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某些戰爭之所以麻煩(暴君必然知道這件事情,在他看來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是因為它們泯滅了敏感之人的道德恥感。這些人雖然大難不死,但是受盡了戰爭的摧殘。戰爭將他們拋回了單純的人群之中,然而後者完全無法想象回歸故裏的這些士兵會做出怎樣的事情。

——《金色通道的教義》,藏於貝尼·傑瑟裏特檔案部

米勒斯·特格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坐在餐桌旁邊,跟父母和弟弟薩比尼用晚餐的事情。特格當時隻有七歲,但是那時的情景至今依然曆曆在目——勒尼烏斯的那個家,那間餐廳,五彩繽紛地點綴著新近修剪的花枝,昏暗的黃色陽光透過古色古香的升降簾細碎地灑在了室內。桌上擺著鮮亮的藍色盤碟和閃光的銀質刀叉,桌旁站著服侍家人用餐的侍祭。他的母親由於履行特殊的使命,大概永遠無法參與姐妹會的活動,但是諸位聖母斷然不會浪費一位貝尼·傑瑟裏特的教師。

簡妮特·洛克斯布勒-特格骨架粗大,僅從相貌便能看出並非等閑之輩。她坐在餐桌的一端,觀察著桌上的情況,決不允許出現一絲一毫的差池。米勒斯的父親洛斯齊·特格則總是樂嗬嗬地把這一切看在眼裏。這個男人身材精瘦,腦門突起,麵部狹窄,兩隻深色的眼睛好像突出來了一樣,烏黑的頭發和妻子的金發形成了絕佳的對比。

餐桌上彌漫著爾杜湯的香氣,大家正在安靜地用餐,他的母親則在教他的父親如何應付糾纏不休的自由商人。她提到“特萊拉人”的時候,米勒斯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她那裏,他最近剛剛學到了“貝尼·特萊拉”。

薩比尼,這個多年之後在羅摩星球死於一名囚犯之手的男孩,當時雖然隻有四歲,也在全神貫注地聽著。在他的眼裏,哥哥就是他的大英雄。無論什麽事情,隻要引起了米勒斯的注意,都會激發他的興趣。兩個男孩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著。

簡妮特夫人說:“這個男人在幫特萊拉人掩人耳目,我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來。”

洛斯齊·特格說:“親愛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你確實能夠發現這樣的蛛絲馬跡。可是我又能怎麽辦呢?他手裏的信用憑證並沒有什麽問題,他想買——”

“龐迪米的生意眼下並不重要,千萬不要以為變臉者真正想要的就是這些東西。”

“他肯定不是變臉者,他——”

“洛斯齊!我知道,你按照我說的學會了這個方法,現在能判斷對方是不是變臉者了。這個自由商人確實不是,那些變臉者還在他的艦上,他們知道我在這裏。”

“他們知道自己糊弄不了你。沒錯,可是——”

“特萊拉人詭計多端,顛倒黑白,這是他們從我們這裏學到的手段。”

“親愛的,既然和我們打交道的是特萊拉人,我相信你的判斷,那這就成了美琅脂的問題。”

簡妮特夫人輕輕地點了點頭。確實如此,連米勒斯都知道特萊拉人和香料之間的聯係,這也是他如此熱衷於特萊拉人的一個原因。在拉科斯上產出一微克美琅脂的時間裏,貝尼·特萊拉的培殖罐可以生產數英噸之多。新的供給出現之後,美琅脂的消耗量隨之大幅增長,即便是宇航公會也拜倒在了這個勢力腳下。

“可是那些米……”洛斯齊·特格說了半句便沒了底氣。

“親愛的,貝尼·特萊拉根本不用在我們這個區域買那麽多龐迪米,他們是想買去跟別人交易。我們必須搞清楚誰才是最後的買主。”

“你讓我按兵不動。”他說道。

“正是此意,你察言觀色的能力超群,我們現在恰恰需要你的這項能力。不要讓那個自由商人給出明確的答複,變臉者訓練出來的人,肯定會明白其中的寓意。”

“我們將變臉者引出艦船,以便你在別處進行調查。”

簡妮特夫人笑了:“你竟然想到了我前麵,我特別喜歡思維靈敏的你。”

