她告訴他什麽了?”這是種對大聖母非常霸道的提問。監理瞪視著他。
歐德雷翟控製著嗓音,故意將其壓得很溫和:“斯特吉告訴他什阿娜會恢複他的記憶。”
“他怎麽說的?”
“為什麽鄧肯·艾達荷不做?”
“她告訴他實話了?”他一點點恢複了情緒。
“實話,但並未泄露什麽事。斯特吉告訴他什阿娜有種更好的方法。而且你也同意了。”
“看看他!他動都沒動。你沒有給他用藥吧,用了嗎?”
艾達荷對那些監理也怒目而視。
“我們不敢用藥。但他內在精神很集中。你還記得這些很重要,對吧?”
艾達荷又深深地坐回他的椅子裏,雙肩驟然下垂:“默貝拉一直說:‘他還隻是個孩子。他還隻是個孩子。’你也知道我們因為這件事吵了一架。”
“我覺得你的觀點與這件事有直接關係。霸撒不是孩子。我們喚醒的是霸撒。”
他抬起交叉著的手指:“希望如此。”
她往後退了一下,看著他交叉的手指:“我不知道你還迷信,鄧肯。”
“如果我覺得能有幫助,讓我向杜爾祈禱我也願意。”
他自己重新覺醒時的那份痛苦依然記憶猶新。
“不要顯露惻隱之心,”他低聲嘟囔著,“繼續仔細觀察他。讓他集中精神於內在自我。你需要他的怒火。”
這些都是他的經驗之談。
他又很突兀地說道:“這可能是我提出的最愚蠢的建議。我應該去陪著默貝拉。”
“你說的這種錯誤人人都犯,鄧肯。而且現在你沒法為默貝拉做任何事。快看!”此時特格從墊子上一躍而起,然後抬起頭望著天花板上的攝像眼。
“不是有人來幫我嗎?”特格催促道,他的聲音裏透露著深深的絕望,比之前預料的還要嚴重些,“鄧肯·艾達荷在哪裏?”
艾達荷猛地向前一衝,歐德雷翟用一隻手握住了艾達荷的胳膊:“待在這兒,鄧肯。你也幫不了他。現在還不行。”
“難道沒人告訴我要做什麽嗎?”他年輕的聲音裏透著孤獨和空洞,“你們要做什麽?”
這是什阿娜出場的信號,她從特格身後一扇隱秘入口邁步走進房間,“我來了。”她隻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薄如蟬翼的長袍,幾乎是透明的。在她跨步向這個男孩走去的時候,長袍緊貼著她的身體。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這是一位聖母?他從來都沒見過穿成這樣的聖母。“你要把我的記憶還給我?”他的聲音中滿是懷疑和絕望。
“我會幫助你找回記憶。”她邊說邊讓長袍從軀體上滑下,然後將其拋在了一邊。長袍仿佛一隻精美的藍色蝴蝶翩然落到了地板上。
特格睜大了雙眼望著她:“你這是在幹什麽?”
“你覺得我在做什麽?”她在他身邊坐下,把一隻手放在了他的下體。
他的頭猛地向前低了一下,就好像有人從後麵推了他一把,然後盯著她的手。
“你為什麽這麽做?”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霸撒會知道的。”
他抬起頭看著她離自己如此接近的臉:“你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不是你的記憶!”
“你為什麽這樣哼哼?”
她用嘴唇碰觸著他的脖頸。輕哼的聲音在觀察者的耳中清晰可聞。默貝拉管它叫增強劑,對性反應所做的一種反饋。聲音變得越來越大了。
“你到底在幹什麽?”她把他按在她身上時,他幾乎發出了聲尖叫。她動了動,輕輕摩挲著他並不寬闊的背。
“回答我,渾蛋!”這次已經完全是尖叫了。
這句“渾蛋”是和誰學的?歐德雷翟在想。
什阿娜讓他滑入了她的體內:“這就是你要的答案!”
