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這間房還原了沙丘上沙漠裏的部分場景。正中間的這台機器叫沙地爬蟲,可以追溯到厄崔迪時代。它的周圍,從你左手邊起順時針的方向,分別是一架小型的香料采集機、一架運載器、一台早期的香料采收工廠以及其他支持設備,每個都有詳細的介紹。展品上方有一句發光的文字:“因為他們要吸取海裏的豐富,並沙中所藏的珍寶。[10]”這句話摘自一本年代久遠的宗教著作,哥尼·哈萊克時常引用這句話。
——《導覽聲明》,藏於達累斯巴拉特博物館
沙蟲一刻不停地向前行進,直到臨近黃昏才停下。在這之前,歐德雷翟一直在思考幾個問題,但最終也沒有找到答案。什阿娜是如何控製沙蟲的?什阿娜說了,她並沒有讓撒旦往這個方向走。什阿娜究竟用的是什麽語言,能夠讓這個沙漠中的龐然凶煞對她言聽計從?歐德雷翟明白,在緊跟著他們的撲翼飛機上,那些侍衛聖母們必然也在絞盡腦汁地思考這些問題,當然,讓她們不解的還有另外一件事:為什麽歐德雷翟還讓沙蟲繼續帶著他們往前走?
她們還可能產生這樣的想法:她不召喚我們,也許是不想讓我們打擾這隻怪獸。她覺得我們能力不夠,沒法從它身後把這三個人救走。
其實歐德雷翟這麽做的原因很簡單:她很好奇。
沙蟲在沙丘間穿行,發出巨大的噝噝聲,仿佛一隻乘風破浪的巨船,在洶湧波濤間航行。風卷起滾燙的沙子掠過蟲子上的三人,一股燧石的氣味侵入鼻端。周圍滿眼黃沙,狀似鯨背的巨大沙丘綿延數公裏,仿佛大洋中的海浪般隨處可見。
瓦夫默不作聲已經好一陣子了。他蜷縮著身子,姿勢和歐德雷翟如出一轍,目視前方,表情呆滯。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審判降臨,神主必佑虔誠之人!”
宗教上的極度狂熱足以延續千萬年,歐德雷翟認為此人便是最佳範例。禪遜尼和古老的蘇菲教派在特萊拉人身上得到延續,仿佛致命病菌一般,數千年來的蟄伏隻為尋找一個合適的宿主,釋放蓄積已久的毒性和威力。
她不禁好奇,我在拉科斯教會作的安排會怎樣發展?什阿娜在教會中的神聖地位已經不可動搖了。
女孩坐在撒旦的環狀鱗甲上,長袍拉起,露出了纖細的小腿,雙手緊緊抓住身下的鱗甲。
她說過,第一次騎沙蟲,她被直接帶到了科恩城。為什麽把她帶到那兒?沙蟲隻是想要把她帶回同類身邊?
顯然,他們身下的這隻蟲並沒有這種想法。什阿娜不再發問,隨後歐德雷翟便命她不要說話,指示她進入淺層入定狀態,這樣一來,至少能保證什阿娜今後在從記憶中調用這段經曆時,能毫不費力地想起其中的每一個細節。如果什阿娜和蟲子之間的交流通過某種未知的語言進行,他們會發現的。
歐德雷翟凝望著地平線,他們距離沙厲爾古牆的廢墟隻餘下幾公裏,陽光朝向遠方的古牆根,在沙丘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歐德雷翟這才發現,這些廢墟比她想象的更高一些。遠遠望去,古牆的輪廓散碎而淩亂,沿著牆根散落著許多巨石。暴君從橋上跌入艾達荷河所在的那座峽穀就在他們的右前方,與他們當前的路線有大概三公裏距離,當時那條河已經不複存在了。
身旁的瓦夫激動起來。“神主,我聽從您的召喚。”他說道,“恩緹歐家族瓦夫前來覲見。”
歐德雷翟視線轉向瓦夫,卻並沒有轉頭。恩緹歐家族?在她的他者記憶裏,也有一個恩緹歐家族的人,他是禪遜尼人流浪時期的一位部落首領,遠在沙丘之前。這是怎麽回事?這些特萊拉人究竟保留了多少年代久遠的記憶?
