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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何種生物,最嚴酷的競爭均有可能來自其同類。生物消耗必要的資源,這些必要的資源數量稀缺,因而限製這一物種的發展。生存環境極為不利的話,物種的發展速度便會受到控製。(最低量定律)
——摘自《厄拉科斯之誡》
大樓位於一條大道旁邊,中間隔了一排樹木,還有精心修剪的花叢。花叢錯落有致,好像迷宮一般,周圍立著一人高的白色柱子。陸行車無論進出,都隻能慢速行駛。特格乘坐一輛裝甲陸行車來到了門口,軍人的習慣讓他將眼前的一切都記在了心裏。車裏隻有他和穆紮法爾元帥兩人,元帥看到他的神情,說道:“上麵有束能縱射係統保護我們。”
一名士兵身穿迷彩服,單肩挎著一把激光長槍,打開了車門,看到穆紮法爾下車,“唰”的一下站得筆直。
特格隨後也走下了車,他知道這個地方。貝尼·傑瑟裏特安保部門向他提供了幾個“安全”的地址,其中有一個便是這裏。姐妹會掌握的信息顯然已經過時了,不過是最近才過時,因為穆紮法爾沒有發現特格知道這個地方。
他們走到了門口,特格又看到了一套保護係統,他第一次來伊賽的時候就曾見過,現在依然完好如初。樹木和花叢周圍的立柱幾乎沒有什麽差別,這些立柱都是掃析儀,由樓內某個房間裏的人操作。柱子上菱形的連接器可以“讀取”立柱和大樓之間區域的信息。操作者隻需要輕輕按下房間裏的一個按鈕,任何穿過立柱所在區域的活體都會被割成一個又一個肉塊。
穆紮法爾走到門前,停了下來,看著特格,說道:“這裏來了不少人,但是數你等會兒見的這位尊母最為強大。見到她必須畢恭畢敬,絕對不能有絲毫頂撞。”
“你這是在告誡我嗎?”
“我還以為你能明白。叫她尊母就行,其他什麽都不要說。我們進去吧,我沒有詢問你的意見,擅自給你做了一身軍裝。”
特格跟隨穆紮法爾走了進去,他上次並沒有看到這間房間。這裏的空間不大,放滿了嘀嗒作響的黑麵箱子,兩個人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天花板上也隻有一盞球形燈亮著黃光。穆紮法爾讓到了一個牆角裏,特格脫掉了那件滿是汙漬、褶皺不堪的單衣,這件衣服他從離開球狀無殿一直穿到現在。
穆紮法爾說:“實在不好意思,沒法讓你先洗個澡。我們實在耽擱不起,她已經等急了。”
特格穿上那件軍裝之後,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這身黑色的軍裝他很是熟悉,連領口都帶著他熟悉的星徽。所以他要以姐妹會霸撒的形象出現在這位尊母麵前,真有意思。他再一次成為真正的霸撒,他一直堅定地將自己視為一名霸撒,隻是這身軍裝明白無誤地表明了他的身份。他穿上這身衣服,便不必通過其他的方式強調自己是誰了。
“這樣就好多了。”穆紮法爾說完便領著特格出了房間,穿過入口的走廊,走進了特格認識的一扇門。沒錯,他就是在這裏遇到了那些“安全”的聯絡人。他當時就看出了這間房間的作用,這裏似乎還是當時的樣子。吊頂和牆壁的角線安裝了微型攝像機,全都偽裝成了浮空球形燈的銀質導軌。
特格想:受到監視的人什麽都看不到,監視的人倒是有數不清的眼睛。
他的雙重視野發現這裏存在危險,但是眼下不會發生暴力事件。
這間房間長約五米,寬約四米,是開展超高級別商務活動的地方。這裏的交易不會涉及金錢,人們隻會談及通貨的等價物,可能是美琅脂,也可能是眼球大小的正球形乳白色蘇石,看起來似乎柔潤閃亮,一旦有光落在上麵,或者接觸了任意肉體,便會閃爍七色彩光。罐頭裝著美琅脂,餐布卷著蘇石,這些都是正常的事情。這顆星球什麽價錢?他們隻需要點點頭,眨一下眼睛或者幾句輕聲低語便明白了。沒人會在這裏拿出一包又一包錢,最多也隻會拿出一個扁平的透明箱子,從防毒的隔層裏取出薄薄一摞利讀聯晶紙,上麵用防偽數據印料寫著非常大的數目。
