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必須像雄鷹統治下等鳥類一樣,依靠敏銳的眼睛和銳利的尖爪統治他們。”

——《厄崔迪主張》(見於貝尼·傑瑟裏特檔案部)

天亮了,特格從一條大路旁邊藏身的防風林裏走了出來。這條路寬闊平整,經過了射束硬化,路麵沒有任何植物。特格估計這大概是一條十車道,適合駕車行駛,也適合步行,不過這個時候路上大多都是步行的人。

他撣掉了衣服上大多數的灰塵,除去了所有能夠體現軍銜的東西。灰白的長發已無平日的齊整,他隻能用手梳理了一下。

路上的人正在朝著伊賽的方向走去,他們需要穿過數公裏長的山穀,才能抵達那座城市。天空萬裏無雲,微風拂過他的臉,吹向了他身後遠方的大海。

經過了一個晚上,他終於適應了自己新的意識。各種事物在他的第二視野中一閃而過,他在事情發生之前便可以事先獲知,因而知道自己每一步必須怎麽走。他明白,這種能力的背後是一種危險的反射機製,如果不加以克製,很有可能做出肉體無法承受的高速動作。理性無法解釋這件事情,他感覺自己好像走在刀尖之上,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他苦思冥想,然而仍舊不知道自己在那台刑訊儀上發生了什麽事情。難道類似聖母在香料之痛中經曆的事情?可是他感覺自己有關過去的回憶中並沒有出現他者記憶,他覺得各位聖母也不可能擁有他現在這樣的能力。雙重視野讓他能夠知道自己即將感知到什麽東西,這種視覺像是一種新的真理。

特格的門泰特老師總是告訴他世間存在一種鮮活的真理,普通的事實無論怎樣排列,這種真理都不會受到影響。這種真理有時蘊含在寓言和詩歌之中,而且時常與人們的期待相反,他聽到的是這樣的說法。

他們說:“這是門泰特最難以接受的經曆。”

特格此前始終沒有表達過反對的意見,現在則不得不承認這句話說得確實有道理——他感覺那台刑訊儀將自己猛地推進了一個新的現實世界。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個時候走了出來,隻知道自己現在能夠融入步行的人流之中。

路上的行人大部分都是菜農和果農,身後拖著一筐一筐的瓜果蔬菜,菜筐下麵是廉價的浮空裝置。他感知到了那些蔬果,饑餓感因而在他的體內造成了一陣劇痛,不過他強迫自己忽略了這些痛感。特格在貝尼·傑瑟裏特的軍隊服役期間,曾經去過更加原始的星球,見過農民牽著下了藥的牲畜,眼前的景象似乎並無二致。這些行人讓他看到了古代和現代奇怪的混合——農民步行,非常稀鬆平常的設備載著農作物飄在他們後麵。如果沒有這些浮空裝置,這個場景和人類上古時代的日常生活也並沒有什麽區別。不過役畜就是役畜,即便產自伊克斯工廠的生產線,也改變不了役畜的本質。

特格利用他的第二視野選中了一名農民,那人身形矮壯,皮膚黝黑,五官深邃,滿手老繭,大步流星的姿態給人一種特立獨行的感覺。他拖著八個大筐子,裏麵裝滿了皺皮的瓜。特格追上了農民的步伐,筐裏散發出來的清香令他痛苦地咽著口水。特格一言不發地走了幾分鍾,然後貿然問道:“去伊賽這條路最合適嗎?”

“這條路可不近。”男人說道。他的喉音非常明顯,言語之間有一些謹慎。

特格看了一眼那些菜籃子。

農民用餘光看著特格,說道:“我們是去集市中心,他們再把這些瓜果蔬菜送到伊賽。”

兩人說話之間,特格發現農民已經把自己連推帶趕地帶到了路邊。男人瞄了一眼後麵,頭輕輕向前點了一下。三個農民從後麵走了過來,用高大的菜筐把特格和那個農民嚴嚴實實地圍在了裏麵。

