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辭職潮
十二月的最後一周,孟千裏收到了兩份辭職報告。兩個入職剛三年的年輕人沒等到年底就要走人。連年終獎都不要,看來是有了更好去處。
從98年開始的西部大開發,帶動了全國大基建的全麵啟動。由此,一項基礎重工業——裝備製造業——也開始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發展態勢。據說,那兩個年輕人正是去了這個行業。不過令孟千裏驚訝的是,兩人中還有一個女生。那女生願意到企業第一線跟重型機械打交道,孟千裏十分欽佩。
對於年輕人尋求更廣闊的舞台,孟千裏是支持的。不過等到兩天後他聽到另一個消息時,心情就無法平靜了。
一大清早,錢小丫踩著沿外牆的一條青石板路進了辦公樓,高跟鞋的前腳掌和一點細跟在路麵的薄霜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腳印。
剛進辦公室,孟千裏就把一份文件遞給她,“送到何工那兒去。”
錢小丫一看文件抬頭,想了一下才說:“主任……”
剛開口就被孟千裏打斷:“說過很多次了,別叫主任,不習慣,就叫孟工,還跟以前一樣。”
錢小丫蹙著眉,沒跟他糾纏這個話題,反倒問:“你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嗎?”
孟千裏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又漏了什麽重要資訊。他心裏有點忐忑,別人的事可以當新聞聽,但何詠傑是他的重要助力,可千萬不要有什麽意外才好。
上下嘴唇不由自主碰了碰,終於問了一句:“何工不會也要辭職吧?”
何詠傑真要辭職。辭職報告在所長周曉鶇的抽屜裏已經放了三天了。但周曉鶇沒答應,隻叫他再好好考慮。
消息是周曉鶇的助理傳出來的,為此他被所長狠狠刨了一頓。等孟千裏聽到風聲的時候,所裏大多數人都已經知道了。
何詠傑的人緣很好。他雖然為人古板,但心眼實在,真誠,帶徒弟從不藏私,也不大爭名利。這種人,其實最適合在科研單位工作了。
他辭了職還能有什麽更好去處?孟千裏想不明白。大家都不明白,所以這兩天單位來來往往的人,看見何詠傑就會勸他兩句,意思都差不多:不要走,大家都舍不得他,海礦所需要他,海礦所也是最適合他的地方。
說到最後,何詠傑那張二十多年沒變過表情的臉,終於難得地把眼角和嘴角都挑了高,像男孩子躥個子,過一個夏天褲腳就吊在了腳踝以上三寸地方。
孟千裏看到這副表情也吃了一驚,立刻明白過來:何詠傑一定是有難言之隱。於是也不再勸,隻叫他好好考慮,如果有什麽難題,說出來大家一起幫忙解決。
他沒有太多時間去勸何詠傑,錢小丫趕過來通知他們:大申海牛儀器有限公司的工程師過來討論配件的升級問題了。
聞言孟千裏就要往外走,但一回身就發現何詠傑也站了起來。這是要跟他一起去談業務的意思啊,看來他對這份工作的感情還很深,為什麽要辭職呢?
第二天錢小丫神神秘秘地跑來問孟千裏:“你知道何工的下份工作是什麽嗎?”
孟千裏沒說話,卻豎起了耳朵。錢小丫果然自己就說了。但聽完她的話,孟千裏卻皺起了眉頭。
那是一所鄰省的大學,所在地距離申城三百公裏左右。何詠傑要去外地的大學任教?
他越往下想越覺得不通。何詠傑進海礦所之前就在大學任教,後來他的導師來擔任海礦所的所長,他才一起過來的。如果真要回大學,以他的能力和資曆,應該可以回以前的大學,何必舍近求遠?而且,外地那所大學的相關專業,在國內隻能算二流。
他忽然抬頭問錢小丫:“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錢小丫說:“我翻了他桌上的一個信封。”
孟千裏猛然沉下了臉,“這種事下次不要做了!”
錢小丫一見孟千裏變了臉,扁了扁嘴,轉身就走開了。
臨下班時孟千裏想去找何詠傑私下聊聊,順便請他吃頓飯。剛進研究所時,他是孟千裏的師父,一直很關照他。小孟那時是個愣頭青,隻想著把工作做到十二分的好,卻沒想過向師父表示謝意。
不過何詠傑的辦公室裏沒人,出來時碰見小謝,小謝說他去所長辦公室了。孟千裏準備等會兒再去找他,便先給明麗打了個電話,說晚上不回家吃飯。
電話剛掛斷,另一個電話就進來了。一看來電顯示,是陸秋山。孟千裏有些詫異,算起來,他跟陸秋山多是麵對麵溝通的多,打電話的時候很少。
電話接通了。陸秋山的聲音還是令人如沐春風,“今晚有空嗎?”他說,“我請你吃個飯。”
孟千裏一愣,剛要婉拒,對麵已經搶先開口了:“別說有事,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就推掉吧,我想跟你聊聊。”
孟千裏又一怔,印象中陸秋山很少有這麽強勢的時候。剛要問對方有什麽重要的事,陸秋山又開口了:“我辭職了,下周就走。”
孟千裏腦子一空,緩緩坐到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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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秋山選的飯店叫清風小館,就在他們海試後辦慶功宴的酒店樓上。這家飯店環境清雅,菜品精致。孟千裏和孟祥泰帶著明麗來過,最後孟祥泰結賬時,賬單上的數字讓孟千裏半天沒能合攏嘴。
靠窗的雅座間隔著大盆的綠植和盆景,彼此之間離得很遠,幾乎聽不到鄰桌的人在說什麽。
陸秋山看著孟千裏發怔的臉笑道:“別怔著了,先嚐嚐這餐前咖啡吧,叫藍山咖啡,味道很不錯。”
餐前喝咖啡其實有點不倫不類,但這些洋玩意剛進入國內,國人忙著嚐鮮,沒那麽多講究。
孟千裏抬起了頭,“為什麽忽然之間要辭職?”