什阿娜突然開口說道:“撒旦慢下來了。”
古牆的廢墟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即使跟最高的沙丘相比,這些高牆少說也高出了五十米。蟲子稍微向右一偏,便從兩塊高聳的巨石中間穿了過去,慢慢停在了一處幾乎完好無損的牆根旁,長長的蟲背與牆根在同一個水平麵上。
什阿娜站起來,看向那道高牆。
“這是什麽地方?”瓦夫問道。撲翼飛機就在他們頭頂盤旋,他不得不抬高了聲音。
歐德雷翟鬆開一路緊握的環脊,活動了一下手指。她保持跪姿,打量著周圍的環境。散亂巨石的影子投在周圍的散沙和小石塊上,陰影的輪廓淩亂粗獷。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牆麵布滿裂縫,縫隙內部的顏色很深,露出年代久遠的基石。
瓦夫站起來,雙手不停揉搓,他問道:“我們為什麽會被帶到這裏?”語調中透出些許哀傷。
蟲子**了一下。
“撒旦讓我們下去。”什阿娜說。
她怎麽知道的?歐德雷翟頗為不解。蟲子動了一下,但是起伏很小,他們也沒有因此摔倒,它可能隻是長途跋涉之後想稍微活動一下。
但什阿娜還是順著蟲背的弧線,麵朝古牆根滑了下去,然後雙手抱膝,落在了軟沙上。
歐德雷翟和瓦夫往前挪了幾步,不由自主地看向什阿娜,她踉蹌著走到了這個龐然大物的麵前。什阿娜雙手置於胯上,正對著蟲子張開的口器,蟲子體內的火光在她年輕的麵龐上投射出了橘黃色的光。
“撒旦,我們為什麽來這裏?”什阿娜質問道。
蟲子又**了一下。
“他想讓你們都下來。”什阿娜朝他們說道。
瓦夫看著歐德雷翟:“若神欲汝卒於斯,神必將親引汝至葬身之所。”
歐德雷翟將《沙利亞特》中的句子轉述給他:“神之所欲,吾等不得違抗。”
瓦夫歎了一口氣。雖然滿臉疑惑,他還是轉過身,先行離開了蟲身,他前腳剛落地,歐德雷翟後腳也跟了下來。他們效仿什阿娜,也走到巨蟲的麵前。歐德雷翟處於極度警戒狀態,始終注視著什阿娜。
站在巨蟲的血盆大口前,溫度比其他地方要熱得多,熟悉的美琅脂香氣充盈鼻端。
“神主,吾等在此,恭候您的命令。”瓦夫說道。
歐德雷翟已經開始厭煩他不時發出的感歎,餘光掃向了周圍的環境——石塊淩亂散布著,凋敝的古牆根高聳在薄暮之下,沙坡的石塊上滿是歲月的痕跡,巨蟲噴出的灼熱氣體緩慢地炙烤著周圍空氣中的一切。
可這是什麽地方?歐德雷翟頗為不解,沙蟲把我們帶來這裏,究竟是為什麽?
四架跟蹤而來的撲翼飛機列隊飛過他們頭頂,飛行翼的扇動聲和噴氣機的嘶鳴聲短暫地蓋過了巨蟲的隆隆之聲。
我要叫她們下來嗎?歐德雷翟有些疑惑。她隻須一個手勢就能把她們召喚下來,但她沒有這麽做,她舉起雙手,示意上麵的人繼續待命。
夜間的寒意已經降臨,歐德雷翟打了個寒戰,便根據環境調整了自己的新陳代謝模式。有什阿娜在身邊,她知道蟲子不會把他們一口吞下。
什阿娜轉過身來,背對沙蟲,說道:“他想讓我們留在這兒。”
仿佛聽到命令一般,蟲子掉了個頭,就從高聳的巨石間離開返回沙漠了,劇烈的摩擦聲表明它正高速行進。
歐德雷翟此時麵朝著牆根。夜幕即將降臨,但沙漠的漫長白晝尚未消失殆盡,天空仍有一絲餘光,他們得以繼續從周遭探尋巨蟲把自己帶來這裏的端倪。右邊的石牆上有一道巨大的裂縫,歐德雷翟認為可以從這個地方開始調查。她朝著那處晦暗的缺口,沿著沙子鋪就的斜坡向上走,同時始終關注著瓦夫那邊的動靜。什阿娜跟在身後,問道:“聖母,我們為什麽來這裏?”
歐德雷翟搖了搖頭,她聽見瓦夫也跟上來了。
麵前的裂縫像一個洞口一樣向前延伸,裏麵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歐德雷翟停了下來,讓什阿娜站在她身邊。她估計洞口約莫一米寬,四米深,洞口四周的石頭非常光滑,仿佛手工打磨過一般。洞裏麵也進了一些沙子,落日照在這些沙子上反射出金色的光,洞口一側也染成了金色。
站在她們身後的瓦夫開腔了:“這是什麽地方?”
“沙漠裏有很多老舊的洞穴。”什阿娜說,“弗雷曼人會把香料藏進這些洞穴裏。”說著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氣,“聖母,你聞到了嗎?”