特格頓時緊張了起來,他們要幹什麽?不過,他沒有覺察到惡意,第二視覺在他周圍沒有發現暴力活動。

一輛重載陸行車從他們旁邊飛馳而過,絲毫沒有減速。特格之所以知道重載陸行車經過,是因為他聞到了燃油燃燒的氣味,看到了菜筐被風刮動,聽到了發動機強勁的震動,感覺到了四個農民的緊張。菜筐圍起的高牆完全擋住了過往陸行車的視線。

“霸撒,我們一直都在找您,想保護您來著。”他身旁的一名農民說,“很多人都在抓您,不過這邊沒有那些人。”

特格聽到這話,大為驚訝,視線突然轉向了那個男人。

“我們在倫迪泰跟您打過仗。”一個農民說。

特格咽了一口唾液,倫迪泰?他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那次隻是一場小規模的衝突。

“實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特格說。

“不知道更好。”

“謝謝你們。”

“綿薄之力而已。”

“我必須去伊賽。”特格說。

“那裏很危險。”

“哪裏都很危險。”

“我們就知道您要去伊賽。馬上就會有人過來,您不能這麽光明正大地過去。啊哈,他來了。霸撒,我們沒在這裏見過您,您也沒來過這裏。”

另外一個農民接過了同伴的貨物,把兩排菜筐的拖繩扛到了自己肩上,特格最先遇到的那個農民推著特格從繩子下麵鑽進了一輛深色的陸行車。特格瞥到了光亮的塑鋼和合成玻璃,陸行車隻在特格上來的時候短暫地減緩了速度。車門猛地關上了,他獨自一人坐在一輛陸行車的後排,身下是一個柔軟的座位。陸行車迅速提速,很快便將步行的農民甩在了後麵。特格周圍的車窗經過了暗化處理,外麵的景象看得並不真切,前麵的司機也隻能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

特格被抓住之後,一直都沒有機會好好放鬆一下,車內溫暖舒適的環境險些讓他進入了夢鄉。他沒有覺察到任何危險,身體由於之前的劇烈運動還在疼痛,刑訊儀刺激產生的痛感也還沒消失。

不過,他提醒自己現在必須保持清醒,保持警惕。

司機歪向一側,沒有回頭,對著身後說道:“霸撒,他們為了抓您已經找了兩天兩夜。有人覺得您已經離開伽穆了。”

兩天?

他中彈之後,他們對他做了什麽手腳?他竟然失去了這麽久的意識。但這隻是讓他更加饑餓。他想在自己的視覺中心喚出身體內置的時器,但是時器隻是閃了一下便消失了,刑訊儀事件之後,每次都是這樣的結果。他的時間感知和相關的參照物都變了。

所以有些人以為他已經離開了這顆星球。

特格沒問誰想抓他,那場襲擊和之後的刑訊,特萊拉人和離散之人都參與了。

特格看了看這輛車,這是大離散之前生產的老款陸行車,內飾很漂亮,帶有伊克斯工藝最為精良的廠商的標誌。他從來沒有坐過這款車,但是他非常了解。修複工匠會把這些車維修一新,無論是恢複車輛原本的狀態還是改裝,目的都是找回古時的那種卓越觀感。特格聽說這種車時常被人遺棄在奇怪的地方,例如涵洞、機械倉庫、農田,抑或破敗的建築裏。

司機又稍微側了一下身子,對後麵說:“您要去伊賽哪裏?有地址嗎?”

特格第一次巡遊伽穆的時候,發現了幾個聯絡點,他此時在記憶中調出了這些地方,告訴了那個男子其中一個的地址:“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霸撒,這基本上就是一個見麵和喝酒的地方。聽說他們吃的東西也不錯,不過有錢人才進得去。”

特格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選了這個地方,說道:“我們去試一試。”他覺得沒必要告訴司機那個地方有一個隱蔽的私人餐廳。

特格聽見他提到了吃的東西,再次感到饑餓在體內劇烈地絞動。特格的手臂開始哆嗦,過了好幾分鍾才恢複了平靜,他這才意識到昨天晚上的活動幾乎消耗了他全部的體力。他仔細地掃視了陸行車的內部,希望看到隱藏的食物或飲料。這輛陸行車的修複工作做得非常仔細,能看出來車主對車輛的感情,不過他沒有看到任何隱藏的隔間。

