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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倡導改革的那些人,他們造成的苦難超過人類曆史上的其他任何人群。隨便說一個銳意改革的人名,我都能告訴你這個人的腦子裏裝著些怎樣邪惡的圖謀。他們正是因為自己的詭計無法得逞,隻得借改革之名,行不軌之謀。我們應該發現自然之理,遵循自然之理,這理應是我們永恒的奮鬥目標!

——聖母塔拉紮,《對話記錄》,

貝·傑檔案編號:GSXXMAT9

伽穆的太陽升了起來,陰鬱的烏雲逐漸消散了。清晨潮濕的空氣萃取了青草和周圍森林的芬芳。

鄧肯·艾達荷站在一扇禁窗旁邊,呼吸著這醉人的氣息。今天,帕特林告訴他:“你十五歲了,不能再把自己當小孩子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嗎?”

兩人當時在鄧肯睡房裏,帕特林剛剛叫醒他,遞給他一杯柑橘汁。

“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死靈有生日嗎?”

帕特林一言不發,他不能跟這個死靈提死靈的事情。

“施萬虞說你不能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鄧肯說道。

帕特林窘迫萬分:“霸撒要我通知你,今天早上的訓練課程暫時取消。他希望你做一做腿部和膝部的練習,之後會有人來叫你。”

“這些練習我昨天做過了!”

“我隻是在傳達霸撒的吩咐。”帕特林拿起空的玻璃杯,離開了鄧肯的房間。

鄧肯迅速地穿好了衣服,他們會在餐廳等他去用早餐。都去死吧!他不需要他們的早餐。霸撒在忙什麽事情?為什麽不能準時上課?腿部練習和膝部練習!特格因為接到了臨時任務,便安排了這些沒有意義的練習供他消磨時間。鄧肯怒氣衝衝地沿著一條禁道走到了一扇禁窗旁,他們想怎麽懲罰就怎麽懲罰這些該死的護衛!

鄧肯感覺飄進窗戶的氣味勾起了自己的回憶,但是那段記憶始終都沒有走進他的意識,隻是在意識的邊緣遊走。他知道自己的大腦中存有一些奇怪的記憶,這件事情令人恐懼,但又令人著迷,就像在懸崖邊緣行走,又像公然與施萬虞對抗。他從來沒有上過懸崖,也從來沒有公然與施萬虞對抗過,但是他想象得出這些情景。他根本不用親自爬上屏蔽場城牆,隻消看到全息影像裏懸崖邊的小路,他的腹部便一陣發緊。對於施萬虞,他也時常幻想自己怒火中燒,違逆抗命的樣子,但還是會產生同樣的生理反應。

我的腦子裏還有一個人。

不僅是在他的腦子裏,還在他的身體裏。他能感覺到這個人的那些經曆的存在,但是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那些事情,好像醒來之後想不起來夢中的事情一樣。這些夢一樣的東西喚起了一些記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擁有這些記憶。

但是這些記憶確實就在他的大腦裏。

他能夠叫出一些樹的名字,但是這些名字他卻從來沒在圖書館的記錄裏見過。

禁窗之所以是禁窗,是因為打開之後,外麵就是主堡以外的世界了。窗戶現在是打開的,人們常常將它打開透氣。他要想從自己的房間來到窗戶這裏,需要翻過陽台的欄杆,從某個儲藏室的風井滑過來。他現在已經駕輕就熟,無論是翻欄杆的時候,進倉庫的時候,還是鑽風井的時候,完全不會弄出一絲一毫的動靜。那些人經過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之後,多麽細微的痕跡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多虧了特格和盧西拉教給他的知識,他自己也能根據其中的一些痕跡進行推斷。

鄧肯站在樓上陰暗的走廊裏,目不轉睛地看著遠方的林子,成片的樹林沿著連綿不絕的山坡爬上了一座座亂石參差的山峰。那片樹林的魅力令人無法抗拒,樹林後麵的山峰擁有一種迷人的魔力。那片土地想必還沒有人涉足,他多麽希望自己能夠沉醉其中,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專心地做自己,多麽希望自己不需要擔心大腦中還存在著另一個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鄧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沿著他的密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他隻有在安全抵達自己房間後,才敢說自己又成功了一次,這次誰都不會受到懲罰。

痛苦和懲戒好像光暈一樣籠罩在鄧肯不得進入的地方,這隻會讓鄧肯擅闖禁地的時候格外小心。

他不希望在禁窗旁被施萬虞發現,更不喜歡想象她會因此讓他經受怎樣的痛苦。不過,他告訴自己,即便痛如刀割,他也會咬牙忍住。施萬虞曾經用過更加歹毒的手段,但他也並沒有痛得大叫出來,隻是狠狠地盯著她,懷著憎惡,暗自吸取從她那兒獲得的教訓。施萬虞的懲罰讓他明白,自己行走的動作和動靜還是太大,不應該產生任何聲響,也不應該留下任何痕跡,隻有這樣才能掩蓋自己的蹤跡。

鄧肯坐在折疊床的邊上,聚精會神地看著眼前空無一物的牆壁。一次,他看著這麵牆的時候,牆上出現了一個形象——一個年輕的女子,頭發呈淡琥珀色,五官圓潤,惹人喜愛。她看著他,笑了笑,嘴裏說了些什麽,但是聽不到聲音。不過,鄧肯當時已經學會了讀唇術,他清楚地讀出了女子的話。

“鄧肯,我可愛的鄧肯。”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母親,他的親生母親?

