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科技和其他許多活動一樣,投資者往往希望避開風險,盡可能地排除不確定因素。人們通常希望遇到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資本投資往往遵循這個原則。很少有人明白這個原則存在巨大的弊端,即這種觀念嚴重限製了萬事萬物變化的可能,進而削弱了人類隨機應變的能力。我們的宇宙變化莫測,我們倘若沒有強大的應變能力,一次天翻地覆,或許便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對伊克斯人的評估》,

藏於貝尼·傑瑟裏特檔案部

第二天早晨,什阿娜在祭司的住處醒了過來,她看到床邊圍滿了身穿白色長袍的人。

全都是祭司!

“她醒了。”一個女祭司說。

什阿娜驚恐萬分,她緊緊地抓著被子貼緊下巴,惶恐地看著這些焦急的麵孔。他們準備又像昨天那樣,把她扔到沙漠裏嗎?這個八歲的孩子筋疲力盡地睡了一晚上。她長了這麽大,從來沒有睡過這麽柔軟的床,沒蓋過這麽幹淨的被子,但是她明白,這些祭司做什麽事情都有可能另有所圖,絕對不能相信他們!

“您睡得好嗎?”問話的是剛才說話的那位祭司。這個女人年紀較大,頭發斑白,頭上戴著白底紫邊的大兜帽,一雙眼睛飽經滄桑,雖然淚汪汪的,但是非常敏銳,透著淡藍色。她的鼻子小巧,略向上翻,嘴巴窄小,下巴突出。

“您可以跟我們說句話嗎?”這個女人繼續說道,“我叫卡尼亞,是夜間伺候您的祭司。還記得嗎?是我把您抱上了床。”

這個人的語氣至少聽著比較令人安心。什阿娜坐了起來,好好地觀察了這些人一番。他們竟然害怕她!長年住在沙漠裏的孩子能夠聞出來那些信息素,對於什阿娜而言,那種氣味等同於恐懼。

她說:“你們以為自己可以傷到我,你們為什麽要傷害我?”

床邊的人驚慌失措,麵麵相覷。

恐懼在什阿娜的內心消散了,她感覺自己和昨天不一樣了,昨天沙漠裏的考驗改變了一些事情。她想起那個年長的女祭司昨天是多麽卑躬屈膝……卡尼亞?她昨天晚上幾乎一直都是跪在地上。任何一個人,下定赴死的決心之後,倘若大難不死,其內心都會產生一架新的情感的天平,恐懼隻是一時的心理狀態,什阿娜終將明白這個道理。現在,她眼前的新局麵頗為耐人尋味。

卡尼亞戰戰兢兢地答道:“聖童,我們真的並無惡意。”

什阿娜整理了一下腿上的被子:“我叫什阿娜。”這是沙漠裏的禮儀,畢竟卡尼亞已經說了她自己的名字,“這些人是誰?”

“您如果不想看到這些人,我可以讓他們立刻離開……什阿娜。”卡尼亞左邊的女人滿臉通紅,穿著和她相似的長袍,卡尼亞看了看她說,“當然,艾爾霍薩不能走,她是您白天的侍從。”

艾爾霍薩起身行了一個禮。

什阿娜抬起了頭,看到一張豐滿的臉,五官水潤、突出,金黃蓬鬆的頭發好像光暈一般。什阿娜突然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那些男祭司身上。他們睡眼惺忪地注視著她,一些人誠惶誠恐,但又將信將疑,恐懼的氣息非常濃重。

男祭司!

“我不想看到他們。”什阿娜向那些男祭司擺了擺手,“他們是哈拉姆!”這個詞非常粗鄙,指代最為邪惡的事物。

男祭司聞聲大驚失色。

“退下!”卡尼亞下達了命令,她的臉上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什阿娜沒有將卡尼亞視為歹毒之人,但是她說的哈拉姆顯然包括那些男祭司!他們必然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神才派來了一個兒童祭司懲罰他們。卡尼亞覺得那些男人幹得出這種事情,他們一向對她呼來喚去,很少會尊重她的身份。

那些男祭司鞠著躬,退出了什阿娜的房間,惶惶如喪家之犬。其中有一位擅長演說的黑人曆史學家,名叫德羅曼德,他思維活躍,思考問題常常像食腐鳥類啄食肉塊一樣。房門關上之後,德羅曼德告訴還在哆嗦的同伴,“什阿娜”這個名字是古名“賽歐娜”的現代形式。