這樣的車在一些地方並不算罕見,他知道,可是這樣的車都能展現出不凡的財富。這輛車的主人是誰?肯定不是這位司機,他明顯隻是受雇於人的專業司機。不過,既然有人讓他來接自己,那麽想必另外有人知道了特格的下落。

“會有人把我們截下來搜查嗎?”特格問道。

“霸撒,這是伽穆星球銀行的車,沒人會截。”

特格安靜地思考著司機的這句話,這家銀行曾經確實屬於他的聯絡點。他巡視伽穆的時候,曾經仔細研究了關鍵的支行,這段記憶讓他想起了自己守護死靈的職責。

“我的同伴。”米勒斯·特格貿然說道,“他們……”

“霸撒,那些人自有安排,我沒法告訴您。”

“能不能告訴……”

“我們先要抵達安全的地方。”

“這是自然。”

特格靠在車座的靠墊上,打量起了周圍的環境。這些陸行車采用了大量合成玻璃和幾乎堅不可摧的塑鋼,但是其他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終究會喪失原本的性能,例如座套、頂篷內飾、電子元件、懸架的安裝結構、渦扇管道的燒蝕內襯。還有黏合劑,無論怎樣保護,時間久了都會失效。這輛陸行車好像工廠剛剛生產出來一樣,金屬部位閃爍著低調的光澤,座套剛好契合他的體形,褶皺時才會發出細微的聲響。還有那種味道,新產品那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氣味,混合了拋光劑和精細麵料的味道,車底平滑運行的電子元件還散發出了些微刺鼻的臭氧氣味,可是怎麽都聞不到食物的味道。

“到伊賽還要多久?”特格問道。

“還要半個小時。有什麽事情嗎?需要加速?我是不引起……”

“我現在非常餓。”

司機看了一眼左麵,又看了一眼右麵,看到他們周圍已經沒有農民了。路上空空如也,另外隻有三輛陸行車——兩台牽引裝置左側載著重型運輸艙,一輛卡車後麵拖掛一台巨型水果采摘機器。

“我們隻能在這裏稍事逗留,不然太危險。”司機說道,“我知道一個地方,至少能讓您喝一碗湯。”

“隻要是吃的就行,我已經兩天沒有進食,大量活動消耗了過多體力。”

陸行車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司機左轉,穿過等距間隔的高大的鬆樹,上了一條窄路,沒過多久再次轉向,穿過樹林開到了一條單行車道上。車道盡頭有一棟低矮的房子,房頂是黑色合成玻璃,下麵是深色的石磚。房子的窗戶形狀狹窄,窗戶上的防護性燃燒器噴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司機說:“長官,您在車裏稍等。”他下了車,特格這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臉——非常清瘦,鼻子長,嘴巴小。男人的臉頰上明顯可以看到重塑手術留下的疤痕,雙眼閃著銀色的光,顯然是人造眼球。他轉過身去,走進了房子,出來以後,打開了特格的車門:“長官,快。裏麵的人在給您熱湯。我說您是銀行家。不需要給錢。”

地上結了一層薄冰,腳下嘎吱作響,特格稍微低了低頭才沒有被門框碰到。眼前是一條漆黑的走廊,牆上鋪了木質牆板,盡頭是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那裏飄出了食物的香味,像磁鐵一樣將他吸引了過去,他的胳膊又哆嗦了一陣。房間的窗戶旁邊擺了一張不大的餐桌,窗外是一座帶有頂篷的封閉式花園。灌木叢中滿是嬌豔欲滴的紅花,幾乎完全遮住了花園的石牆。上方是黃色的發熱合成玻璃,人造光線令整座花園仿佛是一片盛夏的光景。特格愜意地坐在了桌邊柔軟的單人椅上,他看到桌上是白色的餐布,邊緣飾有壓花圖案,還有一把湯匙。

右邊的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身材矮壯的男人,端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碗。他看到特格,遲疑了一下,然後把碗放在桌上,推到了特格麵前。這一下遲疑令特格產生了警惕,他強迫自己無視鼻子裏誘人的香味,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個男人身上。

