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故事與新事

明麗其實很想參加佟元強的婚禮,她對喜慶、圓滿、幸福、有情人終成眷屬之類的事情有種天然的喜歡。這種偏好在陳老生病之後更加無限滋長。

但佟元強婚禮那天是個好日子,她有同事在同一天舉辦婚禮,於是隻好跟孟千裏兵分兩路。

對於這個孟千裏號稱跟自己很像的男人,明麗也很感興趣。她塞給孟千裏一個相機,叫他多拍點婚禮照片回來給她看。

孟千裏是第二次擺弄相機這玩意兒。十幾歲時爸爸帶回家過一台相機,逢年過節或者辦喜宴時給家人和親朋拍照留念。一堆人輪流在一桌酒菜前拍合家歡。底片要送到城裏的照相館去洗,洗出的照片再分發到各家手裏。那時拍照是件有儀式感的事,每個家族圈子裏都有一兩戶人家添置了相機,負責做這件事。

孟千裏不清楚家裏的相機是從哪兒來的,但他對這東西特別感興趣,因為跟他從前拆過的收音機和卡帶隨身聽都不一樣,裏麵看不到電線。

這時他還不了解集成電路的概念,對自己發現的差異卻感到無比驚喜。為了弄明白這點差異,他偷偷把相機拆得稀碎。等他老爹發現時,相機已經怎麽都裝不回去了。老爹把一堆零碎東西送到電器維修店,被告知電路板已被損壞,沒法修理了。

孟千裏因此被老爹揍了個半死,這給他造成了莫大的陰影。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沒碰過相機。就連孟祥泰送他的一個都還回去了。

但明麗交付的任務,隻得硬著頭皮接下來。他的拍照技術不錯,明麗對照片很滿意。相機是新式數碼相機,不用到衝印店去洗,電腦上就能看。

方便是方便,但數碼相機也有弊端。跟老式相機相比,前者成像時會把人拉寬。纖瘦的人在相機裏也就是身材適中,肥瘦合度的人反倒成了胖子。所以越來越多的年輕姑娘嚷嚷著減肥,大約也有為拍照好看的緣故。

明麗看照片時注意力全在新娘身上。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孟千裏暗笑。但很快他就發現不對,明麗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不像是評價新娘長相、妝容和禮服時該有的表情。

還沒等他發問,明麗就說話了,“這女的看著眼熟,好像是我同事的閨蜜。”

孟千裏沒想到兜兜轉轉,還能扯上這一層關係。但明麗看她眼熟是自然的,她們曾經見過兩次。孟千裏於是提醒她那年大年初一的事。

明麗想想也笑了,“新娘妝真是神奇,常常讓人認不出是誰。更神奇的是婚紗照,簡直不是同一個人。”但她隨即擺擺手,又說:“還有別的故事呢,先等我確認一下。”

明麗跟同事在QQ上聊了幾句,又發了幾張照片,很快就有了答案。“確實是,同事說她閨蜜還真在昨天結婚。”她說。

這其實不奇怪。大學圈子本就小,多說幾句就會聊到熟人。但孟千裏覺得明麗對居焱的興趣遠超對一個新娘和同事閨蜜的關注。

他知道明麗是個直腸子,於是也不問,就等著她說。果然,明麗朝他嫣然一笑,“想聽故事嗎?”

孟千裏老實點頭。明麗用下巴指指果盤,“去洗兩個蘋果來,我講給你聽。”

沒想到居焱是個癡情女。她有個青梅竹馬的鄰家哥哥,兩人到十六七歲時情竇初開,產生了感情。但家境都不好,家裏希望他們早點輟學幫忙撫養弟妹,對親事卻是不反對。農村人十七八歲,正是成婚好時候,先把孩子生了,過兩年一起補辦結婚證和孩子的戶口。

不過居焱和男友都天資出眾,讀書越多越明白知識的重要,越想見識外麵的廣闊天地。於是梗著脖子跟家裏對峙,就是不肯輟學。家裏就不給交學費,這可真難倒人了。90年代初,工作機會少得可憐,暑期打工掙學費完全不現實。

兩人想出了變通辦法。當時深圳特區已經建立,民企需要大量年輕的工人,不管醫療住房,隻管到月發工資,利用低廉的勞動力,生產小商品參與國際貿易。

居焱先到深圳做了兩年廠妹,一邊供男友讀書一邊也給自己存學費。後來兩人雙雙考上申城的大學,居焱卻比男友晚了兩屆。

這兩年時間本沒有什麽,但異地戀卻出了問題。男人在大學期間見到了廣闊世界,也見到了更優秀而美麗的女子。苦苦掙紮,青梅竹馬和女人的扶助到底敵不過佳人在側柔情蜜意,於是弄了筆錢還給居焱,聲明結束關係。

居焱帶著破碎的心去上大學,終於慢慢恢複。這時前男友卻又回頭找她,聲淚俱下求原諒。居焱心軟,又答應了他。但男人本性難移,始終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韻事,事後又很快主動求居焱原諒。