這個地方確實有一股美琅脂的氣味,歐德雷翟也聞到了。
瓦夫繞過歐德雷翟走進了洞口,轉身觀察牆麵,差點迎麵撞上跟進來的歐德雷翟和什阿娜。他向洞內退了幾步,注意力還在牆麵上,歐德雷翟和什阿娜向他走去。突然耳邊出現了沙子散落的窸窣聲,瓦夫從她們眼前消失了。與此同時,歐德雷翟和什阿娜周圍的沙子也開始滑動,把她們也一起帶向洞內。歐德雷翟抓住什阿娜的手。
“聖母!”什阿娜叫道。
兩人順著長長的散沙坡往下滑,聲音經四周看不見的岩壁反射,在黑暗中回響,最後兩人慢慢地停了下來。歐德雷翟從及膝深的沙子裏脫了身,帶著什阿娜找到了一處堅硬的地麵,站了上去。
什阿娜剛開口便被歐德雷翟打斷:“別說話!你聽!”
左邊某個地方傳來了有些刺耳的聲音。
“瓦夫?”
“沙子沒到我腰上了。”他的語氣中透露出內心的恐懼。
歐德雷翟冷漠地說:“自然是神的旨意。自己慢慢掙脫出來吧。我們站的地方應該是石頭。動作輕點!別讓沙子再塌一次。”
歐德雷翟的眼睛適應了這裏黑暗的環境後,看向了他們跌下來的那個沙坡,進來時的洞口已經離得很遠,遠遠地透進一絲薄暮色的光。
“聖母。”什阿娜輕聲說道,“我害怕。”
“快念《對抗恐懼的連禱文》。”歐德雷翟命令她,“站著別動。上麵的朋友知道我們在這裏,她們會來救我們出去的。”
“是神主把我們帶來這裏的。”瓦夫說。
歐德雷翟沒有回應。一片沉默中,歐德雷翟噘嘴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專注地聆聽回聲。根據回聲,她聽出他們現在身處一個寬敞的空間內,他們身後有一些低矮的障礙物。她轉身背朝那道窄縫,又吹了一聲口哨。
那道障礙距離他們大約一百米。
歐德雷翟放開什阿娜的手,向她說:“乖乖待在這裏。瓦夫?”
“我聽到撲翼飛機的聲音了。”他說。
“我們都聽到了。”歐德雷翟說,“她們降落了,我們就要得救了。現在,乖乖待在原地,不要出聲,我需要安靜。”
她吹響口哨,然後聆聽回聲,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慢慢往黑暗深處挪動。突然,伸出的手碰到了石頭,她便沿著表麵四處摸了摸,發現石頭隻有及腰的高度,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發現。通過口哨的回聲,她推斷前方是一個稍小一些、半封閉式的空間。
一個聲音從高處傳來:“聖母!您在那兒嗎?”
歐德雷翟轉過身,雙手攏在嘴邊大喊道:“別過來!我們滑到了一個很深的洞穴裏,先去找燈,再帶一根長繩過來。”
一個小小的暗色身影從遠處的洞口消失了,上麵傳來的光越來越微弱。她放下圈在嘴邊的雙手,在黑暗中喊話:“什阿娜?瓦夫?往我的方向走十步左右,然後在那裏等我。”
“聖母,我們在哪兒?”什阿娜問道。
“耐心點,小姑娘。”
歐德雷翟聽見瓦夫在低聲地喃喃自語,她聽出他在用古老的伊斯拉米亞語祈禱。瓦夫已經放棄一切偽裝,不再向她遮掩自己的出身。很好。她要向這位信徒傳遞護使團的先進教義。
與此同時,蟲子把他們帶到的這個地方蘊含著各種可能性,這讓歐德雷翟非常興奮。她一隻手摸索著岩石屏障,沿著屏障向左前進。頂部的觸感很光滑,整個構造朝著遠離她的方向傾斜。她在他者記憶中搜尋線索,突然得出了一個猜想:
集水槽!
這是弗雷曼人的水分儲集槽。歐德雷翟深吸一口氣,測試起這裏的濕度來。此處空氣幹燥,充滿燧石的氣味。
此時,一道明亮的光線從洞口處直射下來,瞬間驅走了黑暗。洞口傳來了一個聲音,歐德雷翟認出這是其中一個聖母。
“我們看見你們了!”