“先生,這湯不錯,我自己做的。”

是人工合成的聲音。特格看到男子下巴側麵有幾道疤痕。男人看著像是古代的機械——脖子很短,頭好像長在了厚實的肩上,兩條胳膊的肘關節和肩關節似乎都有些奇怪,兩條腿貌似隻能圍繞髖關節旋轉。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可是他進來的時候晃晃悠悠,特格能看出來這個人渾身都換上了人造器官,也看到了他痛苦的眼神。

“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麽鬼樣子。”男人的嗓音嘶啞,“阿勒哲裏那場爆炸把我給毀了。”

特格根本不知道阿勒哲裏是什麽地方,但是他顯然以為他知道。不過,“毀了”這兩個字有些意思,這是對命運的控訴。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認識你。”特格說。

“這個地方,誰都不認識誰。”男人說道,“您喝湯吧。”他指了指上麵,特格看到一個探測器蜷曲的末端,探測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有閃光證明它正在讀取周圍的信息,而且沒有發現有毒物質。“這裏的東西您不用擔心。”

特格看著碗裏深色的**,看到了幾塊肉。他把手哆哆嗦嗦地伸向了湯勺,試了兩次才拿住了勺子,可是還沒抬起來一毫米,就把勺子裏的湯幾乎全灑了出來。

一隻手穩住了特格的手腕,他的耳邊溫和地響起了那個人工合成的聲音:“霸撒,我不知道他們把您怎麽了,但是在這個地方,隻要我活著,就沒人能傷著您。”

“你知道我是誰?”

“霸撒,許多人都願意為您付出生命。要不是您,我兒子早就死了。”

特格放下了軍人的尊嚴,讓男子扶著他的手舀起了一勺湯,他隻剩喝下這口湯的力氣了。湯裏的東西很豐富,熱乎乎地喝下去,令人很是舒心。他的手很快便不哆嗦了,他向男人點了點頭,示意他鬆開自己的手。

“還喝嗎?”

特格這時候才發現一碗湯已經被自己喝完了,他多麽想說“再來一碗”啊,可是那個司機說了他們得抓緊時間。

“不用了,我得走了。”

“您沒來過這裏。”男人說道。

他們再次回到了主路上,特格靠在陸行車座椅的靠墊上,回想著剛才那個男人說的那句怪話。那個農民也說過這句話:“您沒來過這裏。”這句話感覺像是一句常見的日常用語,說明特格第一次離開伽穆之後,這個地方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們很快便進入了伊賽的城郊,特格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偽裝一下,畢竟那個滿身人造部件的男人一下就認出了他。

“那些尊母正在哪裏抓我?”特格問道。

“霸撒,到處都有他們的人。我們不能保證您安然無恙,但是正在采取一些措施。我會告訴那些人我把您送到了哪裏。”

“那些尊母說沒說她們為什麽抓我?”

“她們從來不解釋原因。”

“她們來到伽穆多長時間了?”

“霸撒,很久了,當年我還是個小孩,我在倫迪泰當過上尉。”

特格心想:少說也有一百年了。她們該把各方力量集中到她們手上了……前提是塔拉紮的憂慮能夠得到讚同。

特格相信她的判斷。

塔拉紮說過:“不論是誰,隻要有可能受到那些**的影響,就一定信不得。”

不過,特格目前沒有察覺到危險,他隻能思考自己現在遇到的這些謎團,但他沒有向司機繼續追問。

他們進入伊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透過私家大宅高牆之間的縫隙,時不時能瞥到黑色的哈克南宮殿。陸行車轉進了一條街道,路邊是一些胡亂建成的小店,建築材料大多是從事故或者火災之類的地方搶救出來的材料,歪七扭八,五顏六色,一眼就能看出來哪塊磚是哪裏來的,哪根柱子是從哪裏撿的。店鋪外麵掛著花裏胡哨的招牌,都說自己店裏的東西最好,自己店裏修東西靠譜。

