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偶遇

申城九月末，難得好時光。

從醫院出來，穿過密集的人群，再過了馬路，是條幽靜的文化街。街道兩邊多是書店和琴行，還有一所音樂學校。下午四點多的陽光穿過香樟樹，從密密的枝葉裏把醇柔的陽光細碎地灑在孟千裏肩背上。

走到音樂學校門口時，能聽見大小提琴和鋼琴合奏的聲音。孟千裏轉頭去看，學校是尖頂的哥特式建築，解放前這裏是法租界。不過這些建築外牆現在被粉刷成了淺米色，有幾隻鴿子正停在屋頂上。

孟千裏朝前走了幾步，進了學校邊上的一家二手書店。書店老板是個須影很重的年輕人，頭發中分，在腦後紮了個小辮，打扮有點紮眼。不過最顯眼的還是他腿上的那條闊腿牛仔褲，每隻褲筒都又長又大，足足塞得下三條腿。他看見孟千裏隻微微抬了抬眼皮，“從鬼子國回來了？”

孟千裏笑：“別那麽幼稚！即使有深仇大恨，罵兩句也解決不了問題！”

闊腿褲嗤笑，“我不比你，你好歹是個科學家，能研究國之重器去對付那討厭的民族。我一個搞藝術的，還落魄，罵兩句至少能過過嘴癮。”

闊腿褲是南京人，上學時學校每年組織一次大屠殺紀念館參觀。據說，每次參觀完，他都有三天吃不下東西。

孟千裏也笑，“落魄什麽呀！誰不知道現在研究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你開這麽個店麵，日子可比我過得滋潤多了。”

闊腿褲笑了，“那你就別呆在那無聊的研究所了，來我這兒吧！我最近跟朋友組樂隊，正缺人呢！”

孟千裏擺手，“我隻會點鋼琴和小提琴，吉他貝斯和架子鼓可鼓搗不來。”

“沒關係，你可以做主唱，不會樂器也成！”

孟千裏又跟他閑聊了幾句，就把一張紙條遞給了他。闊腿褲低頭一看，都是一些大學專業書名；《模擬電路基礎》，《電磁場與電磁波技術》，《自動化係統工程設計》，《電機及其運動控製係統》……足足有十來本。

“你要改專業方向了？”闊腿褲詫異。

孟千裏笑說：“我就隨便看看，別瞎猜！”

二手書店的價格比原價便宜得多，多是店主從附近高校畢業生手裏和出版社的倉庫裏收來的。不過書不全，缺了幾本。饒是這樣，近十本書還是把背包撐得滿滿的。

臨走闊腿褲往書裏塞了張東西，說：“附贈品。”

回去時正趕上下班高峰，公共汽車上擠滿了人。孟千裏上了車就往後走，希望能找到個空點的地方。

不過中間一段人太多，走了兩步背包就被卡住了。包拎在手裏，手臂也跟著伸在後麵。他無奈停住，心想也就幾站路，忍耐下也就到了。但背包卡在幾人中間得拽回來。

這一拽不要緊，拉鏈頭子擦到了某人的手臂。那人就罵罵咧咧地咕噥起來了。孟千裏趕忙說對不起，又請那人側個身，他好把包拽出來。

背包想要從貼成多層漢堡的人縫裏拽回來，實在是個技術活。孟千裏不停告罪，背包才向他移動了一點。然而公交車一轉彎，他身子向左側傾過去，包離他又遠了。

他剛要歎口氣，身體猛地朝前一衝。車到站了。人群向後門湧動著下了好些人，他手裏一鬆，終於可以把包拽回來了。

然而拉鏈頭勾在了一個大媽的紐扣上，被大媽一走一帶，“嘩啦”一聲，拉鏈打開了，包裏的書落了一地。

孟千裏一看急了，趕緊蹲下去撿。還好這時車上人少了一些。上一站是市中心的某個大型商場，乘車人多在那裏下了車。

車子搖搖晃晃朝前開，孟千裏搖搖晃晃蹲著撿書。書一本本被塞進背包，數了數，少一本。

孟千裏朝腳下又看一眼，沒有。但有人拍了拍他的手臂，他轉頭去看，是一截嫩白的手腕，手裏托著一本書，《傳感器原理與檢測技術》。正是他的書。

孟千裏沿著那隻手腕看上去，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他想，怎麽哪兒都能碰見她？

明麗把書往他手裏一塞，就背過了身去。孟千裏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想說謝謝卻隻看見個後腦勺。

