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少女視角

冬雨紛紛，打在落葉灌木光禿禿的枝丫上，蕭瑟感分明地充斥在天地間。

這一段路的行道樹都是懸鈴木，沒有樹葉遮蔽，蒼茫的天空看起來和北方沒什麽兩樣。

孟千裏打開車門，兩個侄子一溜煙躥進門洞就不見了。他搖頭苦笑，啟動車子走回頭路。

門口的公交站台上飄著一柄鵝黃色的傘，傘下站著個少女，窈窕的側影很熟悉。孟千裏把車在站台上停下來，正抬頭看天的少女嚇了一跳。

孟千裏搖下車窗，問：“曉敏，回家嗎？”

陸曉敏收起心不在焉的表情回答：“孟叔叔好，我等公交車。”

孟千裏探出身子推開副駕駛的車門，“我送你吧，上車！”

陸曉敏有點猶豫。孟千裏沒說話，但開著的車門還等著。陸曉敏想了想就收了傘，準備上車，但車門忽然關上了。一個抱孩子的女人從車門邊往後跑，去趕後麵一輛公交車，一下就把車門推上了。陸曉敏一愣，隨即打開了後車門，上了後座。

她認識孟千裏其實很久了。那時她隻有四五歲，春節跟著爸爸去給教授拜年。教授家裏有很多人，男男女女，都很年輕。

她記得有個阿姨穿米色的大衣，戴大紅的圍巾，在教授家的客廳裏拉手風琴，整個人神采飛揚得像一隻鳳凰。一幫年輕的叔叔裏，有個人的眼珠特別黑，配上同樣黑黑的頭發和眉毛，像爺爺書房裏掛的水墨畫。

一個人怎麽會像一幅水墨畫呢？長大一些她才明白，畫上蒼鬆和勁石的某些關節處特別濃墨重彩，與黑發墨眉就有了相似的神韻。

光陰會改變很多。爸爸變成了一個很有派頭的中年成功人士；像鳳凰一樣的阿姨幾年前被媽媽一盆涼水兜頭潑下，瞬間變成了一隻落湯雞，從此再也沒見過；媽媽十年前就像個老太婆，現在也就像個更老的老太婆。

倒是這個孟叔叔，十幾年來也就見過五六次，卻似乎沒怎麽變過。陸曉敏微仰了頭，看駕駛座上方的後視鏡。裏麵的眉眼跟第一次見時沒什麽變化。眉骨突出，眉峰硬朗，眼裏銳氣還在。不像多數中年人，不是收起了棱角，就是被磨平了棱角。

孟千裏抬頭看了一眼後視鏡，卻跟一道偷偷看他的視線撞了個正著。小女孩在觀察他。他溫和地笑了笑。

陸曉敏有點尷尬，趕緊移開了眼神，但餘光還是接收到了溫和笑容裏的包容。那個笑容，有點中年人的意思了。

她不滿地撇撇嘴，在她這個年紀，並不想被當成孩子。

下雨天路上車多，過了一個紅綠燈路口後，車子時不時就要停一停，開得跟蝸牛爬行一樣。

“冬天一下雨跟老家就有點像了。”陸曉敏忽然說。

孟千裏一愣，上車以來兩人一直沉默，他本以為小女孩性格內向。

“像嗎？申城都好幾年沒下過雪了。”他想了想說。

陸曉敏搖頭，“這裏下雨的冬天像老家的深秋，冬天是完全不像的。老家冬天下起雪來及膝深，即使不下了，也很多天化不掉。一出門，滿頭滿臉滿鼻孔的雪意。江南沒有雪國風光。”

孟千裏點頭，其實申城幾年前也下過暴雪。但氣溫很快回升，就化了，不會像北方那樣，一場雪沒化完下一場雪又來了。現在全球變暖，冬天是越來越見不到下雪天了。

“其實我媽今天本來要來接我的，我沒讓她來。”陸曉敏說。孟千裏愣了愣，驚訝於女孩思路轉變之快。

“下雨回家不方便，有人接好一點。”他隻好順著說下去。

“我也不讓她到學校看我。其實我不是嫌棄她長得老，但她太喜歡傾訴了。見著人不管合不合適，不分場合，就跟人講家裏的事。我爸是個陳世美，她隻能跟我相依為命，盼著我讀好書，出人頭地。”

孟千裏想起那個女人幾年前鬧到實驗室要跳樓，還把辦公用品和文件扔了一地。但他不知該說什麽，隻好沉默。

陸曉敏隔了一會兒忽然問：“是不是像祥林嫂？”

孟千裏隻好笑了笑。

“你知道我爸當初為什麽娶我媽麽？”

孟千裏其實很想聽這個答案，但覺得跟一個小女孩說這個話題，實在有點尷尬。

沒想到陸曉敏自問自答了，“我爸讀完初中時，教育政策還沒有改革。那會兒讀高中不是用考的，而是大隊推薦的。我媽把自己的名額讓給了我爸。”

孟千裏張大了嘴，他不知道這在程序上怎麽走得通，但這個故事實在令人驚訝。

“我的二爺爺，哦，就是我爸的養父，他不同意這件事，因為家裏少一個勞力去隊裏上工，就少拿一份工分。工分除了能換口糧，還能分其他東西。”