特格覺得伊賽並不是衰落了,而是發展成了一個無法用醜陋形容的地方。他在這座城市裏看到現在,覺得是因為有些人想讓這裏變成令人厭惡的地方。

這裏的時間沒有停止,而是向後退去。這裏不是一座現代的城市,沒有明亮的運輸艙,沒有保暖隔熱、形態實用的建築,隻有漫無章法的雜燴。古舊的建築彼此相接,一些依據個人品位建造,一些顯然是為了某些早已不合時宜的“必要”考量而設計。伊賽的方方麵麵都隻能算是勉強避免了混亂的程度,之所以沒有變成一團混亂,特格知道,是因為舊有的條條大道保證了城市基本的格局。雖然擺脫了一塌糊塗的命運,但是道路鮮有橫平豎直之處,大多均為斜角相交,排布走向並沒有整體的規劃。如果鳥瞰這座城市,你將看到一塊荒唐的被麵,隻有男爵封地那巨大的黑色矩形能夠令人看出有條有理的規劃,其餘的地方全都是建築意義上的反叛。

特格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就是一個謊言,上麵貼了一層又一層的謊言,下麵蓋著從前的謊言,摻雜了各種淩亂的東西,他們或許永遠都挖掘不到有用的真相。整個伽穆都變成這副瘋癲的樣子,事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莫非是哈克南家族幹的好事?

“長官,我們到了。”

司機將陸行車停在了路邊,旁邊是一棟大樓,麵向道路的樓麵沒有窗戶,通體均為黑色平整的塑鋼,一樓隻有一扇門,完全沒有看到搶救出來的建築材料。特格認出了這個地方,這是他自己挑選的避難之處。不明事物在他的第二視野中一閃而過,不過他感覺眼下不存在任何威脅。司機為特格打開了車門,站到了一邊。

“長官,這個時間,這裏沒有多少人,建議您趕緊進去。”

特格頭也沒回,三步並作兩步衝過狹窄的步道,走了進去。一間燈火輝煌的前廳映入了眼簾,麵積不大,采用了打磨光滑的白色合成玻璃,他隻看到了一排又一排攝像眼。他彎腰鑽進了一條升降管道,用力按下了記憶中的坐標。他知道這條管道並非直上直下,可以將自己送到大樓後方的五十四層,那裏有一些窗戶。他記得那裏有一間私人餐廳,室內有著深紅的色調和大量棕色的陳設和家具。還有一個眼神冷若冰霜的女人,明顯接受了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但並非聖母。

管道將他吐到了他記憶中的那個房間,但是沒有人迎接他。特格環顧四周,審視了一番室內純棕色的陳設和家具,厚重的褐紅色垂簾遮住了對麵牆上的四扇窗戶。

特格知道有人看到他了,於是靜靜地等待著,運用自己新近習得的雙重視野尋找即將出現的麻煩,可是他沒有看到任何襲擊的先兆。他站到管道出口的一側,再次環顧了這間房間。

特格認為房間和室內的窗戶存在一種關係——窗戶的數量、位置、尺寸、下邊相對地板的高度、房間和窗戶的相對麵積、房間的高度以及窗戶用的是哪種窗簾,用門泰特邏輯解讀這些,即可知道一個房間的具體用途。房間的布置和裝潢可以反映某種極度複雜的秩序,除了緊急情況以外,房間的內飾往往都會依據這種秩序。

地上的房間如果沒有窗戶,其中必然有一定的寓意。即便室內住了人,這樣布置的主要目的也不一定是為了保密。他曾經見過沒有窗戶的教室,種種明顯的跡象表明這些房間可以逃避外部世界,同時也能看出對於兒童的厭惡。

然而,這間房間卻並非如此,這裏的布置是為了有條件地保密,另外需要偶爾關注一下外部世界,必要的地方采取防護性的保密措施。他走到對麵的一扇窗前,掀開了窗簾的一角,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窗戶用了三合一裝甲合成玻璃。果然不出其所料!密切關注外麵的世界有可能引來攻擊,采取這些防護措施的人想必肯定也是這樣的想法。

特格再一次撩開了窗簾,看了一眼牆角,那裏的反光裝置擴大了他的視野,讓他看到了相鄰牆壁兩邊的景象和從下到上的整個樓麵。

真有兩下子!