“這是一家銀行。”特格說。
“什麽?”穆紮法爾剛才正在盯著對麵一扇沒有打開的門,“噢,對。她馬上就到。”
“她就在看著我們,當然了。”
穆紮法爾沒有回應他的話,但是神色有些陰鬱。
特格看了看自己的周圍,他上次來過之後,這裏有什麽東西變了嗎?他沒有發現明顯的變化。他想這樣一座神殿經過億萬年之後,是否會出現任何變化?地上有一塊露毯,雁絨一般柔和,毛鯨的下腹一般潔白,泛著瑩瑩水光,可是倘若光腳踩在上麵(從未有人在這裏光過腳),隻會感覺到幹爽的舒柔。
房間中央附近放了一張兩米長的桌子,桌麵少說也有二十毫米厚。特格猜測長桌用的是丹恩藍花楹木。深棕色的表麵打磨得十分光滑,似乎可以看到裏麵河水一樣的木紋。長桌周圍隻有四把上將椅,材質與長桌相同,由能工巧匠打造,椅座和椅背均采用裏爾皮,顏色與磨光的表麵完全相同。
隻有四把椅子,多一把都是多餘。他沒有在這些椅子上坐過,他現在也沒有坐下。不過,他自己的身體一旦和椅子接觸之後,享受到的舒適堪比那令他鄙夷的犬椅。當然,這些椅子不會像犬椅那樣柔和,也不會那麽契合人的體形。太過舒服會令人懈怠,這間房間和這裏的陳設仿佛在說:“舒適之餘不要放鬆警惕。”
特格覺得在這個地方不僅需要動用智慧,身後還要有強大的武力支持。他此前便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現在依然是這樣的觀點。
這裏看不到窗戶,但是他在外麵見到過幾扇,而且閃爍著明亮的光線,這是能量柵欄,防止外麵的人隨意進入,也防止裏麵的人逃出。這種柵欄自身存在多種危險,特格知道,但是這些欄杆的意義非常重要。欄杆的能耗非常大,若將其需要的能量用於一座大型城市,城內最長壽的人去世之時,能量或許才會耗竭。
這樣炫耀財富完全並非隨意之舉。
穆紮法爾盯著的那扇門哢嗒一聲開了。
危險!
一個女人身穿金光閃閃的長袍,走進了房間,衣服上跳動著紅色和橘色相間的線條。
她竟然如此滄桑!
特格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有這麽大的年紀。她滿臉皺紋,眼眶深陷,一雙綠色的眼睛冷若寒冰,鼻子尖長而唇薄,下巴與鼻梁一樣棱角分明,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圓頂小帽,幾乎完全遮住了灰白的頭發。
穆紮法爾鞠了一躬。
“退下吧。”她說。
他一言未發,從女人進來的那道門走了出去。門關上了,特格叫了女人一聲“尊母”。
“看樣子您發現這裏是銀行了。”她的聲音顫動並不是非常明顯。
“這是自然。”
她說:“人們總有辦法轉移巨額金錢或買賣權力。”
“而且通常打著政府、社會或者文明的幌子。”特格說道。
“老身懷疑您的智識異於常人。”她說著拉出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但是並沒有示意特格坐下,“老身做的是銀行生意,這樣我們就不用磨磨嘰嘰地繞來繞去了。”
特格沒有說話,他覺得似乎沒有必要,隻是繼續打量著她。
“為什麽這樣看著老身?”她質問道。
“我沒想到您年事已如此之高。”他說。
“咳,咳,咳。霸撒,您沒想到的事情多了,稍後還可能會有一位年輕的尊母在您耳邊呢喃輕語,告訴您她的名字,將您標記。希望一切順利,願杜爾保佑。”
他點了點頭,並不是非常明白她的話。
“這棟大樓也非常老了。”她說,“老身看著您進來的,是不是也沒有想到?”
“我想到了。”
“這棟建築已經幾千年了,關鍵的地方都沒有變,這種建築材料還可以再撐很長時間。”
他看了一眼長桌。
“哦,不是那塊木頭,是裏邊的波勒斯坦恩、波勒茲和波莫巴特。迫不得已的時候,三波總能派上用場,而且絕對不會讓人失望。”
特格什麽都沒有說。
“迫不得已的時候。”她說,“我們之前迫不得已讓您吃了些苦頭,不知道您有沒有什麽意見?”