歐德雷翟從障礙物退後幾步,轉過身往四周看去。瓦夫和什阿娜站在離她六十米的地方,打量著自己周圍的環境。這處空間內部大致呈圓形,直徑約兩百米,正上方是一座石頭材質的穹頂。她檢視身旁的低矮障礙物,發現這的確是弗雷曼人的集水槽。她認出了槽體中間的小型石島,弗雷曼人將俘獲的沙蟲放在這座石島上,作入水前最後的準備。她的他者記憶重現了這個痛苦、致命的過程,最終生產出的香料毒藥是弗雷曼人狂歡儀式的重要元素。
集水槽那一頭有一處低矮的弓形結構,那裏的光線尤為昏暗。她看到了溢水口,捕風器的水從那裏進入集水槽。這裏肯定還有其他集水槽,古老的弗雷曼部落通過複雜的集水槽係統為整個部落儲存水分。她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
“泰布穴地。”歐德雷翟低語道。
她的腦中出現了許多與這個詞有關的有用記憶。在穆阿迪布的時代,此處曾是斯第爾格的棲居地。那隻蟲子為什麽把我們帶到了泰布穴地?
一隻沙蟲把什阿娜帶到了科恩城,那其他蟲子也知道她嗎?我在這裏會有什麽發現呢?黑暗中還有其他人嗎?在歐德雷翟看來,那個方向並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洞口的聖母們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們隻能讓人從達累斯巴拉特拿來了繩子!博物館的人說這裏可能是泰布穴地!她們認為這個地方已經被毀了!”
“送一盞燈下來,我要好好探索一下這個地方。”歐德雷翟叫道。
“祭司們希望我們不要停留,馬上離開!”
“送盞燈下來!”歐德雷翟堅持道。
沒過多久,一個深色的東西夾著散沙,沿沙坡滾了下來。歐德雷翟讓什阿娜把那東西取了過來。輕觸開關,一束亮光便照向了集水槽那頭陰暗的拱道。沒錯,還有其他集水槽。這座集水槽旁邊的岩石上,鑿出了一段窄小的樓梯,階梯向上延伸,在最深處轉了個彎,便看不見了。
歐德雷翟彎下身子,在什阿娜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好好盯著瓦夫。如果他跟在我們後麵,就大聲喊出來。”
“好的,聖母。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我得在這裏好好轉轉。蟲子把我們帶過來,是想讓我在這裏有所發現。”她抬高聲音,對瓦夫說道,“瓦夫,請在這裏等她們把繩索放下來。”
“你們剛才說什麽悄悄話?”他質問道,“我為什麽要等在這裏?你要幹什麽?”
“我在祈禱。”歐德雷翟說,“接下來,我必須獨自一人前往朝聖。”
“為什麽你一個人去?”
她用古老的伊斯拉米亞語回答道:“書上是這麽寫的。”
這句話對他有用!
歐德雷翟快步走向石頭台階。
什阿娜急忙跟在後麵,說道:“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地方告訴別人,這裏是古老的弗雷曼洞穴,撒旦是不會襲擊這裏的。”
“小姑娘,安靜一點。”歐德雷翟說。她舉起燈,照向石階,階梯在岩石中彎曲向前,然後突然轉向右邊。歐德雷翟有些猶豫。這段冒險開始時,她便感覺此行可能會遇到危險,如今這種感覺又出現了,而且更加強烈。在她看來,這種感覺非常真實。
上麵等著她的是什麽?
“什阿娜,在這裏等我。”歐德雷翟說,“別讓瓦夫跟著我。”
“我怎麽阻止得了他呢?”什阿娜害怕地看向身後的房間,瓦夫正站在那裏。
“跟他說,讓他留下是神的旨意。你就這麽說……”歐德雷翟彎腰靠近什阿娜,用瓦夫的古老語言把剛才那句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囑咐道:“別的什麽都不用說。如果他要跟過來,攔在他前麵,然後再把這句話說一遍。”
什阿娜口中默念剛學會的那句話。歐德雷翟知道,她學會了,這個女孩學起東西來很快。
“他怕你。”歐德雷翟說,“他不會傷害你的。”
“好的,聖母。”什阿娜轉過身,雙手環在胸前,看向房間那頭的瓦夫。
歐德雷翟用燈照向前方,沿著石階走了上去。泰布穴地!蟲子啊蟲子,你在這裏給我們留下了什麽驚喜呢?
石階盡頭是一道低矮的長廊,歐德雷翟在這裏第一次遭遇沙漠幹屍。這裏總共有五具幹屍,兩男三女,上麵沒有任何可供辨認身份的標記或衣物。這些人的衣服被完全褪去,沙漠幹燥炎熱的天氣使屍身得以保存,由於脫水,皮膚、肌肉和脂肪緊緊地繃在骨頭表麵。這些屍體在走廊中擺成一排,雙腿都淩亂地擋在過道中間,歐德雷翟為了繼續前進,不得不踩在這些可怕的障礙物上麵。
每經過一具屍體,她都會用手提燈照一照。這些屍體被刺殺的方式幾乎一模一樣,胸骨猛地挨了一刀,刀鋒朝上。
他們是獻祭的祭品?