陸秋山用勺子在杯子裏攪拌了兩下,說:“其實不算突然,我上周就向所長遞交辭職報告了。”
他這樣顧左右而言他令孟千裏有點惱火,但想想辭職是個人自由,隻好沉默。
從九樓望出去,能看到城市的一大片夜景。落地窗外的城市在他們腳下像一條長蛇般不緊不慢地流動。到了夜晚,連成一片的燈光就是一座城市。
陸秋山忽然眯起了眼睛,像是看向某個平行的虛空世界。“所裏很多人看我的眼光都是異樣的。”他說。
孟千裏有點驚訝,沒想到陸秋山竟會在意別人的看法。
“你是怎麽看我的,小孟?”陸秋山睜開的眼睛看向孟千裏,等著他回答。他一聲小孟讓兩人又回到了當年的大學時光。在研究所,他很久不叫他小孟了。
孟千裏想了一下,問:“在你視野裏出現的每樣東西,你都想要,這樣不累嗎,師兄?”
陸秋山麵色一黯,低下了頭。半晌他抬頭苦笑,“沒想到你是這麽看我的。”
孟千裏沒接他的話,又問:“師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陸秋山正色想了想,忽然笑了,“也許你說得對,我就是太貪心了,什麽都想要,才遭人嫉恨吧。”
孟千裏沒說話。
陸秋山又說:“然而這不是我的本意,我隻是從前失去太多,看到好的就忍不住想要抓過來。”
孟千裏不知該說什麽。這位師兄從前被寄養在農戶家裏,直到17歲才被接回。他失去父母的愛,失去書香門第的生活,從小跟農村孩子一樣放牛打豬草,偷藏的書卻被養父母用來引火點煤爐,能想起的每個少年的日子裏都隻有饑餓,15歲就為兩百斤穀子跟鄰村的姑娘訂了親。
孟千裏想起那天到所裏大鬧辦公樓的女人,想象不出她少女時是什麽樣子。
他想問問陸秋山,後來為什麽依約跟那姑娘結了婚,又想問他如果喜歡上了別的女人,為什麽不跟妻子離婚。
街對麵的霓虹燈光穿過玻璃映在陸秋山臉上,不知怎的,孟千裏看出了滿臉愁苦。世上是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的,沒有經曆過,永遠不知道那種情形是什麽感受。
他決定閉嘴。陸秋山又說話了,“小時候一直餓,看見什麽都想一把抓過來,藏起來。有時候偷藏的東西被養父母找出來,分給弟妹吃,再打一頓,餓的感覺就更厲害了。”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又說:“說來你恐怕不信,現在能喝最好的咖啡最好的酒,吃最鮮美的小牛排,但夜裏做夢,還是會夢到餓得前胸貼後背。”
孟千裏的眼神終於轉為憐憫,師兄這其實是一種心理疾病。這病一直沒治過,隻靠他自己苦苦壓抑。他其實已經控製得很好了。除了傷過兩三個女人的心,弄得另一個女人跟丈夫離婚,他在工作上並沒有出過什麽岔子。
他試探著想問問他有沒有看心理醫生,陸秋山又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他擺著手又說:“別勸我去看醫生,我不信那一套。”
孟千裏明白了,他其實不需要任何建議,他隻需要一個聽眾。
於是他歎口氣,問:“辭職以後去哪裏呢?”
陸秋山定了定神,說了個名字。孟千裏緩緩籲出一口氣,那是一家世界500強公司。中國剛加入世貿組織,很多公司的國際化運營剛剛起步,能進入世界500強的公司很少。
孟千裏想了下說:“那挺好。”
“我的名頭是中國區總裁,其實什麽都還沒開始,要自己去招兵買馬。隊伍拉起來,業務開展了,才算真正的總裁。”陸秋山說到這裏,臉上的神情忽然變了,又變回平日裏那個淡定從容又自信的陸副所長。
“要不要跟我一起幹?”他問,“成功的概率很高。做成了,我們可以拓展成大中華區,到時我去台灣開拓市場,這邊全歸你。有股權和分紅。不說到時候,現在年薪就可以給到6位數。”他最後又補一句:“美元。”
原來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孟千裏笑了,看著他不說話。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陸秋山也笑了。“就知道你不會答應。”
“那為什麽還要問?
“幾十年的習慣了。擁有的太少,想要的多,要自己創造機會,碰到有一絲可能,都要試一試。”
兩人走出大樓時,一輪明月斜掛樓頭,夜空卻不見一顆星。
“對了,”陸秋山說,“8月那次跟明麗喝咖啡,我沒有任何企圖。聽說她想出國深造,想做外交官。我剛好有個途徑。我這個人嘛,總想與人為善,能幫一點是一點。不過她是院士外孫女,早就有自己的辦法,放棄了而已,我還傻乎乎地去賣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