他之前到這裏並沒來得及仔細觀察,現在得出了更加肯定的結論。這間房間很有意思。特格放下窗簾,轉過身,剛好看到管道裏出來了一名高個男子。

特格的雙重視野對這名男子作出了確切的預測——他的身上藏著危險。這個人顯然是一名軍人,從他的步態便能看出,還有那雙敏銳的眼睛,隻有訓練有素、久經沙場的軍官才會如此關注細節。這個人的行為舉止之中另外有一些東西令特格緊張了起來,這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叛徒!

男子看到特格便說道:“那群渾蛋竟然讓您受了那麽大的罪。”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氣深沉,潛意識中有一種想要掌控局麵的感覺。特格從沒聽過這種口音,這是一個離散之人!特格估計應該是一個類似霸撒的人物。

可是,他依舊沒有發現任何即將發生的襲擊的先兆。

特格沒有作聲,男人說:“噢,不好意思,我是穆紮法爾,哈法·穆紮法爾,杜爾軍隊的軍區司令。”

特格從來沒聽說過杜爾軍隊。

特格滿腦子都是問題,但是他沒有問出來。他現在無論說什麽,都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弱點。

他之前在這裏見到的人呢?他們去哪裏了?我為什麽選了這裏?他當時那麽相信這個地方。

“您坐。”穆紮法爾說著指了指一張低矮的小沙發,沙發前麵放了一張矮幾,“您放心,之前那些事情都與我無關。我本來還想加以阻止,可是聽說您已經……離開了現場。”

特格從穆紮法爾的聲音中聽出了其他的東西——近乎恐懼的緊張。這個男人看樣子要麽聽說了破屋的事情,要麽親眼看到了屋內屋外的情景。

“您真是太高明了。”穆紮法爾說道,“竟然等到他們全神貫注探取您的記憶,然後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他們獲得什麽信息了嗎?”

特格沉默地搖了搖頭,他以為自己馬上就會在電光石火之間完成攻擊,可是他感覺這裏眼下沒有暴力活動。這些散失之人正在幹什麽?不過穆紮法爾和他的手下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刑訊室實際發生的事情與他們所想不同,這一點很清楚。

“您請坐。”穆紮法爾說道。

特格坐在了矮沙發上。

穆紮法爾坐到了矮幾對麵一把扶手較高的椅子上,斜對著特格。他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似乎準備好了動武。

特格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穆紮法爾,完全看不出這個男人真實的銜級,隻知道他是司令。男子身材頎長,麵部寬闊,臉色紅潤,鼻子高挺,雙眼呈灰綠色,兩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看著特格右肩的後麵。特格認識一個間諜,那人也有這個習慣。

“哎呀。”穆紮法爾說道,“我來到這裏之後,聽說了不少您的事情,也看了不少有關您的東西。”

特格仍然沉默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的頭發很短,左眼上方的發際線處有一道長約三毫米的紫色疤痕。他上身敞懷穿著一件淺綠色的獵裝,下身的褲子顏色相同。上下兩件衣服算不上軍裝,但是十分整潔,看得出來他平時頗為注意自己的儀表。他腳上的那雙鞋是最好的證明,特格感覺自己如果湊得近一點,能在淺棕色的鞋麵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過,從來沒想到能跟您麵對麵交流。”穆紮法爾說,“十分榮幸。”

“我隻知道你指揮一支大離散歸來的軍隊,除此之外,對你一無所知。”特格說道。

“嗯嗯嗯嗯嗯!沒什麽好知道的。”

饑餓帶來的陣陣腹痛再一次轉移了特格的注意力,他的視線落到了管口旁邊的按鈕上,他知道那個按鈕可以叫來一名服務生。在這個地方,自動機器的日常任務全都分配給了人類,這樣便可以集結一支人數龐大的軍隊,隨時可以調動。

穆紮法爾誤解了特格看著管口的想法,說:“您別急著走,我已經安排好了,我的醫生馬上過來給您檢查一下。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希望您能安安靜靜地等到他過來。”

“我隻是想點些吃的東西。”特格說。

“建議您等醫生檢查完了之後再說,擊昏器有可能造成很嚴重的後遺症。”

“所以你知道那件事情。”

