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大離散傳播了哪些社會傳統元素?我們都經曆過那些時代,對此我們非常了解。我們知道當時的觀念和物質環境,散失之人離開這個宇宙的時候,基本上隻了解人力和硬件。很多人對於“自由”存在誤解,因而他們迫切需要尋找擴散的空間。暴君還有更深層的寓意——暴力不會解脫,隻會限製,然而大多數人都沒有領悟這個道理。大離散是一場狂放的隨機運動,他們認為這就是生長(擴散)。這場運動的背後其實是對於停滯和死亡巨大(常常也是無意識的)的恐懼。

——《大離散:貝尼·傑瑟裏特分析報告(檔案部)》

歐德雷翟側躺在飄窗的窗台上,臉頰輕輕地貼著溫暖的合成玻璃,看著窗外的科恩大廣場。她靠著一塊美琅脂氣味的紅色軟墊,在拉科斯這裏,很多東西都會有美琅脂的味道。她的身後是三間房間,麵積不大,但是空間利用率很高,而且遠離拉科斯祭司的神廟和貝尼·傑瑟裏特的主堡。選擇這個地方,也是姐妹會和那些祭司達成的協議。

當時,歐德雷翟毫不讓步:“我們必須提高守護什阿娜的安全級別。”

圖克堅決反對:“她絕對不能由姐妹會單獨監護!”

歐德雷翟反駁道:“也不能由你們祭司單獨監護。”

歐德雷翟所在之處是六樓,樓下的大廣場上有一個巨大的市場,滿眼的攤鋪錯落有致,把廣場擠得水泄不通。落日銀黃色的陽光灑在這個地方,凸顯了顏色鮮豔的陽篷,也在不平整的地上投下了一道道長長的影子。補丁綴補丁的陽篷下麵,隨意擺放的商品周圍,人們東一群西一片漫無目的地逛著,這些人群周圍的陽光裏彌漫著滾滾塵埃。

大廣場整體是一個巨大的長方形,遠處的邊界距離歐德雷翟的窗戶足足有一公裏之遠,左右兩邊相距至少有兩公裏。白天,人們冒著酷熱,頂著烈日,隻想買到一些物美價廉的東西。他們的腳步已將廣場夯實的土地和年代久遠的石材磨成了苦澀的塵土。

夜幕逐漸降臨,歐德雷翟感覺樓下的活動發生了變化——更多人來到了這裏,他們的動作更快,也更加紛亂。

歐德雷翟歪頭看著窗戶的正下方,一些商販已經慢慢悠悠地向他們附近的住處走去。這些人吃完飯,稍微休息,就會馬上回來。這個時候,室外的空氣不會燙得人嗓子疼,他們要充分把握這個更有價值的時機。

歐德雷翟還沒看到什阿娜的身影,那些祭司不敢耽擱太長時間。他們大概正忙作一團,不斷詰問什阿娜,告誡她切莫忘記自己是神派到聖會的神使;告訴她歐德雷翟一定會費盡心機,通過玩笑的形式讓她許下許多效忠姐妹會的承諾,表麵上這些事情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是之後都會發揮相應的作用。

歐德雷翟伸了一個懶腰,讓背部保持了這個動作一分鍾,然後安靜地做了一些小幅運動,舒展了緊張的肌肉。她確實能夠大概體會到什阿娜此時的心情,她現在肯定心亂如麻。聖母接過什阿娜的監護權之後會發生什麽,什阿娜自己並不了解。不過,毫無疑問,這個孩子的大腦裏亂七八糟地充斥著很多誤解和錯誤的信息。

歐德雷翟心想:就像我當年一樣。

這種時候,她難免想起往事。眼下,她的任務非常明確——驅邪,不僅驅除什阿娜的邪念,也要驅除她自己的邪念。

她想起一位聖母曾經在她的記憶中時常想起的事情:歐德雷翟,五歲,伽穆上那棟舒適的房子。房子位於海邊的城市,室外的路旁有兩排中級宅第。在這顆星球的濱海城市,這種一層的低矮建築多見於寬闊的大道兩旁。這些房子一直延續到弧形的海岸線,那裏的房子比大道兩邊的麵積大了很多,它們隻有到了海邊才不會吝惜每一寸土地。