傷口周圍的皮肉收縮在一起,傷口處隻留下一個暗色的印記。歐德雷翟知道,弗雷曼人會收集每一具屍體上遺留的水分,所以這些人必定不是弗雷曼人。
歐德雷翟拿著燈繼續前進,然後停下來思考自己當前的處境。這些屍體使得她心中對危險的預期越發強烈。我應該帶武器的。但是這樣就會讓瓦夫心生懷疑。
歐德雷翟心中的不安揮之不去,這處泰布穴地的遺跡危機四伏。
順著手提燈的光線,她發現過道那頭連著一段樓梯。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樓梯,踏上第一級階梯後,她向樓梯上麵照去,台階並不深,不用走多久,上麵就是一個更寬敞的空間,那裏有更多石頭。歐德雷翟轉身,拿起燈向過道的各處掃了掃,石頭牆麵上滿是小坑和火燒的痕跡。她又一次望向了樓梯上麵。
上麵等著她的是什麽?
她心中不安的感覺很強烈。
歐德雷翟開始往上走,一次一級台階,中途不時地停下來。她走進了一條稍微寬敞些的過道,整條過道都由天然岩石雕鑿而成,在這裏,她看見了更多的屍體。這些屍體依然保持著死時的姿態,淩亂不堪,和剛才那些一樣,都是一絲不掛的幹屍。在這條寬敞些的過道裏,二十具屍體混亂地擺放著,她不得不迂回著前進。其中一些屍體被刺的方式和樓下那五個人一樣,有一些身上則留下了刀砍和激光槍灼燒的痕跡。其中一個人的頭被砍了下來,裹著皮膚的頭骨擺在牆角,仿佛某場恐怖遊戲中一顆被遺忘的球。
歐德雷翟用燈照向走道兩旁的幾間小房間,房間的地上、牆上和天花板上四處散落著香料織物的碎片、濺落的熔岩和燒熔的氣泡,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這裏究竟發生過多麽慘烈的暴力衝突?
有些房間的地板上還殘留有一些汙漬,會不會是血跡?其中一個房間的角落裏,有一小堆棕色的布片,歐德雷翟的腳下便是散亂的布片。
四處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凡她經過之處,腳下都會揚起灰塵。
過道的盡頭有一道拱門,再往前是一座平台,她往平台下照去,發現了一個巨大的房間,比剛才樓下那間要大得多。房間的弧形天花板離地麵很遠很遠,她覺得,再往上肯定就是古牆根的石基。寬矮的階梯一層一層從平台延伸到房間地板。歐德雷翟遲疑地走下樓梯,踏上了這間房間的地板。她拿起手中的燈,四處掃了一圈,房間四周還有好幾條走道,有些曾經被石頭擋住,然後有人把這些石頭挪開了,碎石散落在平台和房間的地板上。
歐德雷翟用鼻子嗅了嗅,她揚起的塵土裏夾雜著美琅脂的氣味,這種味道又讓她產生了極度不安的感覺。她想離開這裏,想要快點回到其他人身邊,但是這種危險的感覺就像燈塔一樣,她必須找出燈塔指引的方向。
不過,她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這裏是泰布穴地的集會大廳,弗雷曼人在此舉辦過無數次香料狂歡儀式和部落集會。斯第爾格曾在這裏主持過各種儀式,哥尼·哈萊克、傑西卡夫人、保羅·穆阿迪布、珈尼瑪的母親契妮都曾出現在這間房間。穆阿迪布曾在這裏訓練戰士,初始的鄧肯·艾達荷也來過這裏……還有第一個鄧肯·艾達荷的死靈!
我們為什麽會被帶到這裏?會發生什麽危險?