他張大了嘴,似乎在發出長長的“哦”,卻無聲無息。
觀察者們看到她凝視著特格的雙眼,但什阿娜同時也在用其他感官觀察著他。
“感受他緊繃的大腿,迷走神經的搏動會泄露他的秘密,尤其注意他**顏色加深的情況。一旦你讓他達到了那種狀態,保持住,找到他瞳孔放大的跡象。”
“銘者!”特格的尖叫把觀察者們嚇了一跳。
他用拳頭捶打著什阿娜的肩膀。展示牆那邊的所有人都觀察到,就在他不停扭動的同時,雙眼內出現了深邃的閃光,有什麽新東西從他體內閃現出來。
歐德雷翟一下站了起來:“是出問題了嗎?”
艾達荷還坐在椅子上:“是我預測的那件事。”
什阿娜把特格推到一邊以避開他緊抓的手指。
他爬向地板,一下子轉過身,速度之快讓觀察者為之震驚。什阿娜和特格彼此麵對麵望著,似乎連心跳都變慢了一般。慢慢地,他站直了身子,這時他才看向自己。他先是把注意力轉向抬在身前的左臂;然後目光望向天花板,依次看向每一麵牆;最後,他又看向自己的身體。
“到底這是發生了什麽該死的……”傳來的還是孩子的尖聲嗓音,但語音中透著怪異的成熟感。
“歡迎回來,死靈霸撒。”什阿娜說。
“你剛才要銘刻我!”他憤怒地指責,“你以為我母親沒教我怎麽防止這件事嗎?”一種思緒飄散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閃過。“死靈?”
“有些人更願意把您看作是克隆人。”
“誰……什阿娜!”他轉過身,環視整個房間。整間房間內沒有看得見的出口,這是特意選擇的隱秘出入口房間。“我們這是在哪裏?”
“在您被殺前,帶到沙丘星去的那艘無艦裏。”她還在按照預定規則回答他。
“被殺……”他又一次看向自己的雙手。觀察者們幾乎能看到死靈固有的過濾機製開始在他的記憶中發揮作用。“我被殺了……是在沙丘星?”他的聲音中有些微的悲涼之意。
“您英勇無畏,從未退縮過。”什阿娜說。
“我的……我從伽穆帶的人……他們都……”
“尊母把沙丘星當作了對其他人的警告。現在沙丘星已經是毫無生氣的球體,是被焚燒後的殘渣。”
憤怒占據了他的身體。他盤腿坐下,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是的……我也在……我的曆史中知道了。”他又瞥向什阿娜。她在墊子上保持著坐姿,相當安靜。這種一頭紮進眾多記憶中的感覺唯有從香料之痛中走出來的人才能體會。現在需要的是完全的寂靜無聲,一動不動。
歐德雷翟低語說:“不要幹預,什阿娜。讓它自然發展。讓他自己完成。”她對三位監理做了個手勢。她們走到入口前,不再看密室,而是看著她。
“把我自己看成是曆史的一部分,這種感覺很奇怪。”特格說。仍然是孩子的嗓音,卻一直給人一種很成熟的感覺。他閉上眼,做著深呼吸。
觀察室內的歐德雷翟又坐回椅子上,說道:“你看到什麽了,鄧肯?”
“什阿娜把他從自己身邊推開的時候,他瞬間轉身的那種迅捷,除了默貝拉,我沒在第二個人身上看到過。”
“甚至比那還要快。”
“也許……也許是因為他的身體很年輕,而且我們還讓他接受了普拉納-賓度訓練。”
“不對,是別的原因。你提醒了我們,鄧肯。這是厄崔迪標記細胞中尚未知曉的成分。”她的目光掃向保持警惕的監理們,然後搖了搖頭。不行,還不行。“他的那個媽媽真該死!她催眠誘使他阻擋銘者,而且沒讓我們知道。”
“不過,看看她給我們帶來了什麽,”艾達荷說,“一種更有效的恢複記憶的辦法。”
“本來我們應該自己就能看出來!”歐德雷翟對自己有點生氣,“斯凱特爾說特萊拉使用的是痛苦和對抗。我想知道是怎麽回事。”
“問他。”
“沒那麽簡單。我們的真言師對他沒有把握。”
“他有些讓人捉摸不透。”
“你什麽時候研究過他?”
“達爾!我有連接攝像眼記錄的權限。”
“我知道,可是……”
“該死!你能把注意力放在特格身上嗎?看看他!那是怎麽了?”