透過經貝尼·傑瑟裏特鍛煉的記憶,歐德雷翟走過遠方的那棟房子,看到房子裏麵的人,走過那條大道,看到了那些玩伴。她胸口發緊,意識到這些記憶和之後的事情也有關係。

貝尼·傑瑟裏特的那所學校,在人造星球阿爾-達納布上,那是姐妹會最初的一顆避難星球。(她後來得知貝尼·傑瑟裏特曾經考慮將整個星球變成一間無廳,最終由於能源原因而作罷。)

伽穆的孩子來到這個學校之後,便再也享受不到從前的舒適生活,再也找不到歡樂的玩伴了。她接受貝尼·傑瑟裏特的教育,就要接受高強度的體育訓練。巨大的痛苦、近乎不可能的肌肉鍛煉,這些都是日常。教導聖母時常告誡她們,要想成為聖母,就必須經受住這些考驗。

她的一些同伴倒在了這個階段,於是成了護工、仆從、勞工、普通的育母。姐妹會需要她們擔任什麽工作,她們便進入了相應的崗位。歐德雷翟曾經也會想,倘若自己當初也倒下了,之後的生活或許也不會太差,畢竟責任輕了,任務少了。不過,這些都是她完成初級訓練之前的事情。

我原本以為自己熬出了頭,成功了,沒想到事實並不是我所想的那樣。

之後的要求,更加嚴苛。

歐德雷翟坐了起來,把她的靠墊推到了一邊。外麵的聲音嘈雜了許多,她轉了個身,背對著窗外的市場。這群該死的祭司!怎麽還在磨磨蹭蹭!絕對不能再耽擱了!

她想:我必須回憶回憶小時候的事情,這樣才好跟什阿娜交流。她轉念一想,不禁對自己嗤之以鼻,又是借口!

一些學員要想成為聖母,至少需要五十年。教導聖母在中級訓練的階段,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讓她們懂得了耐心的道理。歐德雷翟較早地表現出了對深入研究的濃厚興趣,姐妹會曾經認為她說不定可以培養成為貝尼·傑瑟裏特的門泰特,同時很有可能成為一名檔案聖母。不過,她們後來發現她的天賦可以用在更加有益的地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並將她的培養方向轉向了聖殿更為機要的工作。

安全保衛。

厄崔迪人由於那種狂放的天賦,常常會擔任這一方麵的職位。注重細節,這是歐德雷翟最明顯的特質。她明白,她的聖母隻須根據她們對她的深刻了解,即可預測她的一些行動,塔拉紮便時常做這種事情。歐德雷翟曾無意中聽到塔拉紮親口說:“歐德雷翟的工作表現,極好地反映了她這個人的品質。”

聖殿裏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 歐德雷翟下班之後會去幹嗎?”“去工作。”

聖母在外麵會習慣性地戴上掩飾的麵具,但是聖殿內部對此並無太多要求。她隨時都可以表現自己的情緒,可以開誠布公地麵對自己和他人的錯誤,可以傷感,可以憎恨,有時甚至可以喜笑顏開。要男人也有男人,不過不用於**,而是用來慰藉自己。貝尼·傑瑟裏特聖殿的所有這些男性都相當迷人,甚至有少數幾個男人散發著由內而外的魅力,這幾個自然頗受人歡迎。

因為情感。

歐德雷翟勉強看清了自己此時的內心。

我還是想到了這個方麵。

拉科斯落日的陽光灑在了歐德雷翟的背上,她感覺到了那陽光的溫暖。她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但已經開始遐想自己見到什阿娜的情景了。

因為愛!

多麽容易產生又多麽危險的感情啊!

此時此刻,她多麽羨慕監守站點的聖母,她們能夠和一位配侶廝守終生。米勒斯·特格就誕生於這樣的一段感情,她憑借他者記憶也知道了傑西卡夫人和雷托·厄崔迪公爵的往事,即便穆阿迪布也選擇了這種形式的**。

可是,我不能這樣。

這種生活不屬於她,這個想法令歐德雷翟心中頗為苦澀。她走上了這條道路,生活上又得到了什麽補償?