“整件事情我都知道,簡直是胡鬧。您和您的手下伯茲馬利很有兩下子,絕對不可小覷。”

特格還沒來得及說話,管道便吐出了一個高個男子。來者骨瘦如柴,裏麵穿了一件紅色單衣,走起路來外套隨風擺動。他凸出的前額烙了蘇克醫生的菱形印記,不過是橘色的,而非常見的黑色。閃閃發亮的橘色遮住了這位醫生的眼球,特格看不到他眼睛的真實顏色。

這個人難道對某種物質上癮?特格不禁好奇。這個人的身上沒有熟悉的麻醉劑的氣味,連美琅脂的味道都沒有,倒是能聞到甜品的味道,很像是某種果撻。

“索利茨,你來了!”穆紮法爾說道。他指了一下特格,說:“給他好好掃描一下,他前天被擊昏器打中了。”

索利茨拿出了一台儀器,玲瓏小巧,一隻手便可以使用。特格知道這是一個蘇克掃描儀,聽到儀器的探測場發出了低沉的“嗡嗡”聲。

“所以你是個蘇克醫生。”特格說道,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額頭上的橘色烙印。

“沒錯,霸撒。我們的傳統源遠流長,我接受的是最優質的訓練。”

“我從來沒見過這個顏色的烙印。”特格說道。

醫生將掃描儀繞著特格的頭部掃了一圈:“霸撒,什麽顏色都一樣,關鍵是顏色背後的東西。”他掃過了特格的兩肩,然後向下掃完了特格全身。

特格正在等待“嗡嗡”的聲音消失。

醫生往後退了一步,對穆紮法爾說:“元帥,他很健康,相當健康,畢竟都這樣的年紀了。不過也還得繼續補充營養。”

“嗯……那就行。索利茨,交給你了,霸撒是我們的座上賓。”

“我會根據他的需要安排飯。”索利茨說,“霸撒,吃慢點兒。”索利茨做了一個利落的向後轉,外套和褲子啪啪地打在了他身上,管口將他吞了進去。

“元帥?”特格問道。

“杜爾恢複了一些古代的軍銜。”穆紮法爾說。

“杜爾?”特格冒險問了一句。

“我可真糊塗!”穆紮法爾從外套側麵的口袋裏拿出了一個小盒子,從裏麵取出了一個薄薄的文件夾。特格看出這是一台全息投影儀,和自己從前在軍隊裏隨身帶的那個差不多,上麵有家和家人的圖像。穆紮法爾把全息投影儀放在兩人麵前的桌上,按下控製按鈕,桌上便出現了一小片綠色的叢林。

“家。”穆紮法爾說,“那中間是建築灌木。”一根手指指向了投影中的一個地方,“之前的都不服從我的命令。他們嘲笑我選了這麽一片灌木,而且還一直守著。”

特格盯著眼前的投影,從穆紮法爾的語氣中聽出了深沉的憂傷。他指著的是一叢搖搖欲墜而又稀疏的枝葉,枝端掛著天藍色的燈泡狀物體。

建築灌木?

“我知道,稀稀拉拉的。”穆紮法爾說著把手放了下來,“一點都不牢固。剛開始的幾個月需要我親自看守幾次,不過逐漸有了感情,它們對我也產生了感情。杜爾的永恒之岩啊!所有深穀現在都找不到這麽好的家!”

穆紮法爾看著特格滿臉的疑惑:“哎呀!你們怎麽會知道建築灌木是什麽東西。實在抱歉,還望原諒。我們有很多東西估計對方都不知道。”

“你管那個叫家?”特格說道。

“噢,嗯。隻要指示得當,當然它們還得聽你的話,建築灌木就能自己長成一座不得了的宅子。隻需要四標到五標。”

特格注意到了“四標五標”這個說法,所以散失之人還在使用標準紀年。

管口發出一陣“噝噝”的聲音,一名女孩身穿藍色侍餐禮服,拉著一個懸浮溫箱,倒退著走進房間,然後將箱子放在了桌子旁邊。特格第一次來探查的時候見過這樣的服裝,但是沒有見過這張可人的圓臉。女孩的頭發全都剃光了,露出了滿頭凸出的青筋。她藍色的眼睛水汪汪的,舉止之間有一些膽怯。她打開了溫箱,四溢的香氣飄進了特格的鼻子。