歐德雷翟立刻轉回注意力,去看椅子上的孩子。
特格看著攝像眼,臉上是一副全情投入的可怕表情。
對他來說就像是頂著矛盾重重的壓力艱難入睡後剛剛醒來一樣,助理的手在搖晃著他,把他叫醒。有些東西需要他去注意!他記起坐在無艦指揮中樞的情景,達爾站在他身邊,一隻手搭在他的脖頸上。在幫他撓癢癢嗎?有很緊急的事要做。是什麽呢?他的身體感覺很不對勁。伽穆……現在他們在沙丘星……他記起了不同的事:在聖殿度過的童年?達爾的身份是……是……更多記憶經過篩選湧入腦海。她們想銘刻我!
意識繞著這種念頭流過,仿佛流水在石頭邊淌過一般。
“達爾!你在嗎?我知道你在!”
歐德雷翟向後坐了坐,把一隻手放在了下巴上。現在怎麽辦?
“媽媽!”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譴責之意!
歐德雷翟摸了摸椅子邊的一個轉盤:“你好啊,米勒斯。我們去果園散散步怎麽樣?”
“不要繞圈子了,達爾。我知道你為什麽需要我。不過我警告你:暴力隻會將權力交到錯誤之人手裏。好像你不知道一樣!”
“盡管我們剛才要那麽做,米勒斯,你仍然忠於姐妹會嗎?”
他掃了一眼保持警惕的什阿娜:“還是你們那條溫馴的狗。”
歐德雷翟看了看咧嘴微笑的艾達荷,眼神淩厲,意帶責備:“你和你那些可惡的故事!”
“好吧,米勒斯——不繞圈子,但是我必須知道伽穆的真實情況。他們說肉眼根本捕捉不到你的動作。”
“這是事實。”他的聲音平淡,語調中顯得滿不在乎。
“還有剛才……”
“這副身體太小了,裝載不了那麽多。”
“可是你……”
“剛才那一下我已經用盡了力氣,而且我快餓死了。”
歐德雷翟把目光瞥向艾達荷。他點了點頭。這是事實。
她讓監理們從出入口撤回。她們在遵守命令前猶豫了一下。貝爾告訴她們什麽了?
特格的話還沒結束:“我理解得對嗎,女兒?既然每個個體最終都隻對自己負責,自我的形成就需要最大的關懷和注意?”
他那個該死的媽媽把一切東西都教給他了!
“我道歉,米勒斯。我們不知道你的母親為你做了什麽準備。”
“這是誰的主意?”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什阿娜。
“我的主意,米勒斯。”艾達荷說。
“哦,你也在那兒?”更多的記憶流淌回他的大腦。
“我也記得你恢複我的記憶時給我帶來的痛苦。”艾達荷說。
這讓他冷靜了下來。“有道理,鄧肯。無須道歉了。”他看著傳遞他們聲音的揚聲器說道,“上層感覺如何,達爾?有沒有高處不勝寒啊?”
這是個該死的愚蠢想法!她想。他知道這點。一點也沒有。身邊的人多得很,包括那些想有機會和她待在一起,並為此感到十分激動的人,那些有自己想法的人(有時候是那種換了她們肯定做得更好的想法),那些提供幫助和需要幫忙的人。高處不勝寒,確實如此!她感覺到特格想要告訴她什麽事。到底是什麽?
“有時候我必須得獨斷專行!”
他們曾常在果園中散步,她仿佛聽見自己有一次這樣對他說,對他解釋著“獨斷專行”是什麽,然後補充說:“我掌握著權力,就必須使用權力。這也是個拖累,很沉重的拖累。”
你擁有權力,那就使用權力!這個門泰特霸撒當時就是這樣告訴她的。殺了我或者放了我,達爾。
盡管如此,她還是盡量拖延著,她知道他能感覺出來。“米勒斯,伯茲馬利死了,但他在這兒留下了一支他自己訓練的後備軍。最精良——”
“別拿那些無足輕重的細節煩我!”多麽霸道的命令式口吻!聲音雖然還如孩童般尖細刺耳,但除此之外,氣場十足。
沒等接到命令,監理們便返回了出入口。歐德雷翟惱火地揮揮手把她們打發走了。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做出了決定。
“把衣服給他,然後帶他出來。”她說,“讓斯特吉過來。”
特格現身後的第一句話就讓歐德雷翟頓時心生警惕,暗自揣摩自己是不是在這件事上犯了個錯誤。
“如果我不想按你想的去戰鬥會怎麽樣?”