“人生倘若沒有愛情,便可以更加熱烈地奉獻給姐妹會。我們有辦法滿足教化之人的需要,不用擔心享受不到性的歡愉,你想什麽時候享受就什麽時候享受。”

和迷人的男人**!

自傑西卡夫人之後,再經過暴君的時代,很多東西都變了……貝尼·傑瑟裏特也不例外,所有聖母都知道。

歐德雷翟長歎了一口氣,瞥了一眼身後的市場,依然沒有看到什阿娜的蹤影。

我絕對不能愛上這個孩子!

結束了,歐德雷翟知道自己按照貝尼·傑瑟裏特要求的方式做了一個促進回憶的遊戲。她轉過身,麵向窗外,盤坐在窗台上。她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個市場,俯瞰這座城市的房屋和這片盆地。南麵還有幾座殘留的山丘,她知道基底岩石形成的沙丘屏蔽場城牆曾經就矗立在那裏。穆阿迪布率領他的沙蟲大軍攻破這段巍峨的壁壘之後,隻留下了這麽幾座小山。

遠方的地麵升騰著滾滾熱浪,而科恩城的周圍環繞著引水渠和運河,可以抵擋這些新生的蟲子。歐德雷翟微微一笑,這些祭司挖掘護城水道,防止他們的分裂之神侵擾他們的生活,然而他們意識不到個中蹊蹺。

我們崇拜你,神啊,可是不要打攪我們的生活。這是我們的宗教,這是我們的城市。您看,這裏現在是科恩,我們已經不再把這裏稱作厄拉奇恩。這顆星球現在已經是拉科斯,不再是沙丘星,也不是厄拉科斯。神啊,不要靠近我們。您已成為曆史,往事不堪回望。

歐德雷翟望著遠處的山丘在熱浪中抖動,她可以利用他者記憶將古代的地貌融入現實,她知道那段往事。

如果那些祭司再不趕緊把什阿娜送過來,我可就對他們不客氣了。

市場的下麵建有倉庫,大廣場的周圍立有厚實的高牆,熱量因而依舊滯留在地表,尚未散去。市場裏到處支著帳篷,周圍聳立著一些建築,這些地方生起了火,煙氣擴大了溫度擴散的範圍。今天很熱,遠遠超過了三十八度。不過,這座大樓過去曾是魚言士的一個中心,樓頂有多處蒸發池,搭配伊克斯技術的機械即可為整座建築降溫。

我們在這裏肯定不會受罪。

而且,貝尼·傑瑟裏特的各項保護措施可以充分保證他們的安全,那裏的走廊有聖母巡邏。祭司雖有代表駐紮在那裏,但是歐德雷翟不想讓他們去的地方,他們誰都去不了。什阿娜可以偶爾見見他們,但是必須事先經過歐德雷翟同意。

歐德雷翟心想:一切順利,塔拉紮的計劃奏效了。

歐德雷翟仍然記得她和聖殿最近一次的通信內容。她知道了特萊拉人的底細,心中激動不已,但是她小心克製,並沒有表現出來。這個瓦夫,這個特萊拉尊主,肯定非常有意思,非常值得研究。

禪遜尼!還有蘇菲教!

“這種儀式形式已經消失了數千年。”

塔拉紮的報告雖然沒有明白傳達,但是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塔拉紮對我沒有任何戒心。歐德雷翟想到這裏,感覺到一股力量湧進了體內。

什阿娜是支點,我們是杠杆,我們的力量來自很多地方。

歐德雷翟放鬆了下來,她知道什阿娜不會允許祭司耽擱太久。歐德雷翟自己已經因為期待而備受煎熬,什阿娜必然更加如此。

歐德雷翟和什阿娜,兩個人已經成了同謀,這是第一步。對於什阿娜而言,這場遊戲著實令人不可思議。大人從小就告訴她,絕對不能相信祭司,現在倒成了盟友,真有意思!

人們在窗戶下方開始了某種形式的活動,歐德雷翟向外好奇地瞥了一眼。五名男子赤身**,胳膊挎著胳膊,圍成了一個圈。他們的長袍和蒸餾服堆在一邊,旁邊守著一個膚色黝黑的姑娘,她身穿一件棕色的香料纖維長裙,頭上裹了一塊紅布。

舞者!