孟千裏點點頭，他知道這段曆史。

“後來是我媽拿自己的工分糧，給了我二爺爺家，我爸就去念高中了。”

陸秋山因為這份恩情娶了曉敏的媽媽，那也不算陳世美。孟千裏想。據他所知，陸秋山是在五年前才跟前妻離婚的，而且給足了財產安置。

“你是不是覺得我爸已經夠意思了？”陸曉敏看向後視鏡，嘴角帶了一絲嘲諷。“男人大概都會這麽想吧。”

孟千裏挑了挑眉，不知該說什麽。

“我媽最初說我爸是陳世美，並不是因為他要離婚。而是他不肯離婚，卻在外麵沾花惹草，趕跑一個又來一個。”

孟千裏歎息一聲，如果陸秋山不是因為男女問題，現在大概還在大學或者研究所裏，跟如今開豪車住豪宅相比，也不知哪種生活才是他更想要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媽那麽老，說話舉止就像個鄉下潑婦，我爸在外麵找女人也情有可原？”陸曉敏越說語調就越是譏誚。

孟千裏愣了愣，他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後視鏡裏，少女臉上隱隱露了刻薄相，竟有點怨婦的感覺。

孟千裏趕緊移開了視線，說：“曉敏，父母的恩怨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在其中參與過多。有空多跟同齡的孩子一起出去玩，多參加點社團活動。”

陸曉敏也一眼瞥見了鏡子裏的自己，連忙低下了頭。車子開出這一段，路麵漸漸開闊，車速也提了起來。

車裏兩人卻沒再說話，一直到陸曉敏家樓下，少女沉默地打開車門，朝孟千裏揮揮手，轉身就走。

孟千裏調轉了車頭，剛要發動車子，忽然發現陸曉敏還站在雨裏，鵝黃色的傘麵飄在頭頂。他踩下腳刹，把車緩緩倒回少女麵前。

陸曉敏隔著車窗說了一句話，孟千裏剛打開車窗玻璃，女孩已經轉身進門洞了。

孟千裏想了一下女孩的嘴型，有點怔怔的，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那麽想。

如果他看得沒錯，她說的應該是：“孟叔叔，我好希望你是我爸爸。”

回程時他一直在想這句話。如果他早點結婚生子，女兒大約也有曉敏這麽大了。

回家跟明麗說起這件事，明麗笑個不停，說：“你去當她爸吧，我可當不了她媽。她都17歲了，難道要我19歲就生她？”

夫妻倆說笑了一陣，明麗忽然說：“陸秋山這個人其實挺可憐的，明明天資出眾，卻經曆坎坷，生不逢時。別人可以輕易得到的東西，他要付出特別的努力去爭取。如果他生在普通家庭，沒見過世麵也就算了，可偏偏父母都是高知，知道別處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孟千裏也點頭，“可能他覺得命運虧欠他，所以一直都在拚命補償自己，見到什麽好的都想要。”

明麗接上去，“他真的是什麽都想要，連道德感和做人原則都抓緊了不肯放。要不然，他完全可以不娶曉敏的媽媽，做真正的陳世美，就像居焱的前男友那樣。”

孟千裏乍一聽居焱的名字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笑道：“你最近見過居焱？佟元強最近好嗎？”

明麗也笑，“好得不得了，聽說被他那個調皮的兒子天天弄得狼狽不堪，再不是以前那個冷麵書生了。”

說完佟元強，明麗又轉回來說陸秋山，大概女人對男人的婚外情更愛發表意見。“這人娶了曉敏她媽，就獲得了道德滿足感；進了高等學府見了精彩的女性，又忍不住去招惹，滿足了雄性獲得多個配偶的優越感；在大學和研究所想得到最高的名望和地位；到外企賺最多的金錢和股權。”

最後她總結道：“他的目標是做個人生贏家。”

孟千裏卻開始心不在焉了，他還在想明麗對陸秋山的評價：“他這人之所以擰巴，在於做小人的同時，還不肯徹底放棄道德感和做人原則。”

孟千裏在心裏悄悄問了一句：他真能謹守做人原則嗎？

今天下午他剛跟秦宇峰談了調查進展。他希望陸秋山能謹守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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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公裏外的一個別墅區裏，焦頭爛額的男人“嘭”一聲摔上門，走到了屋外抽煙。冬日的寒風很快吹散了煙霧，細雨絲絲縷縷，灑到肩膀上。

屋內那個年輕的女人正對著母親大吵大鬧，抱怨婆婆整天給她臉色看。滿頭銀發的母親則扭頭看他一眼，轉身進了書房。那一眼的意思是：怎麽都二婚了，還不長眼，就娶了個繡花枕頭？

手機“滴”一聲進來一條信息。是一條催債短信。他擰緊了眉狠狠吸了口煙，表情痛苦又舒爽。

忽然左耳火辣辣地熱起來，寒氣伴著雨絲撞上來，像是雪在燒。民間無聊的說法是，耳朵發燙，是有熟人在背後說你壞話了。

他把煙頭伸出去，讓雨絲澆熄火星，再扔進垃圾桶，轉身開門。該解決問題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