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路線之爭

實驗室組建以後的第一次技術討論會,話題聚焦深海鑽機的研製技術路線。與會者被鼓勵暢所欲言。

一番表達和爭論之後,意見分為兩派:借鑒國外或者完全自研。這不涉及具體的技術細節,隻說路線。真具體到設計建造環節,哪怕一步不拉地走外國路線,有些部件應用勢必也要根據實際情況做相應調整;同樣,自研路線也難免與國外的相關做法有不謀而合之處。

何詠傑是國外派的代表,孟千裏則堅持自研。

何詠傑今天在會上的說法倒跟他前一天在醫院對陳老說的不一樣,大概回去以後研究了租機器做反向工程的不現實之處。他今天提到的國外機器,是前一年從俄羅斯引進的一台深海淺層鑽機。

不過俄羅斯鑽機經過多次海試,均未能成功下鑽,更不用提采樣取芯了。這證明俄羅斯鑽機在技術上並不怎麽成熟。何詠傑的意思是,實驗室在俄羅斯鑽機的基礎上做適當改良,能成功下鑽便算完成任務。

支持何詠傑的人很多,他年紀大,資曆深,實驗室新招的人員裏有不少原本就是他的下屬,還有些是他以前的學生。

不過孟千裏明白,那些人支持何詠傑倒不全是為了人情。與會者都是專業人士,越是專業越能明白自研這條路有多艱辛。

長著一張馬臉的老譚就麵無表情地問了孟千裏一句:“自研?一點基礎都沒有,連鑽機的動力係統設計都要從零開始!另外,傳動係統也是一片空白,隻能做做拖拉機那種最簡單的機械傳動!”

孟千裏原本眉頭緊鎖,這些研究員一人一句,都在訴說自研的難處,他是又讚同又惱火。讚同是因為困難確實是多,惱火的是這幫人一點心氣都沒有,盡是怕苦畏難,一點不考慮自研帶來的好處。

不過一聽老譚的話,他眼裏泛了光,猛地抬起了頭。“問題就跟傳動係統有關,”他說,“俄羅斯那台鑽機用機械傳動方案。這在幾種傳動方案裏本就是比較落後的,這是他們的鑽機工作性能一直不好的主要原因。我們為什麽要學習一種原本就低效的技術方案呢?”

實驗室主任陳老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問:“機械傳動不好,那你想用什麽方案?”

孟千裏忽然沉默了,他用筆尖輕輕地敲擊著桌麵。陳老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似乎沒聽到滿意的答案就不罷休。

身旁的小趙推了推他。孟千裏終於抬起了頭,迎上了陳老的目光。老人的目光銳利如刀。平時的溫和都是假相,遇到需要追問和深究的地方,他的棱角就會鮮明地顯露出來。

孟千裏深吸了一口氣,在如刀般的目光裏,他一字一句地說:“液壓傳動係統。”

會議桌兩邊有人睜大了眼睛,還有人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液壓傳動的技術國內有,卻是在陸地上使用的,此前從來沒有被應用在深海裏。

液壓傳動不可避免地有油液泄露的問題,在水下這個問題會被放大;而且深海環境複雜,單是一個壓力問題又會帶來無數的困難。

小趙也皺起了眉頭。他是支持孟千裏搞自研的,但聽到液壓傳動方案也是忍不住張大了嘴。

他們做礦山研究的人對液壓傳動係統都不陌生。在探礦工程裏,液壓動力本就是一種高效且穩定的方案,已經開始被廣泛使用。無論是采掘石油的抽油機,還是其他挖掘固態礦產的深井鑽機。

把液壓係統搬到水下去,要解決的問題一定很多。但如果順利解決了,鑽機的效率和性能一定會比機械傳動好。

於是小趙第一個舉了手,說:“如果要用這套方案,我願意加入團隊。”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到了他身上。這些眼神很複雜,大概覺得兩個大齡單身漢盡喜歡搞些噱頭搏出位。

這時會議桌對麵另一個人也舉起了手。陳老嗬嗬一笑,點名道:“陸秋山,都舉了手了,有什麽就說吧。”

孟千裏和小趙的視線也落到了他身上。小趙一看他就翻了個白眼。孟千裏心裏卻有點緊張,參加會議的有十五六個人,多數支持何詠傑的外國路線。之前陸秋山的發言模棱兩可,看不出立場,他要是反對自己,那自研路線可就懸了。

陸秋山環視一周,朝大家溫和地笑了笑,然後才說:“我大學的時候修的雙學位,探礦工程之外還學過一點自動控製。當下的趨勢是,計算機技術在各行各業深度使用。如果用液壓傳動,控製、調節比較簡單,便於與電氣控製結合,也有利於與計算機的連接。深海鑽機是需要遙視和遙控的,生來就與計算機關係密切。用液壓傳動,把傳動和控製係統納入自動化和數字化係統一定是未來的主流。”

他的發言有點學術性,但在座的都是科研人員,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也讚成用液壓傳動。雖說沒有明確表態支持誰,但傳動係統是鑽機的核心部件,走了與國外迥異的路線,基本就是支持自研了。