“可你剛才說……”
“我這……幾輩子裏說過很多事。戰役無法加強道德感,達爾。”
她(和塔拉紮)聽霸撒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論調。“戰爭遺留下的隻有‘胡吃海塞,痛飲狂歡’,最後導致道德淪喪不可避免。”
話說得沒錯,但是她不知道他說這番話有何用意。“對於任何一個重返戰場的老兵來說,他們會對命運(‘我活下來了,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重新審視,更多的是帶著幾乎難以掩埋的傷痛回家,準備要‘過平淡的生活’,因為他們在戰爭的陰霾下見過太多太多。”
這是特格的話,但也是她的信仰。
斯特吉匆忙趕到了房間,但沒等她開口,歐德雷翟便示意她站到一邊,靜候指令即可。
這一次,這位侍祭鼓足勇氣違背了大聖母的命令。
“鄧肯應該知道這個消息,他又有了一個女兒。母女平安健康。”她看向特格,“您好,米勒斯。”然後斯特吉才退到後麵牆邊,靜靜地站好。
她比我想的還要好,歐德雷翟想。
艾達荷輕鬆地坐進椅子,這才感覺到此前一直懷著的擔心緊張情緒已經影響到了他在觀察時做出的分析。
特格對斯特吉點點頭,轉而對歐德雷翟說:“還有什麽願要許嗎?”控製他們的注意力很重要,這有賴於歐德雷翟的認識。“如果沒有,我真要餓死了。”
歐德雷翟抬起一根手指示意斯特吉去辦,接著便聽到這位侍祭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她感覺到了特格要把她的注意力往哪裏引,而且十分確定,因為接下來他就說道:“也許這次你真的留下傷疤了。”
他的話中帶刺,是在譏諷姐妹會曾豪言說:“我們不會讓曆史的傷疤越積越多。傷疤所隱藏的往往比顯露的還多。”
“有些傷疤顯露的事情比隱藏的要多。”他說道,然後又看向艾達荷,“對吧,鄧肯?”這是門泰特之間的對話。
“我相信我被卷入了一場古老的爭端。”艾達荷說。
特格看向歐德雷翟:“看見了嗎,女兒,一個門泰特聽到的時候就知道什麽是古老的爭端。你自以為知道每個轉折點中自己的位置,為此而頗感自豪,但是這次轉折點上攔路的怪獸是你自己製造的結果!”
“大聖母!”那是一位監理不希望特格如此稱呼歐德雷翟發出的聲音。
歐德雷翟對她視而不見。她有些懊惱,還感受到了特格的嚴苛,同時也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塔拉紮的記憶裏也有著這段爭端:“我們是由貝尼·傑瑟裏特聯合會所塑造的。她們用某些奇怪又特別的方式讓我們在情感上變得遲鈍。哦,必要時我們可以揮動利刃,迅捷又無情,但那是另一種遲鈍。”
“我不會參與這類讓你變得麻木的事。”特格說。這麽說他也記得。
斯特吉拿著碗燉菜回來了,棕色的肉湯,上麵漂著肉片。特格坐在地板上,迫不及待地用勺子大口吃著。
歐德雷翟還是沉默不語,她的念頭在特格談及的話題上打轉。聖母們在自己周圍布下一層堅硬的屏障,使得外界(包括感情)的一切都像是投影一般。默貝拉是對的,姐妹會必須重新學習如何對待感情。如果她們一直隻是觀察者,走上的必將是毀滅之路。
她對特格說:“沒人會要求你讓我們變得麻木。”
特格和艾達荷聽出了她聲音中的異樣。特格把空碗放在一邊,但艾達荷先開口了。“教化。”他說。
特格表示同意。聖母們很少衝動。即便是在危急時刻,你從她們那裏看到的也隻是奉命行事的反應。她們已經超過了多數人所認為的那種教化。很多時候,驅動她們的並非對權力的渴望,而是她們長遠的大局觀,這是種混雜了即時性與幾乎無限記憶的東西。所以,歐德雷翟正在按照一條精心設計好的計劃行事。特格瞥了一眼還在保持警惕的監理們。
“你們準備要殺我。”他說。
沒人回答,沒有必要回答。她們都能識別這種門泰特預測。
特格轉過身,又向房間裏望去,那是他重拾記憶的地方。什阿娜已經不見了。更多的記憶在他的意識邊緣蠢蠢欲動,它們何時恢複自有安排。隻是這矮小的軀體會引起困難。還有斯特吉……他又凝視著歐德雷翟:“你比自己想的還要聰明,但是我的母親……”
“我覺得她並沒有預見到這一幕。”歐德雷翟說。
“沒有……她的厄崔迪基因還沒那麽強大。”
當前的種種情況下,這是個很能刺激人神經的詞,整間房間都陷入特殊的沉默。監理們靠得更近了。
他那個該死的媽媽!