歐德雷翟看到很多有關這個現象的報告,但是她來到科恩之後,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旁觀的人群裏有三個人高馬大的侍衛祭司,頭戴高冠黃盔,身著露腿短袍(便於腿部行動),人手一把覆有金屬箔層的權杖。

舞者慢慢圍成了一圈,警醒的人群也**起來。歐德雷翟知道這個範式,人群馬上就會高聲呼喊,而後會發生一場混戰。有人會頭破血流,有人會尖叫,有人會四處奔跑,不過最終都將自行趨於平靜,無須官方幹涉。有些人會哭著離開,有些人會大笑而去,而三個侍衛祭司不會幹涉。

這個活動為什麽會如此瘋狂?最後實際導致了怎樣的後果?這兩個問題令貝尼·傑瑟裏特苦苦思索了數百年。現在,這支舞蹈深深地吸引了歐德雷翟的注意力。這項儀式此前由護使團傳給了拉科斯的民眾,拉科斯人稱之為“消遣之舞”,還有別的名稱,寓意最為豐富的是“希艾諾克”。這支舞蹈此前成為暴君最盛大的儀式,這是他與他的魚言士分享的時刻。

歐德雷翟注意到了人們在這場活動中釋放的巨大精力能被任何一位聖母看到。不過,如此浪費精力卻令她痛心,這項儀式應該得到正確的引導,集中用到有益的地方。這些力量如果無處可用,造成的後果或許會令那些祭司後悔莫及,這項儀式現在便是給了這些人釋放的途徑。

水果的甜美氣味飄進了歐德雷翟的鼻孔,她嗅了嗅,看著窗邊的通風口。紛亂的人群和地麵蒸騰而出的熱氣升了上來,帶著水果的味道鑽進了這些伊克斯通風口。她把整張臉貼在合成玻璃上,瞥著正下方的人群。哈,不知道是舞者還是人群掀翻了一個水果攤。舞者腳下滾了一地水果,黃色漿汁濺了他們一腿。

歐德雷翟在旁觀者中認出了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水果攤的主人,她見過他幾次,攤子就擺在大樓的門口。自己的攤子翻了,可是老人好像並不在乎。他和周圍的所有人一樣,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舞者身上。五名裸男舞步淩亂,時而將腳高高抬起,時而隻是略微抬起,全無節奏可言,五人的動作似乎並不協調,不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同樣的一個動作——三人雙腳著地,兩人被同伴舉起。

歐德雷翟認出了這個範式,這個動作借鑒了古代弗雷曼人在沙地行走的步伐——他們為了防止自己被沙蟲發現,必須這樣移動。

人們走出市場,湧向舞者,他們像孩子的玩具一樣不停跳起,隻希望能夠越過人頭,看一眼那五個男人。

這個時候,歐德雷翟看到了什阿娜的衛隊,遠遠地從廣場右側的大道走來。歐德雷翟在那邊的一座建築上看到了一些動物足跡,知道了那條大道是神之路。她在過去的記憶中看到雷托二世每次走出遙遠南方的沙厲爾的高牆,來到這座城市,便是從這條路走進城內。暴君曾經圍繞古代的厄拉奇恩城修建了他的節慶之城奧恩,如果仔細觀察,現在還能發現這座城市的一些影子和痕跡。奧恩曾經抹去了厄拉奇恩的很多印記,但是一些大路保留至今——一些建築仍然大有用武之地,不宜拆除,建築之間的道路因而也保留了下來。

什阿娜的衛隊停在了大道進入市場的地方,黃盔侍衛手持權杖,開出了一條道路。幾人人高馬大,權杖粗若幹公分,高兩米,卻隻到最矮的侍衛的肩頭。無論人群多麽混亂,你都不會忽視侍衛祭司的身影,不過保護什阿娜的這幾位更是巨人中的巨人。

幾名侍衛回到隊首,繼續帶領隊伍向歐德雷翟這邊走來。他們大步流星,筆直向前,每走一步都會露出長袍之下最為精良的灰色蒸餾服。十五名侍衛列淺底雁陣,行至攤位密集之處,隻能勉強通過。