不過他說話文縐縐的,又四平八穩,即使表了態,也沒在言辭上得罪另一派的人。

陸秋山說完對陳老點點頭,又看了對麵的孟千裏一眼。孟千裏卻轉頭看了小趙一眼。小趙偏過頭去,看窗外的一排桂花樹。

9月下旬,桂花香正濃。這時盛放的,是色澤鮮豔的金桂。花香濃鬱,走到哪裏都能帶起一陣香風。有老婦人采了花,做了桂花糕在研究所門口賣。

此刻鑽進鼻端的,正是桂花糕混著糯米又香又甜的味道。

研究所在臨街有一排三層的店麵,足有二十多米長。為了給實驗室騰地方,所裏火速收回了所有店麵,封了對外的通道。又從外麵協調了一批新的辦公桌椅和器材進來。隻是“海洋礦產資源探采裝備實驗室”的金字招牌剛送到門房,還沒來得及釘到南角的入口處。

會議過後,實驗室成員三三兩兩地換辦公室。外麵院所的幾個人前兩天就搬來了,倒是他們自己所裏的人慢吞吞的。一直到下午下班前,還有門衛在幫忙搬東西。

孟千裏東西不多。安頓好之後他向人事科請了假,準備提前兩小時下班,去醫院開點藥。他老爹有慢性腸炎,隻有申城一家大醫院的藥管用。

他在日本的時候,這事兒都是孟祥泰找人幫忙幹。現在他回國,也該好好盡一盡兒子的責任。

下午去醫院,孟千裏發現這座城市似乎有些變了。這還是他回國以來第一次在白天打量城市的街景。

變化具體是什麽孟千裏也說不上來。好像是行人的腳步更快了,也許是女孩腰身曲線在日漸時髦的衣飾下更明顯了,可能是街麵上的汽車喇叭聲比之前更嘈雜了。

下午三點多,醫院裏還是人潮洶湧。申城的醫院裏總是擠滿了東南沿海一帶的外省市居民。麵色要麽焦急要麽愁苦,排隊的人都不停伸長脖子去看隊伍前頭的情況。

孟千裏心裏歎口氣,走到掛號口前的一列隊伍末尾排隊。估摸著得有十多分鍾才輪到,他從背包裏拿出了一本書。書名《自動控製基礎》。大學時選修過這門課,現在要派上用場了,得從頭把知識再捋一遍。

不過剛翻到上次折頁的那頁,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醫院裏人多,人聲嘈雜,那人叫得很大聲。

循聲望去,是個身材微豐的中年婦女。孟千裏剛要走過去,身後的人覷著空子就要補位,他趕緊又退回來,揚聲問:“李大姐,有什麽事嗎?我排隊呢!”

李大姐就是同事何詠傑的老婆,是這家醫院的護士長,長得一張滿月臉,五官圓潤,不笑也帶三分喜意,是個看一眼就令人心生好感的女人。

她見孟千裏站在原地不動,隻好走過來扯著他胳膊到了隊伍最前頭,衝掛號窗口裏的小姑娘說:“小錢,先給他掛,有急事!”

孟千裏有點不好意思,他其實沒有急事。研究所工作確實忙,但新的實驗室剛組建,項目還沒展開,正是最閑的一段時間。這樣插隊,對別人不太公平。

掛完號又穿過隊伍去診室,嘴裏不停地說“借過借過”。排隊的人目光冷冷從他臉上掃過,未做停留,似乎早已習慣了生活裏總有那麽幾個不按規則辦事的人。

不過在隊伍後半段,他與一雙很亮的大眼睛撞了個正著,心裏立刻發了慌,轉過頭去想要再看一眼,李大姐已經拽著他到了樓梯口。

似乎還有眼神盯在後背,像寒火一樣燒灼了背心。孟千裏記得,前幾次見麵,那雙眼睛亮得像仲夏的星空。但這回,那眼神冷冷的,深若寒潭。

沒想到,明麗跟他排在同一支隊伍裏。可能是給陳老開藥吧,孟千裏訕訕地想。

李大姐很熱心,遇到每一個認識的人,她都想幫點忙。這大約是她的人生樂趣。因此最好別拒絕她的好意,一來拒絕不了,二來,她會不高興。

到了胃腸科的診室,她又越過隊伍把孟千裏推到了醫生的辦公桌前,“老張,這是我老公的同事,研究員,博士,研究著國家級重點課題呢,趕時間,你先給看看!”

孟千裏不好意思,連忙說:“我不趕時間,還是到後麵排隊去吧!”

話還沒完,醫生老張就抽走了他的病曆,“別廢話了,有什麽問題快說,就幾分鍾的事。不給你先看,李大姐得叨叨我三天!”

孟千裏說了幾句,老張就在紙頁上寫下了鬼畫符似的兩行字。

下到一樓時,孟千裏雙唇不自覺地動了動,大約是默默為自己辯解了幾句。不過聲音很輕,連自己都聽不清。

再朝之前的隊伍看過去,那道倩影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