兩個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

“他在這個區域找不到其他供應商。”洛斯齊·特格說道。

“他也會盡量從中斡旋。”簡妮特夫人拍著桌子說道,“拖延,拖延,再拖延。你必須把那些變臉者引出飛船。”

“他們必然會看透我們的心思。”

“親愛的,所以這項行動非常危險。你絕對不能去他們的地盤,身邊隨時都要有我們自己的護衛。”

米勒斯·特格想起父親確實將變臉者引出了他們的飛船。母親把他帶到了觀察儀器旁邊,他看到父親和變臉者正在那間銅質內壁的房間裏談判。洛斯齊·特格費了很大的功夫,談下了這筆生意,後來也因此獲得了宇聯商會的最高表彰和豐厚的獎勵。

米勒斯·特格之前從來沒見過變臉者,父親麵前的兩個男人身形矮小,相貌相似。兩個人都是圓臉,幾乎沒有下巴,蒜頭鼻,嘴巴小,眼睛又黑又小,好像黑色的紐扣,直硬的白色短發像刷子的毛一樣。二人的穿著與此前的自由商人一樣——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

“假象,米勒斯。”他的母親說道,“假象就是他們的手段,製造假象,達到真正的目的,這就是特萊拉人。”

“像冬季晚會上的魔術師那樣?”米勒斯聚精會神地盯著觀察儀器,看著裏邊玩具一般大小的人。

他的母親回答:“非常相似。”她也正在看著觀察儀器,但是一隻手護在了兒子的肩上。

“米勒斯,你現在看到的是一群惡魔,仔細看清楚了。你看到的那些麵孔瞬間就能變成另一副模樣。他們可以變高變矮,變胖變瘦,可以變成你父親的樣子,那時就隻有我才能看出真偽。”

米勒斯·特格瞠目結舌,他盯著觀察儀器,聽父親解釋宇聯商會的龐迪米價格再次暴漲的原因。

他的母親說:“最麻煩的是,最近一些新的變臉者隻要觸摸死者的肉體,就能夠吸收其部分記憶。”

米勒斯仰起頭,看著母親:“他們可以知道你大腦裏的東西?”

“不僅如此。我們認為他們複製了死者的記憶,基本上和全息攝影差不多。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們的這項本事。”

米勒斯明白,這件事情他誰都不能說,就算是父親和母親也不能說。他的母親跟他講過貝尼·傑瑟裏特保守秘密的方法。他認真地看著屏幕裏的人物。

聽了父親的話,變臉者雖然沒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是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他們為什麽會這麽邪惡?”米勒斯問道。

“他們是群居生物,沒有特定的體形或麵孔。現在變成這副模樣,是因為我,他們知道我在看著他們。他們已經放鬆下來,變成了自然的群體形態,注意看。”

米勒斯歪著頭,端詳著這些變臉者。他們樣貌如此平淡無奇,而且似乎軟弱無能。

他的母親說:“他們沒有自我的意識,隻會本能地保留自己的生命,除非有人命令他們為主人而死。”

“他們會去死嗎?”

“他們已經為主人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誰是他們的主人?”

“那群男人很少離開貝尼·特萊拉的星球。”

“他們有孩子嗎?”

“變臉者沒有,他們像騾子一樣,不能孕育後代。那些主人可以,我們抓到過幾個,不過他們的後代比較奇怪,幾乎沒有女嬰,而且我們不能探測他們的他者記憶。”

米勒斯皺起了眉頭,他知道母親是一個貝尼·傑瑟裏特,他也知道聖母的大腦存有浩如煙海、橫亙數千年的他者記憶。他甚至知道貝尼·傑瑟裏特**計劃的一些事情。聖母挑選特定的男性,與他們**,生育後代。

“特萊拉人的女性長什麽樣子?”米勒斯問道。

這個問題很有見地,簡妮特夫人心中升起了一股自豪之情。沒錯,她基本可以確定兒子未來將會成為一個門泰特,**聖母沒有看錯洛斯齊·特格的基因潛能。

“在他們的星球之外,沒人報告過自己見過特萊拉人的女性。”簡妮特夫人說道。

“特萊拉人真的有女性嗎?還是說他們全靠培殖罐?”

“他們確實有女性。”

“那些變臉者有沒有女的?”