這個漂亮姑娘後腦綁了個馬尾，連頭型和頭發都比一般人好看，就是不待見他。

孟千裏無奈地歎口氣，忽然那隻手又伸了過來，手掌上攤著一張東西。孟千裏納悶地接過來一看，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

那是張演唱會門票，唐朝樂隊將在國慶期間到申城演出。孟千裏想了想，可能闊腿褲給的附贈品就是這東西吧。

但新項目要開始了，不管采用什麽路線，時間都很趕，可能沒工夫去看演唱會。

捏著票胡思亂想的時候覺得有人在盯著他。一抬頭，對上了一雙亮亮的大眼睛。

見他回視，明麗不好意思地移開了目光。孟千裏笑了，明麗盯著的不是他，而是他手裏的演唱會門票。大約她是唐朝樂隊的樂迷，或者是搖滾樂迷。

他把票遞到了她跟前。明麗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孟千裏先說話了：“這票送你，我國慶有事，去不了。”

明麗瞪大了眼睛看他，呐呐地說：“我托人都買不到，你就這麽送我了？”

孟千裏跟她對視了幾秒就轉開了視線。明麗的眼睛特別亮，讓人不是想到星空就是想到月亮。

最近幾年電視台引進港台劇，每次回家老娘都在看瓊瑤劇。但他不太喜歡劇中的瓊瑤女郎，說是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在他看來就是呆愣，有點神采倒還好些。像明麗那樣的就還不錯，他想。

心裏雖然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但嘴裏倒沒忘記回話：“朋友買的，他沒空去，送我，我也沒空。你有空就你去吧。”

明麗聞言掩嘴笑了，她一笑眉眼彎彎，神情也柔和，眼風也嫵媚。孟千裏想，這樣就很好，衝她笑得那麽好看，這張票送出去就是值得的。

明麗笑著說：“聽個演唱會怎麽跟完成任務似的？”

孟千裏也知道自己說話不會轉彎，但沒辦法，話到嘴邊，轉了兩個軲轆，還是那德性。

兩人再不說話了。下車時孟千裏發現明麗跟在他後麵，一想就明白了。她大約是去醫院幫陳老開藥的，拿了藥自然要送到研究所來。

不過明麗卻沒有進研究所，她轉進了研究所邊上的一個小區。小區半新不舊，可能陳老的住處就安排在那裏。

孟千裏目送明麗的背影遠去，自己也進了研究所回宿舍。

他的宿舍在研究所的西北角，本來是十多年前建的平房。後來研究所擴員，為了增加單身宿舍，所領導打算加蓋成兩層小樓。

可是十幾年前的平頂，也不知道能不能承重做二層的樓板。後來請了建築研究院的同誌來評估，就把一側用樓板做房頂的幾間進行改造，加了外樓梯，建成了兩層小樓。不過從整體上，這排宿舍東側隻有一層樓，是平房，西側卻被加蓋成了兩層，實在不怎麽美觀。

建成後建築設計院的同誌來看過，看了第一眼就轉過頭，說沒眼看了。所領導反倒哈哈大笑，說對方死鴨子嘴硬，建築設計院年年預算超標，事事搭個花架子，做成的沒幾件。

孟千裏從西側的外樓梯上了二樓，進了西起的第二間屋子。宿舍有點空，比他在日本藤之野研究院的那間大許多，大概有15平米，是這棟宿舍裏比較大的一間。去年他把小區裏的福利房讓給了同事小周結婚，總務主任就給他換了這間大點的宿舍。

其實他一個人住，大小是無所謂的。進了房間他看看台麵很空的辦公桌，想起了藤之野宿舍裏的那台電腦。國力不同，研究人員的裝備配置也不一樣。

在日本的研究院，給每個科研人員一台電腦是基本配置。哪怕他住在倉庫臨時改建的宿舍，哪怕他隻是國外的訪問學者，最先進的科研設備都一定配齊。

所以，一定要提高科研水平。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生產力提升了，國力才會提升，各行各業都能進入良性的生態環境。

他把背包放到桌上，又把書理出來放到櫃子裏去，然後撣一撣包上的灰，到洗手間去洗手。

一把清水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抬起頭就看清了鏡子裏的自己。他齜牙咧嘴又揚了揚眉，有點懊惱地拉了拉頭發。剛回國時理的平頭，才半個多月，又長長了。說起來，他在日本一年，最煩惱的就是理發，日本人工費高，每次理發的費用都讓他心疼得要命。

揪著一頭有點淩亂的頭發，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明麗麵前就是這麽一副尊容，心裏就更懊惱了。不過想想那姑娘幾乎就沒給過自己什麽好臉色，他就是長成劉德華恐怕也不頂用。

正胡思亂想，外間忽有敲門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