“大家都知道賽歐娜的曆史地位。”他說,“她曾經協助夏胡魯由人類的形態轉變為分裂之神。”

斯蒂羅斯疑惑地看著德羅曼德,這位老者滿臉皺紋,嘴唇發紫,瞳孔明亮,呈淺藍綠色。“這就怪了。”斯蒂羅斯說道,“《口述史》說賽歐娜是他由一變多的重要原因。什阿娜,你難道覺得……”

“哈迪·貝諾托翻譯的神的聖諭,你們忘了嗎?”另一個祭司突然說道,“夏胡魯曾多次提到賽歐娜。”

斯蒂羅斯說:“但是,並非每次都帶善意。別忘了她全名叫什麽——賽歐娜·伊本·福阿德·阿爾賽耶法·厄崔迪。”

“厄崔迪。”又一名祭司小聲說道。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地研究她。”

一個年輕的傳信侍祭匆匆忙忙地跑進廊廳,在人群中找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斯蒂羅斯。他說:“斯蒂羅斯,你們趕緊離開這間廊廳。”

“出什麽事了?”眾人之中傳出一個憤怒的聲音。

傳話的侍祭說:“她需要移駕大祭司處。”

“誰的命令?”斯蒂羅斯質問道。

侍祭說:“大祭司圖克親口下的命令。”

“他們聽到了我們說的話。”他的手輕輕地指了指他過來的方向。

廊廳的人全都明白了。人們可以利用房間的形狀和格局傳聲,把他們的聲音傳入其他的地方,常常會有人在某個地方傾聽你所說的每一句話。

“他們聽到什麽了?”斯蒂羅斯質問道,他的聲音顫顫巍巍,非常蒼老。

“她問自己住的是不是最好的地方。他們馬上就要把她請到大祭司那裏,你們絕對不能被她看到。”

“那我們該去哪裏?”斯蒂羅斯問道。

德羅曼德說:“去研究她。”

眾人立刻盡數離開了大廳,研究起了什阿娜。這個模式未來將會銘刻入他們所有人的生活之中,圍繞什阿娜所形成的這個習慣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即便在最遙遠的信仰分裂之神的地方,人們的生活也因此發生了改變。一切皆因三個字而起——“研究她”。

在這些祭司看來,她是那麽單純,單純得不可思議。可是她識字,可以讀書,而且對圖克住處——現在是她的住處——裏的《聖書》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從上到下,所有人為了安撫憤怒的聖童,都做出了一定的表示。圖克搬進了主助祭的住處,下麵的人也依此分別搬進了自己下級的住處。幾位發明家精量細作,為什阿娜打造了最為精致的蒸餾服。除此之外,她還穿上了白底金邊紫繡紋的祭司長袍。

德羅曼德隻要見到一名祭司,就會滔滔不絕地向對方講述賽歐娜的身世和生平,好像他們能夠從中了解到什阿娜的重要信息一樣。大家實在招架不住這位曆史學家兼演說家,現在紛紛避而遠之。

但凡有人願意聽,德羅曼德就會告訴對方:“賽歐娜是聖鄧肯·艾達荷的配偶,他們的後代遍及整個宇宙。”

“真的嗎?實在不好意思,我確實有急事,不能再聽你講了。”

圖克起初還比較有耐心,願意聽德羅曼德講賽歐娜的事情。賽歐娜的曆史耐人尋味,帶給後人的教訓也顯而易見。圖克說:“神派來了一個新的賽歐娜,事情應該都很清楚了。”

德羅曼德再次來到大祭司的住處時,帶來了更多的史料和逸事:“現在,達累斯巴拉特的這些記載便具備了新的含義。”他對大祭司說道,“我們不應該再測試一下這個孩子,然後比較比較嗎?”