他們身後鬆鬆散散地跟了幾位女祭司,中間簇擁著什阿娜。歐德雷翟一眼就看到了衛隊中的什阿娜突出的身形,看到了她顏色斑駁的頭發,還有那張昂起的高傲的臉龐。不過,那些黃盔侍衛吸引了歐德雷翟的注意力。他們昂首闊步,渾身散發著自幼便被訓練出來的傲慢。這些護衛知道自己高於平民一等,平民也不出意外地為什阿娜讓出了一條道路。

一切都是那麽自然流暢,歐德雷翟從中看到了遠古的範式,她好像又看到了一場舞蹈儀式,一場曆經數千年而不變的儀式。

歐德雷翟常常把自己想成一位考古學家,此時她再次產生了這種想法。不過,她做的事情不是清除曆史的塵埃,尋找年代久遠的古物,而是關注姐妹會常常全神貫注研究的領域——關注曆史如何通過人類自身傳承並表達。在這件事裏,就是顯而易見地看到暴君的計謀,什阿娜來到這裏,是神帝自己事先做好的安排。

歐德雷翟的窗戶下麵,五個男人還在跳舞。不過,歐德雷翟看到旁觀者察覺到了其他的東西。他們誰都沒有轉頭,但是他們都知道侍衛祭司的方陣過來了。

牧人接近的時候,牲畜往往會有所察覺。

人群現在更加**起來,誰都不能讓他們消停下來!一個泥塊從人群的外圍飛了進來,砸在了舞者附近的地上。五個人一步都沒有漏,他們拉長了舞步的重複周期,但是也加快了速度。每一個周期如此之長,包含了如此之多的動作,可見舞者的記憶力相當驚人。

人群裏又拋出一塊泥,砸在了一名舞者的肩上,五名男子的動作都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

人群開始高聲呼喊,一些人大聲咒罵。呼喊隨後變成了鼓掌,企圖擾亂舞者的動作。

可是,舞蹈的範式仍然沒有改變。

人群的呼喊有著刺耳的節奏,不斷地呼喊回**著,配合大廣場的呼嘯,此起彼伏。他們想要打破舞者的範式,歐德雷翟從樓下的場景中感受到了深刻的寓意。

什阿娜的隊伍已經走過了半個市場,他們從攤位之間比較寬闊的道路走過,現在轉了方向,徑直向歐德雷翟走來。人群已經將舞者圍得水泄不通,距離十五名侍衛祭司還有大約五十米。這些侍衛步伐矯健,步頻始終一致,匆匆躲開的路人對於他們而言,都隻是蟲豸。黃色頭盔的下麵,十五雙眼睛筆直地看著前方,視線掠過圍觀的人群,絲毫沒有將他們看在眼裏。行進的侍衛有沒有看到圍觀的人群?有沒有看到跳舞的男人?有沒有看到其他障礙?完全無法從他們的麵部和肢體得出結論。

混亂的圍觀人群聲音突然減輕了,好像一名隱形的指揮家做了收聲的動作一樣。五個男子仍然在跳舞。樓下的寂靜蘊藏了巨大的能量,歐德雷翟脖子後麵的汗毛不由得立了起來。在她的正下方,人群中的三名侍衛祭司轉了過來,一名男子走進了她的大樓。

人群深處,一個女人大聲罵了一句。

五名舞者好像沒有聽到。

人群向前湧去,舞者周圍的空間減少了至少一半,看守蒸餾服和長袍的女孩已經沒了蹤影。

侍衛祭司的方陣繼續向前行進,那些女祭司和她們看護的孩子跟在後麵。

歐德雷翟右方的人群突然出現了暴力行為,人們開始互相毆打,石頭和泥塊擲向了跳舞的五個男子。人群再次開始呼喊,這次的節奏比之前快了一些。

與此同時,人群的後麵逐漸分開,他們的注意力仍然在跳舞的人身上,仍然在高呼、鬥毆,但是他們為侍衛的方陣讓出了一條路。

歐德雷翟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下麵。一時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人群在混戰,人們在咒罵,互相毆打,人們持續地高喊,侍衛像利刃一般穿透了人群。

