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花落花開

孟千裏被小趙一個電話叫回來看熱鬧，結果剛到辦公室門口，自己就成了熱鬧的一部分。那個嚷嚷著要跳樓的女人一把推開拽著他的幾個男人，朝著孟千裏直躥了過來。動作淩厲得像隻衝向獵物的母豹子，但母豹瘦骨嶙峋，像是很多天沒有進食了。

孟千裏呆立當場，一時不知該怎麽反應。那女人離他本就不遠，幾個箭步衝到跟前，一探手就去拽他的手臂。孟千裏一驚。幾步之外的小趙更驚，他沒想到女人的反應這麽激烈。要是拉著孟千裏一起跳樓可怎麽辦？

一隻枯黃的手握上了手臂，像小時候秋天在灌木從裏被藤蔓纏住。藤蔓從春天長到秋天，纖維細密，表麵布滿絨毛刺。纏勁很大，毛刺增加粘附，解半天解不開。

孟千裏甩了兩下居然沒甩掉。還沒想好怎麽應對，忽然手臂一鬆，女人大叫起來：“陸秋山！你個縮頭烏龜！終於敢出來見我了？”

她說話沒有抑揚頓挫，全部用力吐出，像釘子釘在石頭上，每個字都能迸出一星火花。

孟千裏卻立刻轉頭去看，陸秋山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身邊，一隻手正拉開了女人的手臂。

孟千裏看看女人，又看看陸秋山，電光火石間一個荒誕的想法滋生在腦子裏。還沒來得及去想荒誕在哪裏，這個想法就被證實了。“陸秋山你個陳世美，有了小狐狸精就不要我們母女了，是嗎？”

他們居然是夫妻！孟千裏目瞪口呆，他轉頭再去看陸秋山。後者麵如死灰，完全沒了平日裏氣定神閑，指點江山的氣派。

又轉眼去看女人，50歲鄉下婦女的樣子，麵容其實沒那麽老，但怨毒的表情讓孟千裏忍不住又移開了目光。

把女人最醜陋的一麵逼出來，大概是男人最失敗的事。事業再成功都彌補不了。

華麗的錦袍，上麵爬滿了虱子。

陸秋山艱難地開了口：“跟我到辦公室說吧。”他說話的時候臉對著女人，眼神卻不知飄到了哪裏。

女人卻不依不饒，“我要跟你們領導談。”她用枯枝一般的手指指著孟千裏。

陸秋山看一眼孟千裏，眼神沒對上就轉開了。“他決定不了什麽，我們自己談就行。”

孟千裏也趕忙說：“我不是他領導！”

一個是研究所副所長，一個是實驗室課題組組長，誰是領導還真不好說。

但女人梗著脖子站在那兒不肯動。氣氛一時僵住。是小趙的聲音打破了僵局，“所長回來了！”

周曉鶇上午去市科委開會，這會兒該是吃完飯回來了。孟千裏鬆了口氣。

兩個保安也趕緊過來，拉著陸秋山和女人下了樓梯，去所長辦公室。

眾人這才下樓，把扔到樓下的文件和辦公用品撿回來。這時每層樓的辦公室裏都有人出來了，三三兩兩談論幾句，言下都有唏噓之意。誰都沒想到副所長還有這麽一樁讓人不省心的婚姻。

孟千裏回辦公室一查點，發現少了幾份論文的初稿，電話也被砸了。隻好叫人到各個辦公室去清點損失，再上報總務科購置補充。

還好論文已經寫到第二稿，他心裏歎了口氣。

晚上在食堂吃飯，孟千裏本以為小趙會有很多感慨，但他卻出人意料地沉默。大概是冷靜下來想到了自己。

孟千裏看他一眼，心裏歎了口氣。小趙比以前沉默多了。別人沒注意，他卻知道怎麽回事。

小趙結婚兩三年了，幾乎跟孟祥泰同步。孟祥泰的二小子滿了周歲，小趙的老婆卻跟他鬧起了離婚。

結婚前一腔熱情，要為愛人奉獻一切。真結了婚，柴米油鹽耗盡**，哪裏都能挑出刺。

小趙結婚時正好趕上福利分房政策結束，實行住房分配貨幣化。之後的未婚職工將獲得一筆住房補貼，在五年內按月發放。

小趙是申城土著，家在石庫門的老房子裏。哥哥早已結婚，父母住在一套10平米的老房子裏，小趙住宿舍。

結婚後小趙帶著妻子住進了一套爺爺留下的房子。房子30平米左右，夠一對小夫妻住。但小趙還有個叔叔。原先說房子幾年內就要拆遷，兩家談好，房子先給小趙結婚用，拆遷後補償款一家一半。小趙承諾妻子，拿到補償款後就去買新房。