“我有沒有意見都無所謂。”他說。這個女人想幹什麽?當然是想摸清他的斤兩,就像他現在打量她一樣。
“您之前對其他人做的事情,您覺得他們有沒有意見?”
“這還用說嗎?”
“霸撒,您天生就是當司令的好料子,老身覺得我們會非常珍惜您。”
“我一直以為我是最珍惜自己的人。”
“霸撒!看見老身的眼睛沒有?”
他看到她眼白裏飄著星星點點的橘色,危險的感覺頗為強烈。
“您要是哪天看到老身的眼睛完全變成了橘色,那就要小心了!”她說,“說明您已經讓老身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他點了點頭。
“您可以發號施令,但就是不能指揮老身,要求就是這樣!您指揮那些狗東西,對我們來說,您這樣的人隻要負責這一件事就行了。”
“狗東西?”
她輕蔑地揮了揮手:“就是外麵那些人,您認識他們。他們隻會琢磨稀鬆平常的小事情,從來不會考慮重大的問題。”
“我原本以為你們就希望他們這樣。”
“這就是我們努力的結果。”她說,“所有東西我們首先都會嚴格篩濾,然後才會到他們那裏,無非都是有關溫飽和生存的事情。”
“沒有重大的問題。”他說。
“您好像生氣了,不過不要緊。”她說,“對於外麵那些狗東西而言,重大的問題就是‘我今天有沒有飯吃?我今天有沒有地方過夜?會不會碰上襲擊者或者人渣?’。奢望是什麽?奢望就是弄來一點毒品,或者找到一個異性,暫時躲避那隻猛獸。”
他想,你就是那隻猛獸。
“霸撒,老身之所以抽出一些時間來見您,是因為老身明白您的價值或許比穆紮法爾還大,其實他的價值已是無比巨大。他把您這麽配合地帶到這裏,我們的人正在好生犒勞他。”
她看到特格依然一言不發,便嗬嗬地笑了:“您覺得自己這樣不算配合嗎?”
特格克製住了自己,一聲不出,一動不動。他們難道在飯菜裏下了藥?他的雙重視野閃爍了幾下,但是尊母眼中的橘色斑點消失之後,視覺中的劇烈的動作便也消失了。不過,她的兩隻腳可以置人於死地,必須小心。
“隻是您不該對那些狗東西有那樣的期待。”她說,“幸好他們幾乎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能力。在意識最深處的深淵之中,他們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沒有時間思考這樣的問題,隻能為眼前的生存和溫飽奔波。”
“不能幫助他們進步嗎?”他問道。
“絕對不能幫助他們!哦,我們讓這些狗東西形成了時刻追求進步的風潮。不過隻是風潮而已,並不會產生實際的結果。”
“絕對不能讓他們實現這個奢望。”他說。
“這不是奢望!這種事情根本不能發生!這種事情必須始終攔在一道障礙之後,我們稱這道障礙為保護性愚昧。”
“心不知為淨。”
“霸撒,老身不喜歡您的腔調。”
她的眼中再次出現了橘色的斑點,然而特格對暴力的感知很快便消退了,因為她又嗬嗬地笑了起來:“知者,即非不知也。我們告訴他們新的知識會帶來危險,您自然明白這話的言外之意——所有新的知識都不能保證生存和溫飽!”
尊母身後的門開了,穆紮法爾走了進來,站在了尊母的椅子後麵。他臉色紅潤,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
“終有一天,您也會從那房間裏這樣走到老身身後。”她說,“老身有這個能力。”
他們對穆紮法爾動了什麽手腳?特格大為疑惑。這個男人看著好像用了毒品一樣。
“您看到老身的實力了吧?”她問道。
他清了一下嗓子,說:“那是自然。”
“您還記得嗎?老身做的是銀行生意。我們忠誠的穆紮法爾剛剛在我們這裏存了一筆錢。穆紮法爾,你是不是要謝謝我們?”