特格對逡巡著的監理們毫不在意:“有些話雖然你沒問,但是我也得回答,對於在伽穆上我發生了什麽事,我沒法解釋。不管是我的身體還是頭腦,運轉速度都快到無法解釋。算算大小和能量的話,眨眼間我就可以毫發無損地離開這間房,或者是離開這艘戰艦。哦……”他把手立了起來,“我仍然是你溫馴的狗。我會按你需要的去做,但也許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方式。”
歐德雷翟看到了她的姐妹們臉上的驚愕與恐慌。我這是把什麽放出來了?
“我們可以不讓任何活體離開這艘戰艦。”她說,“你也許速度很快,但是如果你打算不經我們允許就離開這裏,我很懷疑你是否能快過淹沒你的子彈。”
“我會挑個好時候離開的,還會征得你的同意。你有多少伯茲馬利的特別行動隊?”
“將近兩百萬。”她有些驚訝。
“這麽多!”
“尊母把他們殘殺殆盡之前,他在蘭帕達斯帶的人數比這數目的兩倍還多。”
“我們至少得比可憐的伯茲馬利機靈點。我得和鄧肯單獨談談這件事。你需要我倆待在你身邊就是為了這個,對吧?我們的專長。”他朝著頭頂的攝像眼露出笑容,“我相信在同意之前,你會把我們的談話仔仔細細研究一番。”
歐德雷翟和其他聖母交換了一下眼神。她們有個不言而喻的共同問題:我們還能怎麽辦?
歐德雷翟起身看著艾達荷說:“這是配得上真言師-門泰特的真正工作。”
女人都離開後,特格起身坐在了其中一把椅子上,他看著越過展示牆能看到的那部分空****的房間。那裏已經被關閉,剛才那陣動作還是讓他感覺心髒跳得厲害。“真是場好戲。”他說。
“算不上最好的。”鄧肯的聲音極其平淡。
“現在我最想來上一大杯馬利涅特,不過我估計這副身板恐怕承受不了。”
“達爾回到中樞的時候,貝爾肯定在那裏等著呢。”艾達荷說。
“去他的貝爾!我們得在那些尊母找到我們之前把她們先解決掉。”
“我們的霸撒自有妙計。”
“這破頭銜!”
艾達荷驚訝地吸了口氣。
“告訴你點事請,鄧肯!”他語氣沉重地說,“有一次我去參加了場重要會議,參會的那方很可能會變成敵人,我聽到一個助理宣布我進場。‘霸撒大人到。’我幾乎絆了個跟頭,被那種心神抽離的感覺控製了。”
“門泰特式的模糊。”
“當然是。有些東西我不敢弄丟,但是我知道這個頭銜把我從那些東西中除掉了。霸撒?我不僅是個霸撒!我還是米勒斯·特格。這是我父母給的名字。”
“你在名字鏈上!”
“當然,而且我意識到我的名字離更原始的一些東西還有段距離。米勒斯·特格?不,我比那更簡單。我能聽見我媽媽說:‘哦,多漂亮的孩子。’你看,我又有了個名字:漂亮的孩子。”
“你往更深處探尋了嗎?”艾達荷發現自己被吸引住了。
“我被迷住了,一個名字通向另一個名字,另一個名字又通向下一個,無窮無盡,直到最後的無名氏。我走進那間重要房間的時候,我沒有名字。你冒過那個險嗎?”