是這裏,就在這裏!她能感覺到。
這裏曾是暴君香料庫所在的地方。根據貝尼·傑瑟裏特的記錄,整間房的香料堆到了天花板,還溢到了周圍的許多條過道裏。
歐德雷翟原地轉了一圈,沿著燈光觀察各個地方。這座是耐布用過的岩架,那邊那座寬一些的大岩架是穆阿迪布命人搭建的。
這是我進來的那扇拱門。
燈光沿著地板,照亮了石頭上的小坑和燒痕,人們為了尋找暴君留下的香料,用盡了一切可能的手段。魚言士拿走了香料庫裏的大部分香料,是賽歐娜的伴侶、鄧肯·艾達荷的死靈發現了香料庫的藏身之地。根據記錄記載,他們之後的搜尋者又在假牆麵和地板裏發現了香料。關於這些搜尋者,有許多經過證實的相關資料,他者記憶也能提供佐證。大饑荒時期形勢動**不安,絕望的搜尋者最終找到了這裏,剛才那些死去的人或許就是在那時來到這裏。很多人孤注一擲,就是為了能夠在泰布穴地有所收獲。
她謹記往日接受的教導,以她對危險的感知作為向導。難道數千年前慘劇的惡濁之氣直到如今仍未消散?但她心中的不安並非由此而生,是因為某件即將發生的事。歐德雷翟的左腳踩在了地板上一處不平整的地方,她順著燈光低頭檢視,發現塵土間隱約透出一條暗色的線。她用腳掃開灰塵,先是看清了一個字,而後整個詞便顯現出來,筆畫流暢。
歐德雷翟默念了一遍,然後大聲讀了出來。
“阿拉弗爾。”
她認識這個詞。暴君時期的聖母將這個詞儲存在了貝尼·傑瑟裏特的意識裏,連同關於它最古老的記載。
“阿拉弗爾:宇宙盡頭,陰雲遮蔽。”
在這個詞的觸碰下,歐德雷翟心中的不安再度發酵。
“暴君的神聖審判。”祭司們如此解讀這個詞,“神聖的審判下,陰雲將遮蔽一切!”
她低頭仔細打量這個詞,發現它最後一筆的末端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箭頭,於是順著箭頭的方向看去,它指向了一座岩架。那裏有被人鑿過的痕跡,說明已經有人發現了這個箭頭的玄機。歐德雷翟朝岩架走了過去,發現石頭台麵上有許多燒熔後留下的深洞。搜尋者用了噴火槍,岩石遇熱熔化順著岩架邊緣向下流淌,凝固成根根分明的條狀,地板上則留下了一攤暗色的熔岩。
歐德雷翟彎腰,就著燈光往每個洞裏看了看,但沒有任何發現。在恐懼不安之外,她內心還萌生了一絲尋寶的興奮。這間密室蘊藏的財富曾一度引發外界的各種想象。在過去,即使是最不景氣的時候,一手提箱的香料也足以買下一整個星球。可是,魚言士卻因不斷的爭吵、判斷失誤和各種愚蠢的理由把這筆寶藏漸漸耗光,由於交易目的大多微不足道,因此對於她們如何將如此巨額的寶貴財富揮霍殆盡,曆史上並沒有記載。所以當特萊拉人打破美琅脂壟斷時,他們非常樂意和伊克斯人結為聯盟。
搜尋者們找到所有的寶藏了嗎?暴君何等聰明。
阿拉弗爾。
宇宙的盡頭。
他是否有話要傳給今日的貝尼·傑瑟裏特?
她又一次就著燈光環視房間一周,然後看向了上麵。
天花板是一個非常標準的半球形,她知道,這個設計獨具匠心,穹頂意在還原從泰布穴地入口處看到的夜空。可即使在首位行星學家列特-凱恩斯的那個時代,最早畫在穹頂上的星星也已經不見了蹤跡,小規模地震造成的縫隙豁口和千年萬年的歲月侵蝕,日積月累地抹去了天花板上的圖案。
歐德雷翟的呼吸急促起來,不安的感覺上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危險的燈塔給她指明了方向!她快步走到了房間門口的那段階梯下,轉過身,結合他者記憶中的描述勾勒這間房間過去的模樣。那些畫麵慢慢出現在她腦海中,暫時壓製下她心中末日降臨般的恐懼感。手中的燈照向穹頂,她跟著燈光,古老記憶中的畫麵與當前的場景逐一重疊。
穹頂反射出點點星光!
結合他者記憶的描述,早已模糊不堪的穹頂上閃爍出點點的星光,還有那裏!半圓形的厄拉奇恩之日,黃色落日周圍泛著銀色的餘暉,她知道這代表著落日。
弗雷曼人的一天從晚上開始。
阿拉弗爾!
歐德雷翟設法將燈光固定住,始終照著落日所在的位置,然後從樓梯上了那個岩架,根據他者記憶的描述,準確地找到了牆麵上的那塊區域。
但那年代久遠的半輪落日早已不見了蹤跡。
隻剩下搜尋者們鑿出的小坑和噴火槍留下的、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氣泡。石頭上並沒有出現裂縫。
歐德雷翟此刻心中忐忑不安,她感覺自己正在危險邊緣遊**,即將揭開此地的奧秘。燈塔將她帶到了這裏!
阿拉弗爾……宇宙的盡頭。比落日更遙遠!