德羅曼德剛吃完早飯就找到大祭司,提出了這個問題,圖克陽台的餐桌上放著還沒有用完的早餐。透過打開的窗戶,兩個人能夠聽到什阿娜在樓上的動靜。

圖克將一根手指放到嘴上,悄悄地說:“聖童主動要求到沙漠裏去。”他走到牆上的地圖旁,手指放在了科恩西南方的一個區域:“這個區域顯然引起了她的興趣,或者……應該說,在召喚她。”

德羅曼德說:“聽說她經常查詞典,她肯定不是——”

“她在考驗我們。”圖克說,“別被騙了。”

“可是,圖克大人,她問卡尼亞和艾爾霍薩的問題都頗為幼稚。”

“德羅曼德,你是在質疑我的判斷嗎?”

德羅曼德聽到這句話,方才意識到自己越了界。他閉上了嘴巴,但是從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還有很多話沒能說出來。

“一些惡已經潛入受膏之人中間,神派她來,便是為了鏟除這些惡。”圖克說,“快滾!做一番禱告,捫心自問,想想那惡是不是已在你的內心紮根。”

德羅曼德離開之後,圖克召來一個親信:“聖童現在何處?”

“報告大人,她去了沙漠,去和她的聖父密談。”

“去了西南麵嗎?”

“報告大人,正是西南麵。”

“務必將德羅曼德帶去東麵的沙漠,在周圍插下幾把沙槌,切莫讓他再返回城內。”

“大人,德羅曼德?”

“沒錯,德羅曼德。”

雖然德羅曼德進了神的嘴巴,那些祭司仍然遵循著他的命令,仍然在研究什阿娜。

什阿娜也在研究,學習。

不知不覺之間,她明白了自己擁有巨大的權威,可以隨意使喚身邊的人。起初,一切都好像是遊戲一般,每天都像在過兒童節,無論是怎樣的心血**,成年人都忙著趕緊滿足。然而,所有的突發奇想似乎都不難實現。

她是不是想要一個稀有的水果?

於是,水果便盛在金色的盤子裏端了上來。

她是不是要和大街上的哪個孩子一同玩耍?

於是,那個孩子便被推進了什阿娜在神廟裏的住處。恐懼和震驚消失之後,這個孩子或許還會參與一些遊戲,一眾男女祭司則在一邊密切地觀察。兩個孩子在樓頂的花園天真地跑跑跳跳,嘻嘻哈哈地說著悄悄話,這一切行為都會成為祭司密切關注的分析對象。什阿娜受不了這些孩子對她的恭敬,所以常常召喚新的玩伴,了解新的東西,很少會讓某個孩子再來陪她玩耍。

什阿娜為什麽讓這些孩子來陪她玩耍?是童心使然還是另有他圖?祭司對此始終意見不一。他們采取恐怖的措施,審問了這些兒童。什阿娜得知此事之後,對她的監護人大發雷霆。

什阿娜的話自然而然地傳遍了拉科斯,也傳出了這顆星球,姐妹會一直能接收到來自拉科斯的報告。什阿娜像蠻橫的獨裁者般頤指氣使,諸位祭司每天的任務便是滿足她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她的貼身侍從沒有一位將此視為一種教育——什阿娜教育拉科斯的祭司,他們同時也在教育她。不過,貝尼·傑瑟裏特一眼就看到了這一點,她們一直都在密切關注著什阿娜生活的各個方麵。

“她現在不會有危險。姑且讓她待在那裏,時機成熟之後,我們再去接她。”塔拉紮下達了命令,“必須有一支防禦部隊時刻處於警備狀態,而且務必有人定期向我匯報。”

什阿娜從來沒說過她的出身,也沒說過撒旦怎麽害死了她的家人和鄰居,這是她自己和撒旦之間的事情。她覺得,自己閉口不提這些事情,便回饋了沙蟲的不殺之恩。

她去沙漠的次數變少了,對於她而言,一些事情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她仍然非常好奇,但是已經知道自己無論再走進沙漠多少次,或許也不能明白撒旦為什麽會那麽做。什阿娜知道拉科斯上還有其他勢力的使館,但是貝尼·傑瑟裏特在她的侍從裏安插了臥底,通過各種方式削減了她對姐妹會的興趣。每當什阿娜饒有興味地詢問姐妹會的事情,這些臥底便會依照主母的要求,一點一點地回以無關緊要的話,消磨她的好奇心。

塔拉紮的命令直接且尖銳:“數代人的準備已經變成了多年的精進,我們必須伺機而動。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我們等待的就是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