死靈也有親生母親,他們的母親就在那裏的某個地方。在遙遠的過去,在那些伊納什洛罐的背後,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生下了他,而且……愛著他。沒錯,她愛他,因為他是自己的孩子。如果牆上的女子是他的母親,那麽為什麽她的形象會出現在這裏?他想不起來這個女人是誰,他希望她是自己的母親。

這段經曆令他恐慌,然而他仍然希望能夠在牆上看到那個形象。那張轉瞬即逝的臉龐令他魂牽夢縈,無論那個年輕女子是誰,他都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見到她。他身體內的陌生人認識那個女人,他幾乎可以確定這一點。有的時候,他希望自己能夠哪怕在短時間內——隻要足夠回憶起所有那些隱藏的記憶就好——成為那個陌生人,但是自己的這種欲望讓他心生恐懼。他覺得,如果陌生人走進他的意識,他將會失去真實的自我。

他不知道死亡會不會就是那種感覺。

鄧肯曾經見過死亡的景象,那時他還不滿六歲。四人妄圖闖入主堡,他的護衛奮力驅逐,一人遇害,四名入侵者也全部身亡。鄧肯親眼看著五具屍體運進主堡,死者肌肉鬆弛,胳膊垂了下來。他們身上某種非常關鍵的東西不在了,無法喚醒大腦中的記憶,無論是自身的記憶還是陌生人的記憶。

五個人被送到了主堡的深處,後來他聽到一名護衛說,四個入侵者被灌下了“謝爾”,那是他第一次聽說伊克斯刑訊儀這個概念。

吉薩曾經向他講解過伊克斯刑訊儀和謝爾:“伊克斯刑訊儀可以強行探查人類的大腦,即便對象已經死亡也沒問題。你的體內如有謝爾這種藥物,伊克斯人的這種刑訊儀便無法強行探查你的大腦。而在藥效消失之前,你的所有細胞就已經徹底死亡了。”

鄧肯聽覺靈敏,他聽到有人說四個入侵者當時還在接受其他形式的探查。沒人向他講解這些其他的探查形式,他懷疑這肯定是貝尼·傑瑟裏特嚴禁外泄的手段。他覺得那些聖母使用了另外一種令人憎惡的把戲,她們肯定是將死者複活,然後強行逼迫這些肉體吐出她們需要的信息。鄧肯想象出了這樣的情景——一位惡魔一般的觀察員任意操縱死者已經失去自我的肉體。

他腦中的這個觀察員往往都是施萬虞的形象。

盡管幾位老師想盡一切方法,希望幫助鄧肯消除“無知之人的臆斷”,但是他的腦海中依然充斥著這樣的畫麵。他的老師說,這些故事荒誕無稽,唯一的價值是令未經教化的人對貝尼·傑瑟裏特心生敬畏。鄧肯不願相信自己已經接受了教化。每當看到一位聖母,他想的總是:“我和她們不一樣!”

盧西拉最近頗為執著,她說:“宗教是精力的源泉。你必須認識到這種精力,可以將其用於實現你自己的目標。”

他想:是她們的目標,不是我的目標。

他想象自己戰勝了姐妹會,戰勝了施萬虞,這才是他自己的目標。鄧肯感覺自己想象的畫麵好像潛伏的現實,源自那個陌生人存在的地方。不過,他學會了點頭附和,假裝自己也覺得人類對宗教的迷信很有趣。

盧西拉看出了他的真實想法,她對施萬虞說:“他覺得應當畏懼神秘的勢力,而且應當盡量避免接觸這些勢力。他如果始終都是這樣的想法,就無法體會到我們最根本的要義。”

施萬虞的書房裏隻有她們兩個人,施萬虞將兩人的這種交流稱作“常規評估”。兩位聖母剛剛用完清淡的晚餐,房間裏回響著主堡守衛換崗的聲音——夜間的巡邏開始了,換下崗的守衛開始享受他們短暫的閑暇時光。施萬虞的書房並沒有完全隔音,這是姐妹會修繕這間房間時有意為之。貝尼·傑瑟裏特的聖母均經過感官訓練,可以從身邊的聲音聽出很多東西。

近來,施萬虞每參加一次這些“常規評估”,都會更加困惑,更加失魂落魄。盧西拉不可能加入她們的陣營,一同反抗塔拉紮,這件事情越來越明確。聖母之間雖然也可以耍一些花招,擺布對方,但是這些招數均被盧西拉一一化解。此外,盧西拉和特格還在向這個死靈傳授一些容易走火入魔的能力,這是最可惡的事情。現在的情況危險至極。除了其他的麻煩,施萬虞還發現自己開始越發地敬重盧西拉。

盧西拉說:“他覺得我們運用了秘術。他怎麽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想法?”