特格十分警惕,但是感覺眼下沒有什麽危險。他看到自己大快朵頤地享用著食物,但是沒有出現不良反應。

女孩在他麵前擺開一排餐食,然後走到桌旁擺放餐具。

“我這裏沒有探測器,您要是介意的話,我可以為您試吃。”

“沒有必要。”特格說。他知道這句話會令對方產生疑問,他們肯定會懷疑他是一個真言師。特格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了眼前的飯菜上,他並未有意識地決定進食,便身體前傾吃了起來。他雖然了解門泰特的飯量,但是自己的反應卻超出了他的意料。門泰特模式下動用大腦,熱量的消耗極快,但他現在是受到了另外一個必要需求的驅動。他感覺求生欲望控製了自己的行動,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饑餓感。他之前雖然在那個男人那裏喝了一碗湯,但是身體沒有產生這樣強烈的反應。

特格心想:那個蘇克醫生選對了。他直接根據掃描儀的結果挑選了這些吃食。

女孩從管口中拿出來一個又一個溫箱,端出了一道又一道菜。

特格吃到一半,迫於腹內已滿,隻得來到衛生間方便了一下。他察覺到這裏藏有攝像眼,正在監視自己。自己的身體反應令他有些意外,他借此判斷自己的消化速度已經達到了新的水平。他回到餐桌旁,感覺自己依然饑餓,好像根本沒有吃過東西一樣。

侍餐的女子開始出現意外的神色,然後是驚恐的表情,不過仍應他的要求,不停地端來飯菜。

穆紮法爾越看越是驚異,但是什麽都沒有說。

特格終於感覺到了食物的作用,卡路裏剛好達到了那個蘇克醫生規劃的狀態。不過他們顯然沒有考慮量的問題,特格的這一頓飯令女孩大為震驚。

穆紮法爾終於開口說話了:“從來沒見過誰一次能吃下這麽多東西,不知道您怎麽吃下去的,也不知道您為什麽吃這麽多?”

特格的食欲終於得到了滿足,他靠在椅背上,明白自己不能如實回答這些問題。

“門泰特就是這樣。”特格說道,“我畢竟經曆了那樣一段極度艱苦的階段。”

“真是不可思議。”穆紮法爾說著站了起來。

特格剛要站起來,穆紮法爾便示意讓他繼續坐著:“您不用麻煩,我們給您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隔壁。您現在還是不要四處走動為好。”

女孩帶著空的溫箱離開了房間。

特格打量著穆紮法爾。在他用餐期間,這位元帥發生了一些變化,他正在冷酷而又仔細地看著特格。

“你戴了一個通信器。”特格說,“你接到了新的命令。”

“建議您的朋友不要襲擊這個地方。”穆紮法爾說道。

“你以為我是這麽計劃的?”

“霸撒,那您是怎麽計劃的?”

特格笑了。

“好吧。”穆紮法爾眼神變得恍惚,他正在聽通信器裏的聲音。他的注意力而後再一次聚集在了特格身上,此時眼中露出了凶光。特格感覺他此時的眼神像劍一般銳利,意識到又有什麽人要來了。這位元帥覺得事態接下來的發展對他的客人極度危險,可是特格在第二視野中並沒有發現自己的新能力應付不了的事情。

“你覺得我已經是你的囚犯了。”特格說道。

“永恒之石啊!霸撒,您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要過來的那個尊母,她是什麽想法?”特格問道。

“霸撒,我跟您說,跟她說話可千萬不要用這種語氣。您完全不知道自己等會兒會有怎樣的遭遇。”

“我會遭遇一個尊母。”特格說。

“但願她能對您手下留情!”

穆紮法爾轉身進了管道,離開了房間。

特格盯著他的背影,他看到第二視野在管口附近像一道光似的一閃而過。那個尊母就在附近,但是她還沒準備進來。這個危險的女人首先要詢問穆紮法爾,但是這位元帥並不能告訴她真正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