什阿娜透過女祭司身體的縫隙,瞅瞅左邊,又看看右邊,想知道周圍的人在幹什麽。

人群中有人拿出棍棒,打在了周圍的人身上,但是沒有人對侍衛動手,也沒有人對什阿娜衛隊裏的人動手。

舞者仍然在跳動,周圍的人群還在向他們靠攏。所有人正在向歐德雷翟的大樓靠近,她不得不把臉緊緊貼在合成玻璃上,直直地俯視。

混亂的人群逐漸讓出了一條窄路,祭司的侍衛帶領什阿娜的衛隊從中走過。那些女祭司沒有看左邊,也沒有看右邊,黃盔侍衛目視前方。

歐德雷翟覺得,“蔑視”這個詞語的含義太過單一,無法描述這些人對於周圍的態度,而且也不能說混亂的人群對於什阿娜的衛隊視而不見。他們都知道對方存在,但是存在於不同的世界,各自遵守著嚴格的規則,絕對不幹擾對方的活動。隻有什阿娜沒有遵守這項約定俗成的規定,她時不時地跳起,希望看到女祭司人牆外麵的情形。

樓下的人群衝向前去,跳舞的男子像波峰浪穀之間的船隻一樣,被洶湧而來的人流衝到了一邊。歐德雷翟看到人們將赤膊的肉體推來搡去,對他們拳腳相向,混亂的人群一片叫喊。歐德雷翟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象之上,方才將下麵傳來的巨大聲音移出了自己的意識。

這群人瘋了嗎?

跳舞的男人沒有一人反抗。這些人是要殺了他們嗎?這是一場人牲祭祀嗎?姐妹會的分析目前根本尚未談到這個情況。

黃色的頭盔在歐德雷翟的窗下分成兩列,什阿娜和女祭司走進大樓,然後侍衛站成了一排。他們轉過身,站成弧線,守在了大樓門口。他們橫持權杖,高度及腰。

侍衛麵前的混亂逐漸開始消散,五名裸男已經沒了蹤影,一些人在地上艱難地爬行,一些人步履踉蹌,一些人滿頭是血。

什阿娜和女祭司已經走出了歐德雷翟的視野,走進了大樓。歐德雷翟坐了下來,想著剛才的所見所聞。

難以置信。

姐妹會絕對沒有關於這件事情的記錄!沒有文字記載!也沒有全息影像!氣味也是極其重要的一個方麵——塵土、汗水還有人類非常濃重的信息素。歐德雷翟深吸了一口氣,她感覺自己的內心在顫抖。暴亂的人群已經散開,人們陸陸續續地向市場走去。她看到有人在哭,有人在罵,有人在笑。

歐德雷翟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開了,什阿娜大笑著走了進來。歐德雷翟迅速轉過身去,什阿娜還沒關上房門的時候,她看到走廊裏有她自己的護衛和幾位女祭司。

女孩深褐色的眼睛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狹小的臉上已經開始顯露出成人麵貌的柔和線條。她的麵部緊張,情緒沒有表現出來。不過,當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歐德雷翟身上之後,臉上便放鬆了下來。

歐德雷翟觀察著女孩的神情,心想:很好,建立親密關係的第一課已經開始。

“看見那些跳舞的人沒有?”什阿娜問道,她轉著圈在房間裏跑了一圈,然後停到了歐德雷翟麵前,“他們不好看嗎?我覺得他們好漂亮啊!可是卡尼亞不想讓我看,她說我不能參加希艾諾克,太危險了。我不管!撒旦不會吃了這些跳舞的人!”

歐德雷翟突然看明白了自己方才在大廣場所見的整體範式,她此前隻在香料之痛的時候體驗過這種茅塞頓開的感覺。隻有什阿娜來到這裏,說出這些話,事情才能真正明了。

這是一種語言!

這些人共通的意識深處,他們完全毫無意識地帶有一種語言,可以說出他們不願聽到的東西。那些跳舞的人說這種語言,什阿娜也說這種語言。那些東西有語調,有動作,有信息素,它們組成了一種複雜而又微妙的東西,像所有語言一樣一步一步地演進。

必然所致。

歐德雷翟看到麵前開心的女孩,對她笑了笑。現在,歐德雷翟知道怎麽給那個特萊拉人下圈套了。現在,她更明白塔拉紮的謀略了。

我必須把握機會,盡早陪什阿娜去一次沙漠。我們隻須等這個特萊拉尊主,這個瓦夫來到拉科斯,就可以把他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