“謝謝尊母。”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說:“霸撒,您肯定大概明白這種能力。您在貝尼·傑瑟裏特的手裏訓練得很好,她們確實相當有天賦,但是恐怕不能與我們相提並論。”
“而且聽說你們人多勢眾。”他說。
“霸撒,我們的關鍵不在於人多勢眾。我們的力量可以導引,所以不需要多少人就可以控製這股力量。”
他覺得這位尊母現在與貝尼·傑瑟裏特的聖母有些類似,看似回答了對方的問題,但是並沒有真正說出很多信息。
“歸根結底,”她說,“我們的這種力量可以成為許多人生存的實質,沒有這種力量,他們便無從生存。這樣一來,我們隻要以撤回力量要挾眾人,即可將他們置於股掌之間。”她看了一眼身後,說道,“穆紮法爾,你希望我們撤回嗎?”
“報告尊母,不希望。”他竟然在顫抖!
“你們發現了新的毒品。”特格說。
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霸撒,您這可就說錯了!這個毒品可不是什麽新東西了。”
“你們想讓我也染上這個毒癮?”
“霸撒,我們控製了很多人,您跟他們一樣,有兩個選項——要麽死,要麽服從。”
“這兩個選項也不是什麽新東西了。”他說道。她會怎樣要挾他?他沒有覺察到任何暴力,反倒在雙重視野中支離破碎地瞥到了一些極其**的開場。他們以為自己能對他進行銘刻?
她微笑地看著他,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但是頗為冷漠。
“穆紮法爾,他會不會效忠於我們?”
“報告尊母,在下相信會。”
特格心裏皺緊了眉頭,這兩個人都是窮凶極惡、奸邪狠辣之人。他們與他的道德信條格格不入,不過幸好兩人不知道這個奇怪的東西加快了他的反應速度。
他們看到他迷惑不解,似乎很開心。
特格憑借姐妹會賦予的犀利的洞察能力,發現兩個人的生活其實都並沒有多少樂趣,這一點令他得到了一些安慰。愉悅的人生所需要的各類元素,這位尊母和穆紮法爾都已經忘卻,或者更有可能已經遺棄。他覺得他們或許已經無法在自己身上找到愉悅真正的源泉,大多時候隻能通過窺探他人獲得。他們變成了永恒的旁觀者,隻是始終記得從前的那種欣喜。他們無論怎樣折騰都無法產生過去的歡愉,每次都必須嚐試全新的極端行為,才能依稀喚起記憶中的感覺。
尊母笑得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穆紮法爾,你看他,完全不知道我們能做出怎樣的事情。”
特格聽到了這句話,貝尼·傑瑟裏特訓練過的眼睛也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兩人已經喪失了所有純真,任何套路都不會令他們意外,對於他們而言都算不上新東西。可是他們仍然處心積慮,費盡心機密謀策劃,希望這一次的極端行動能夠讓他們再次感受到記憶中的驚喜。不過,他們知道自己不會感受到那種驚喜,並且會因為這次事件而更加憤怒,進而再次嚐試喚起那種無法喚回的感覺。這就是他們的思維方式。
特格動用貝尼·傑瑟裏特教給他的所有技巧,滿臉堆笑,他要讓他們以為他明白自己的想法,他確實喜歡自己的生活。他明白這是他能夠向他們發起的最致命的攻擊,也看到攻擊確實命中了目標。穆紮法爾怒目而視,尊母先是滿眼橘色,而後突然露出了驚詫的表情,然後非常緩慢地變成了恍然大悟之後的喜悅。她沒想到特格會是這樣的反應,她沒見過這樣的反應。
“穆紮法爾。”橘色逐漸從她的眼中褪去,“我們之前選好的那位尊母,把她帶過來標記我們的霸撒。”
特格在雙重視野中看到自己危在旦夕,此時才終於明白了怎麽回事。他感覺自己的未來像水波一樣在他的意識中向四周**開,與此同時那股力量在他的體內不斷增長。那個巨大的變化依然正在他的體內進行,他感覺到能量正在擴散,他隨之也明白了許多事情,也擁有了更多選擇。他看到自己旋風一般席卷了整棟建築,身後遍地橫屍(穆紮法爾和尊母也死在了他手裏),他離開的時候,大樓裏裏外外好像屠宰場一樣。
我必須大開殺戒嗎?他心想。
他每殺一個人,就會有更多的人被殺死。不過,他明白這是無奈之舉,他也終於明白了暴君的構想。他看到自己遭受了巨大的痛苦,險些叫了出來,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好,把那位尊母帶來吧。”他知道這樣一來,自己便可以將那個女人也在這裏解決,省去了找她的麻煩。掃析儀的那間控製室,他知道自己必須首先消滅那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