她似乎為男人奉獻慣了,幫他處理生活瑣事,打工給他填補財政窟窿。某個冬日她去車站排隊為男人買回家的火車票,恰巧老家父親來找她,卻聯係不上。父親得了急病,需要找醫院手術。

居焱在火車站排隊一夜等買票,父母為省錢在學校傳達室旁的小棚子裏蜷了一晚。父親受了風寒,病情加重,沒幾天就過世了。

居焱失魂落魄,想不通自己的癡情和親人過世之間有什麽關係。

“後來,”明麗咬著蘋果說,“居焱給父親辦後事的時候,發現男友居然還跟別的女人有染,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了那個渣男。”

“嗯,渣男!”孟千裏附和著說。他說完卻問:“她父親過世是哪一年的事?”

明麗想了想,說:“大概就在兩三年前吧。”

孟千裏點點頭,那年大年初一,他碰見居焱從蘇州河上跳下去,應該是她一生裏最灰暗的時刻,所以才有那想不開的舉動。

但這一切跟陸秋山又有什麽關係呢?照明麗所說來看,陸秋山顯然不是居焱的渣男男友。

他想了想又問:“居焱跟你同事不是同一學校的,怎麽成了閨蜜?”

“哦,她們是高中同學。”

“那她們是哪裏人?”

明麗說了個地名。孟千裏點點頭,這就對了,陸秋山的養父母老家就在那裏,他少年時在那裏生活,也許跟居焱家沾著親帶著故。

原來誤會居焱了。孟千裏心裏卻很高興,居焱和佟元強真是一對良配,希望他們從此苦盡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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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陳老回實驗室,整個辦公樓都是一派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麵貌。小趙說:“之前我們海試失敗,陳老重病離崗療養,咱們實驗室陷入低穀。現在完成了課題任務,陳老也病愈歸來,前一章就算翻篇了,從此苦盡甘來。”

孟千裏一看小趙神情和語調都輕鬆,就知道這人最近跟老婆關係還好。最初小趙跑到宿舍跟他住時,他還有點擔心。不過後來卻慢慢覺察出了點兒味道。

這對年輕的夫妻是三天兩頭吵吵鬧鬧,過兩天又如膠似漆,典型的床頭吵架床尾和。他也就不再掛心,不過還是勸小趙跟堂弟好好談談,剛過婚齡的小夥子,不忙著幹事業,整天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能有什麽出息?

隻要沒人去搶小趙的婚房,他夫妻二人的小打小鬧大概也就是閨房樂趣,旁人連熱鬧都不必看。

周中陳老安排了一次實驗室全員會議。大家都覺得有點奇怪,全員會議一般分兩種,一種是實驗室要定方向性的大事,需要每個人表明自己的態度,這種會議時間不定,有需要就開;另一種是程序性的,傳達上級的各種指示精神之類,通常放在周五,作為月度或者季度例行會議。

這次的會議兩頭都挨不上,是以令人困惑。辦公室裏的人相互打聽,卻沒人有答案。小趙悄悄來問孟千裏,後者也是一頭霧水。

小趙說:“你跟陳老關係好,他難道都不透露點消息給你?”

孟千裏說:“沒啊,會議通知是錢小丫發下去的,完全沒通過我。”

“完了,他這是要架空你啊!”小趙做了個誇張的表情。

孟千裏白他一眼,就扭頭往會議室走。

會上陳老宣布了那個決定,所有人都蒙了,包括孟千裏。

陳老要退休了?

雖說七十多歲,早就該頤養天年了。但中國的兩院院士,生命不息,戰鬥不止,那都是約定俗成的傳統。有的院士一直工作到九十多,有的直接倒在了辦公室。

陳老怎麽能這麽早退休呢?

陳老朝大家擺擺手,會議室裏的嗡嗡聲就停了下來。

“我知道大家的困惑。”陳老說,“我沒說清楚,不是退休,是從實驗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但也不是不聞不問,放手不管了。我這身體,大家知道,真拖後腿,對“海牛一號”的研製幾乎沒幫上什麽忙,還占著個位置。”

竊竊私語聲又起來了。大家都不希望陳老離開。實驗室有個德高望重的院士鎮著,要資源申請經費都會方便點,而且陳老在,有些不合理的事情,就不會有人去想。這對保持隊伍的純淨性有好處。

而且陳老是個和藹風趣的老頭,不擺領導架子,大家跟他相處都沒壓力。萬一換個嚴肅較真的院士過來,那又多一點人際相處的問題。

陳老又擺手,“我從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但是還擔任顧問,該為實驗室爭取的,我照樣會去爭取。”

古稀之年的人精,當然明白大家擔心的是什麽。他繼續說:“但是主任是要帶領大家做實事的。沒有個服眾的名頭,會讓領頭幹活的人無端受很多掣肘。”

會議室裏的人都不說話了,他們都聽明白了陳老的意思,有人已經悄悄轉頭去看孟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