施萬虞感覺這個問題令她陷入了不利境地。盧西拉已經知道她們為了削弱這個死靈,確實采用了玄秘的力量。盧西拉其實是在說:“違抗姐妹會之命,這可是犯罪!”

“他要是想學習我們的知識,你肯定會教給她。”施萬虞說道。在施萬虞看來,無論這件事情多麽危險,現在都已經成為事實。

“他求知欲旺盛,這是當前最有利的籌碼。”盧西拉說,“但是我們兩個人都知道,隻有這一點,並不能達成目的。”盧西拉的言語之中並無責備之意,但是施萬虞還是聽出了她的指責。

施萬虞心中暗想:她想讓我加入她們的陣營。這個女人不得不防!

施萬虞想到了幾種回複:“我並沒有違抗命令。”呸!這種辯解不堪一擊!“我們已經根據貝尼·傑瑟裏特常規的訓練方法,對這個死靈進行了處理。”不妥,也不符合實情。況且這個死靈並非常規的教育對象。其心思縝密,隻有能夠成為聖母的人才能與之相提並論。這正是問題所在!

施萬虞說:“我犯了一些錯誤。”

這就對了!這個回答一箭雙雕,盧西拉應該能夠領會到其中的深意。

“您雖然傷害了他,但是並沒有犯下錯誤。”盧西拉說。

“但是我沒能料到另一位聖母有可能發現他的問題。”施萬虞說道。

“他想獲得我們的能力,但隻是為了擺脫我們。”盧西拉說,“等到我知道了她們的所有知識,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這是他現在的想法。”

施萬虞沒有作聲。盧西拉繼續說:“如果他跑了,我們就要去抓住他,然後親手毀了他,這個想法的高明之處就在這裏。”

施萬虞笑了。

盧西拉說:“我不會重蹈您的覆轍。有些事情我知道您早晚會明白,不如現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您。我現在知道塔拉紮為什麽要派銘者來應付這個年齡這麽小的死靈了。”

施萬虞的笑容瞬間消失了:“你要幹什麽?”

“我們把侍祭和她們的老師聯係在了一起,我也要這樣把他和我聯係起來。我要坦率、忠誠地待他,把他當作我們的人對待。”

“可他是男性!”

“他無法經曆香料之痛,除此之外,他需要經曆的與其他聖母別無二致。我覺得,他已經開始回應我了。”

“那什麽時候開始銘刻的最終階段?”施萬虞問道。

“嗯,這個問題需要小心謹慎。您覺得最終階段會摧毀他,當然,這也是您的計劃。”

“盧西拉,塔拉紮圍繞這個死靈製訂的各項計劃,眾位聖母中間不乏反對的聲音,想必你也知道這件事情。”

這是施萬虞最有力的論據,她到這個時候才說出來,也說明了很多事情。對於魁薩茨·哈德拉克的恐懼深深根植在一些聖母的心中,她們擔心姐妹會再度造就一個那樣的男人,貝尼·傑瑟裏特內部對於這個死靈的爭議相當大。

“他是原始的遺傳基因庫,不會培育成魁薩茨·哈德拉克。”盧西拉說道。

“可是特萊拉人篡改了他的遺傳基因!”

“沒錯,這是我們的命令。他們縮短了他神經和肌肉的反應時間。”

“僅此而已?”施萬虞問道。

“細胞的研究結果您也看過了。”盧西拉說道。

“我們如果具備了特萊拉人的那些能力,就用不著他們了。”施萬虞說,“我們就會有自己的伊納什洛罐。”

“您覺得他們隱瞞了什麽事情。”盧西拉說道。

“他在不受我們監視的情況下,在他們手上整整待了九個月!”

“這樣的話我已經聽了不知多少遍,不用您再重複了。”盧西拉說道。

施萬虞無奈地舉了舉雙手:“那麽,聖母大人,那就把他交給您了,您想怎麽辦就怎麽辦,一切後果也由您自己承擔。不過,無論您怎麽跟聖殿匯報,都休想把我趕走。”

“把您趕走?開什麽玩笑,我可不想讓你們派一個我們不熟悉的人來。”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您不要這麽放肆。”施萬虞說道。

“塔拉紮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奸耍滑。”盧西拉說道。

“要是再出了一個保羅·厄崔迪,或是一個該死的暴君,那就是她塔拉紮的罪過。”施萬虞說,“你就跟她說,這話是我說的。”

盧西拉站在原地,一動沒動:“您可能知道,這個死靈需要服用多少美琅脂,塔拉紮讓我全權判斷,我已經開始增加他的攝入量了。”

施萬虞的兩隻拳頭重重地砸在了她的書桌上:“你們這群渾蛋!你們會毀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