“有過一次。”他勉強承認。
“我們都至少做過一次,但是我到得更深點。我了解簡單情況。我有那張桌子上每個人的信息——臉、名字、頭銜,加上他們所有人的背景。”
“但你又不是真的在那兒。”
“哦,我能看見那些期待的眼神在打量我,琢磨著,擔心著。但是他們不知道我是誰!”
“那讓你感覺很有力量?”
“和我們在門泰特學校被警告的一模一樣。我問自己:這個心智是剛在起始階段嗎?別笑。這是個逗人的問題。”
“那你更深入了?”艾達荷完全被特格的話吸引,毫不理會他意識邊緣想把他拽回來的那股警告的力量。
“是的。我發現自己身處那個著名的‘萬鏡廳’中,他們說過的,還警告我們要逃跑。”
“那你還記得怎麽出來……”
“記得?顯然你也去過。記憶幫你出來了嗎?”
“有幫助。”
“盡管有那些警告,我還是在那裏耽擱了一陣,看我的‘眾自我之自我’,還有無窮的排列。那裏到處都是映像,密密麻麻、重重疊疊、無窮無盡。”
“‘自我核心’那令人著迷之處。極少有人能從那麽深的地方逃出來。你很幸運。”
“我不知道該不該叫幸運。我知道一定是有第一意識,一個覺醒的……”
“發現它的那個並不是第一。”
“但是我想要自我根基處的自我!”
“會上的人沒注意到你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後來我發現我坐在那裏,用一副木然的表情隱藏起這些精神體操。”
“你沒說話?”
“我被震得啞口無言。這可以解釋為‘霸撒是預料之中的沉默寡言’。我的名聲到此為止。”
艾達荷開始露出微笑,他這才記起攝像眼。他立刻就看出那些看門狗會如何解讀這樣的啟示。危險的厄崔迪後裔懷有難以馴服的天賦!聖母們知道鏡子的事。任何逃出來的人都值得懷疑。那些鏡子給他看了什麽?
特格仿佛聽到了這危險的問題一樣,他說道:“我陷在那兒了,我也知道是什麽情況。我能看見自己病懨懨的樣子,但是我不在乎。鏡子裏有一切,然後就好像什麽東西從水裏一下子浮出水麵一樣,我看見了我母親。她看起來和她快去世之前差不多。”
艾達荷嘴唇顫抖地吸了口氣。特格不知道他剛才說的會被攝像眼記錄下來嗎?
“聖母們現在會幻想我至少有成為魁薩茨·哈德拉克的可能,”特格說,“另一個穆阿迪布。胡說!就像你總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一樣,鄧肯。我們都不會冒那個險。我們知道他製造出了什麽東西,我們又不蠢!”
艾達荷呆住了。她們會接受特格的話嗎?他說的是事實,但還是……
“她拉住了我的手,”特格說,“我能感覺到!然後把我徑直帶出了大廳。我覺得自己坐在桌前的時候期望她能和我在一起。我的手上還留有那種她牽著我的強烈感覺,可她已經去世了。我知道。我隻是打起精神,接了過來。姐妹會要在那兒贏取很重要的有利條件,而我獲得了這些優勢。”
“你母親深植在——”
“不!我看待她和聖母看待他者記憶是一樣的方式。她是以這種方式在說:‘你在這兒浪費時間幹什麽,還有正經事要做呢!’她從來也沒離開過我,鄧肯。過去從來不會離開我們任何一個人。”
鄧肯突然明白了特格不厭其煩地細述這段曆史是為了什麽。誠實坦率,確實如此!
“你有他者記憶!”
“不是!除了在緊急情況時人人都有的那種。萬鏡廳屬於緊急情況,它也讓我看到並感覺到了幫助的來源。但我不會回那裏去!”
艾達荷接受了這種說法。多數門泰特會以身犯險,進入無限之中,學習名字和頭銜那轉瞬即逝的本質,但是特格的敘述已經遠遠超過了將時間作為流動和靜態畫麵的論斷了。
“我覺得到我們把自己全麵、徹底地介紹給貝尼·傑瑟裏特的時候了,”特格說,“她們應該知道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信任我們。畢竟還有事情要做,而我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愚蠢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