“他們想男則男,想女則女。仔細觀察他們。這些人知道你爸爸想幹什麽,他們發怒了。”

“他們會不會傷害我的父親?”

“他們不敢,我們采取了應對措施,他們知道。注意看左邊那個咬牙切齒的樣子,那是他們發怒的一個標誌。”

“你剛才說他們是群……群居生物。”

“像築巢而居的昆蟲那樣。他們沒有自我認知,沒有自我意識,沒有道德的概念。無論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千萬不能相信。”

米勒斯顫抖了一下。

“我們始終都沒有發現他們的善惡準則。”簡妮特夫人說,“他們是人肉自動機器。沒有自我,對一切便也無所敬重,甚至完全不會質疑。他們生來便隻會服從主人的吩咐。”

“所以他們來這裏買米是奉命行事。”

“正是如此。他們受命買米,但是在這個區域,他們隻有在這裏才能買到。”

“他們必須在父親這裏買嗎?”

“他們隻能在他這兒買。兒子,看見沒有?他們給的可是美琅脂。”

米勒斯看到一個變臉者從地上的箱子裏拿出了棕黃色的香料憑證,高高的一摞,交給了他的父親。

“價格比他們預想的高了太多太多。”簡妮特夫人說,“後麵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怎麽可想而知?”

“買了這批米,必然有人會傾家**產,我們應該知道買家是誰。不論是誰,我們到時候就知道了,然後就能知道他們在這裏實際交易的是什麽了。”

簡妮特夫人指出了一些蹊蹺之處,正是這些地方暴露出了他們變臉者的身份,也隻有經過訓練的眼睛和耳朵才會察覺。米勒斯經過母親的點撥,立刻便發現了這些細節。母親告訴他,自己覺得他或許會成為一名門泰特……甚至可能不僅是門泰特。

快要十三歲的時候,米勒斯·特格來到了貝尼·傑瑟裏特位於蘭帕達斯的要塞,接受進階教育,母親對他的判斷在這裏得到了驗證。消息傳到了她那裏:“你的兒子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門泰特戰士。”

母親去世之後,特格整理她的遺物時才看到了這張字條,此前並不知情。文字刻在一張小小的利讀聯晶紙上,下麵是聖殿的銘印,這些東西讓他產生了時空錯位的感覺。他突然回到了記憶中的蘭帕達斯,他對母親的愛與敬畏已經如期轉移到了姐妹會的身上。他後來接受了門泰特的訓練,才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但是並沒有因此而產生明顯的改變。如果要說改變了什麽,也應該是進一步加深了他與貝尼·傑瑟裏特的聯係。他的堅毅和剛強有一部分必然來自姐妹會的支持,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他當時已經知道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是他的宇宙裏一股非常強大的勢力,至少可以與宇航公會相提並論,強於繼承了厄崔迪帝國核心的魚言士議會,彼時也強於宇聯商會,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能夠與伊克斯的發明家和貝尼·特萊拉相抗衡。數千年間,伊克斯人造出航行機器,打破了宇航公會對於空間旅行的壟斷;特萊拉人發明了伊納什洛罐,找到批量培養香料的方法,也打破了拉科斯人的壟斷。盡管發生了這些事情,姐妹會仍然保持著她們的權威,由此也能推知她們在宇宙中影響之深遠廣泛。

米勒斯·特格在那時就已經非常了解之前的事情了。宇航公會的領航員可以駕駛飛船在折疊的空間之中穿梭——這一秒還在這個星係,下一秒則已經到達了某個遙遠的地方,然而伊克斯人也已經具備了這項能力。

學院的聖母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令他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厄崔迪祖先。她們當時正在測試他,所以必須告訴他這些事情。顯然,她們在測試他的預知能力。他能不能像宇航公會的領航員一樣,預先發現致命的障礙?他沒有通過測試。在此之後,她們對他進行了無廳和無艦的測試,可是他的結果和其他人類相同。不過,為了這項測試,她們加大了他的香料劑量,他感覺自己的真我覺醒了。

他問教導聖母自己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奇怪的感覺,她將稱之為“大腦萌發伊始”。