她舉起燈,從右到左掃了掃,發現左邊有一個過道的入口,原本用來堵住入口的石頭如今散落在岩架上。歐德雷翟感覺心髒開始猛烈搏動,她穿過入口,裏麵是一條短廊,過道的那一頭填滿了熔岩。在她右側,就在牆上落日位置的背麵,有一間小房間,裏麵充盈著濃鬱的美琅脂氣味。歐德雷翟走進去,發現牆麵和天花板上的小坑和燒痕比外麵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裏的危險氛圍壓得她喘不過氣。她默念起《對抗恐懼的連禱文》,同時借著燈光巡視整個房間。房間近似正方形,長寬各兩米,天花板在她頭頂不到半米的位置。肉桂香氣不住地往她鼻孔裏鑽,她不禁打了個噴嚏,眼睛不停眨動,突然發現門檻一旁地板上有一處小小的褪色。
又是舊時搜尋者們留下的痕跡?
她彎下腰,斜著燈照向那處褪色的地方,從近處隱約能看見石頭上深深地刻著幾個字,大部分都被灰塵蓋住了。她雙膝跪地,掃開灰塵,那些字便露了出來,筆畫細且深,可想而知刻字的人希望這些字能長久地留在石頭上。這會是某位流落在外的聖母留下的最後信息嗎?貝尼·傑瑟裏特掌握了這種在石頭上刻字的技藝。她用手指觸摸刻痕,在心裏描摹著幾個字的筆畫。
頓時,她認出了這個詞,是恰科博薩文的“就在這裏”。
這個詞如果放在普通的情境下或許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但在此時此地,它蘊含了一種強烈的語氣和感情,告訴來人:“你發現我了!”她的心髒猛烈搏動,將氣氛渲染得更加濃烈。
歐德雷翟把手提燈放在地上,靠近她的右膝,雙手開始摸索這行古文字一旁的門檻。肉眼看上去,此處的石頭完好無缺,但她還是摸到了一處小小的缺口。她按了按這個缺口,又試著從各個方向施力,重複了幾次。
石頭依然紋絲不動。
歐德雷翟向後坐在腳踝上,仔細琢磨起當下的情況來。
“就在這裏。”
忐忑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危險當前的預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稍微向後挪了挪,把燈平放在地上,專注地觀察門檻的底邊。就在這裏!是不是可以把工具放在文字旁邊,然後借力把門檻撬起來?不行……這裏不像是需要工具的樣子。這個詞感覺上不像是聖母留下來的,而像是暴君所為。她試著把門檻往兩邊推,石頭依然紋絲不動。
歐德雷翟有些沮喪,緊張的氛圍和危險將至的感覺也因而越發濃烈,她站了起來,朝那道門檻踢了一腳,居然動了!頭頂傳來刺耳的摩擦聲。
歐德雷翟敏捷地向後躲開,沙子便像瀑布般地瀉了下來,落在她身前的地板上。腳下的石頭開始震動,隆隆的巨響頓時填滿了房間,地板一點一點地下傾,房間下的隱藏空間浮出了水麵。
歐德雷翟又一次跌了下去,忽地闖進了又一個未知境地。手提燈隨她一同滑落,燈光也隨之不停翻滾。在她麵前,是一座座暗紅棕色物質堆成的小山,肉桂的氣味鑽進了她的鼻孔。
她跌在了一處柔軟的美琅脂山上,手提燈就落在身旁,掉進來的那個洞口現在離她的頭頂大約有五米的距離。她拿起一旁的燈,就著燈光,發現從洞口到地下空間有一段石梯相連,每級樓梯都很寬,踢腳板上好像寫著什麽東西,不過此時,她隻當樓梯是回到上麵的出口,尚無暇顧及其他。跌落時的驚慌已經平息,但危機四伏的預感依然緊扼住她的喉嚨,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舉起燈,從左到右地觀察她跌落的這個地方。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就在大廳拐進來的那條過道下麵,房間裏麵堆滿了美琅脂!
歐德雷翟將視線轉向頭頂,頓時明白了為什麽當時搜尋者們沒有發現過道地下的密室。房間的天花板上布滿十字形的支撐結構,即使有人敲擊樓上過道的地板,聲音也會經由這個結構直接傳到旁邊的石牆上,這樣一來,傳到人們耳中的就隻有石頭的聲音。
歐德雷翟又看了看身邊的美琅脂,盡管因為伊納什洛罐的存在,美琅脂的價格跌了不少,但考慮到此處的美琅脂數量巨大,她明白,自己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寶藏。此處的美琅脂估計有好幾個長噸[11]。
我預感到的危險就是美琅脂嗎?