有一段時間,他通過這個全新的意識看待這個宇宙,看到這個世界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他的意識先是一個圓形,而後是一個球體。主觀、隨意的形式都變成轉瞬即逝的存在,他會毫無征兆地隨之進入恍惚狀態。不過,諸位聖母後來教會了他控製這種狀態的辦法。她們告訴了他聖人和玄者的事情,強迫他沿著意識的線條,徒手畫出了一個正圓。

學期末,他的意識恢複了原本的狀態,事物都變成了常規的樣子,但是那段神奇的記憶從此便一直留在了他的腦海之中,成了艱難逆境中力量的來源。

特格答應擔任這個死靈的教官之後,發現這段回憶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他和施萬虞在伽穆主堡初次見麵的時候,這段記憶發揮了莫大的作用。兩人見麵的地方是這位聖母的書房,房間的牆壁采用金屬材質,閃閃發光,房內放置了大量儀器和設備,多數均帶有伊克斯的標誌。朝陽透過她身後的窗戶,傾灑在她的身上,使得特格難以看清她兜帽下的麵孔。即便是那把椅子也是伊克斯人製造的自適應椅。無奈之下,他隻好坐在了一把犬椅上,但是他意識到施萬虞必然知道自己反對用生命形式做這種卑賤的事情。

“之所以選了你,是因為你具備祖父的特點。”施萬虞說道。明亮的陽光在她的頭頂形成了一個光環。故意為之!“你的睿智將會贏得這個孩子的愛戴和尊敬。”

“這話沒錯,我肯定不像一個父親。”

“據塔拉紮所說,你恰恰擁有她要求的各種特點。我了解您的赫赫戰功,知道您浴血奮戰,為我們作出了偌大的貢獻。”

這番話恰好再次印證了他此前的計算結果:這件事情,她們已經謀劃了很長時間。她們為此進行了**,我全然不知,但也參與其中,我是她們一盤大棋中的棋子。

然而,他隻是說:“塔拉紮希望這個孩子喚醒真我之後,能夠成為令人膽寒的戰士。”

施萬虞隻是望了他一會兒,然後說道:“他如果提到了死靈的事情,無論問你什麽,都絕對不能回答。沒有我的允許,‘死靈’這個詞提都不許提。關於這個死靈,你工作需要的所有數據我們都會提供給你。”

特格一字一頓冷漠地說道:“聖母想必並不知道在下頗為了解特萊拉人的死靈,在下曾在戰場上與特萊拉人兵戎相見。”

“你覺得自己非常了解艾達荷這個係列?”

“艾達荷的死靈長於軍事謀略,盡人皆知。”特格說道。

“那麽,我們的死靈或許還有霸撒大人尚未有所耳聞的特點。”

她的聲音無疑帶有嘲諷的意味,同時還有幾分掩藏不住的妒忌和憤怒。特格的母親曾經教過他如何讀懂自己的各種麵孔,這是一門禁學,所以他通常也不會顯露出來。他假裝懊喪,聳了聳肩膀。

不過,施萬虞顯然知道這個霸撒隻聽從塔拉紮的命令,界限已經明確地劃了出來。

施萬虞說道:“特萊拉人受貝尼·傑瑟裏特之命,大幅修改了目前的艾達荷係列,他的神經與肌肉係統已經調整到了現代人的水平。”

“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特格平和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他不知道她會透露多少真相。

“他是個死靈,不是克隆人!”

“我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對他進行普拉納-賓度訓練的每一個階段,都必須極為謹慎。”

“塔拉紮正是這麽囑托我的。”特格說,“我們都會遵守那些命令。”

施萬虞身體前傾,怒形於色:“這個死靈在某些計劃裏會對我們所有人造成極大的危險,我覺得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將要訓練的是一個什麽東西!”

特格注意到了“什麽東西”一詞,她說的並不是“誰”。對於施萬虞這些反對塔拉紮的人而言,這個死靈兒童永遠不會成為誰,或許至少需要等到他找回初始的自我,完全恢複鄧肯·艾達荷的身份。

特格現在明白了,施萬虞對於這個死靈計劃並非隻是耿耿於懷,正如塔拉紮此前所言,她正在設法阻礙這項計劃。施萬虞是敵人,塔拉紮的命令非常明確。

“你必須保護好那個孩子,絕對不能有什麽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