她心中的不安並沒有減輕分毫。令她產生恐懼的絕不會是暴君的美琅脂,將這裏的寶藏均分三份,三方同盟各得其一即可,就不會再橫生枝節。這是死靈計劃的意外收獲。
危險依然潛伏在某處,強烈的不安讓她無法忽略這一點。
她再次舉燈照向美琅脂,注意力被香料上方的牆麵吸引。牆上刻著字!依然是恰科博薩文,筆畫優美流暢,這是一條新的信息:
“聖母務閱此言!”
這幾個字讓歐德雷翟不寒而栗,她撥開一旁的美琅脂,往右邊挪了挪,看見接下來的一段話:“吾懼吾矜,留諸爾輩。貝尼·傑瑟裏特形神之命運,將同萬物之形神,此事可斷言也。”
她撥開眼前礙事的美琅脂,接著看右邊的一段話。
“若無法全身而退,則生亦不得其所。貝尼·特萊拉便深諳此道!雖明知生之律動而不得聞,爾輩當何以應對?若非為崇高事業,則舊事不足為道!”
長方形房間短邊的牆麵上還寫著一段話,歐德雷翟在美琅脂堆中踉蹌向前,然後雙膝跪在了地上。
“金色通道乃大勢所趨,姐妹會明知如此,為何依然逆天而行?爾輩不忠,陷神帝於千年之絕境。”
“神帝”兩字並非恰科博薩語,而是伊斯拉米亞文,這樣做,無疑是在向能看懂的人傳達:“我便是你們信奉的神帝。”
歐德雷翟不禁冷笑,這兩個字必定會讓瓦夫陷入狂熱的崇拜中無法自拔!他越狂熱,防備之心就越容易攻破。
對於暴君的指責,她並不懷疑其中的準確性,也無意否定暴君對姐妹會滅亡的預言。憑借對危險的預知能力,她最終找到了這裏,這裏麵肯定還有其他東西在起作用。雖然暴君早已成為曆史,但拉科斯的蟲子仍然聽從他的召喚。他或許已長眠於無盡的夢境中,但正如暴君所預言,他的意識幻化為珍珠,寄居在每一條沙蟲的體內,依然在發揮作用。
他還在世時,曾對姐妹會說過什麽?歐德雷翟回憶起他說過的一句話:“我離世後,世人必稱我為撒旦,地獄之王。曆史的車輪必將沿著金色通道,滾滾向前。”
沒錯——塔拉紮原來是這麽想的。“你難道不明白嗎?一千多年來,拉科斯的平民一直叫他撒旦!”
所以塔拉紮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她沒看過這些文字,也知道這件事。
塔拉紮,我知道你的打算了。這些年來你的所有擔憂和恐懼,現在我都能體會到了,這其中的一點一滴,我都像你一樣,能夠深刻體會到,分毫不差。
歐德雷翟明白,從這時起,這種不安的感覺將一直陪伴著她,直到她離世或姐妹會滅亡,或直到這個危險得到解決。
她舉起手提燈,站了起來,穿過美琅脂堆走向出口處的樓梯。到達樓梯腳下後,她又退了幾步,她發現每級台階的踢腳板上都刻有文字。她一邊上樓,一邊顫抖著看完了台階上的字。
“但餘一問:
“爾輩孰以為伍?
“自高自大之特萊拉?
“吾麾下之魚言士?
“漫遊宇宙之宇航公會?
“嗜血者哈克南?
“抑或聽命爾輩之醃臢之徒?
“爾輩將何以待亡?
“終究乃區區螻蟻之幫耳。”
歐德雷翟走上階梯,經過時又依次讀了一遍台階上的文字。崇高事業?多麽脆弱的東西,又如此容易失去原本的樣子。危機四伏的氛圍裏,暴君的威懾來勢洶洶,密室的牆麵和台階都成了他傳達信息的工具。塔拉紮早已看透一切。暴君的意圖不言而喻:“加入我的陣營!”
歐德雷翟走進小房間,找了處臂架,借力把自己**到了門外,然後低頭看向滿室的寶藏。她搖了搖頭,驚歎於塔拉紮過人的智慧。所以姐妹會就會這樣走向滅亡?如今在她看來,塔拉紮的打算已非常明了,所有環節都已浮出水麵,確定無遺。到頭來,一切都歸結於同一個目的,財富和權力。崇高的計劃已經啟動,哪怕最終要賠上整個姐妹會,也應當有始有終。
看看我們選的工具,多麽不堪一擊啊!
沙漠地底暗室裏,正等著她的那個小女孩,還有拉科斯上的那個死靈。
蟲子啊蟲子,我現在會講你的語言了,它並沒有字詞,但我已經完全掌握其核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