但婚後很快出了岔子。小趙那個比他小了近10歲的堂弟找了個女朋友，忽然要死要活地要結婚。叔叔隻好來找小趙商量。

這一商量就把小趙老婆商量火了。人最怕比較，小趙老婆的閨蜜和小姐妹都結婚早，老早單位分了房子，壓根沒這煩心事。

她一心煩就找小趙吵架，所以小趙有陣子特別消沉。孟千裏看朋友遇到難事，想幫忙卻有心無力。還好小趙心誌堅強，沒有被家事影響工作。

沒想到，難得的還有陸秋山。孟千裏想，他老婆要是住在申城，怕是三天兩頭到單位來鬧事。

他縮了縮脖子，忽然覺得有點害怕。婚姻有點可怕。但一想到明麗豔若桃李的笑容，一顆心不禁又柔軟了。

~~

小趙一旦話少，孟千裏的消息就閉塞了。他不知道那天陸秋山和他老婆的事是怎麽解決的，但所裏很快恢複了平靜。

世界的運行規則就是這樣，個體太小，泛起的一點浪花很快就被海麵吞沒了。

有幾次碰見陸秋山，對方的麵色和舉止如常。但別人看他的眼光卻有了些變化。那種看異類的，幸災樂禍的，有點不屑的東西在眼底一閃而過。孟千裏忽然想起了幾年前，那時陸秋山來海礦所，就是因為私生活問題鬧得沸沸揚揚，在大學裏待不下去了。

小趙的心情似乎平複了一些，終於對這件事有了評價：“看來老陸要再往上爬，可沒之前那麽容易了。”

孟千裏感覺有點複雜，沒有接話。

過了兩天，老竇來派發報刊和信件的時候，他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婚宴請柬，是佟元強寄來的。

看到名字的時候，孟千裏心裏驀地一喜。佟元強跟他平時聯係不多，但難得碰頭時卻意外地投機，算得上半個知己。他還記得佟元強母親重病手術時，他就陪著對方等在手術室外。那男人半生坎坷，如今終於要成家立業，孟千裏真心為他高興。

不過看到新娘名字時，他心裏翻湧過一陣烏雲。那女人是個熟人，在佟元強家門口見過，去申工大見閔老師時見過。最讓人心頭黯然的是，他在某個大年初一救過她，當時她在蘇州河邊，跳了河。在醫院急救之後，出現的那個男人，正是陸秋山。

陸秋山的妻子說他是陳世美，居焱會不會就是那位公主呢？若是，她又為何急著嫁給佟元強？

孟千裏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去把兩扇窗都打開了。春風裏滿是模糊不清的香味，曖昧，糾纏，渾渾噩噩。花開得多了，花粉全混到了一起。

他伸手把額前的頭發全推到頭頂去，但手一放下，劉海又蓋住了額頭。頭發長得太快了。

夕陽西斜，風漸漸涼了。孟千裏甩甩頭，準備把這些事都拋到腦後去。他不是個愛為這些事煩心的人。

佟元強的行事與他的性格一樣，有點冷峻。為著省事，他居然沒有打電話再邀請一遍。孟千裏想要找個理由不去都不行。

周六傍晚，他去研究所邊上的小賣部裏買了個紅包，往裏麵塞了5張紅色紙幣，準備往婚宴現場走。婚宴酒店就在慶豐大酒店，跟海礦所隔著一條街。

臨出門前，小趙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嬉皮笑臉地說，“帶我一起去吧，最近食堂飯菜油水太少了。”

他這兩天又被老婆趕出來了，正借住在孟千裏的宿舍裏。

孟千裏白他一眼，“我就出一份禮金，去兩個人算什麽？”

小趙還是笑得賊兮兮的，“你本來不是要帶明麗一起去的嘛！”

“那算我家屬。”

“那我就算你老家來的兄弟吧，帶鄉下兄弟去吃頓好的，說得過去！”

孟千裏覺得那地方不該讓小趙去，但被他纏得無奈，隻得讓他跟著。

到了迎賓處，隻見佟元強一身新郎西服，腰板筆直，整個人竟出奇地挺拔俊朗。再看新娘，居焱已有幾年不見，潔白的婚紗映得她膚色白嫩許多，妝容得體，竟有點豔光四射的意思。

孟千裏多看了她一眼，發覺她笑容喜悅，渾身籠罩著幸福的味道，心裏不由放下一塊大石。真心希望她跟佟元強是真心真意的。

到席間坐定，小趙問他：“你盯著人家新娘看幹什麽？即使漂亮，比明麗也還是差點兒吧？你可別吃著碗裏惦著鍋裏的！”

孟千裏偏頭想了想，覺得有些不對。

小趙見他不說話，又問：“對了，你跟新娘是不是認識的？她剛剛叫你什麽來著？

孟千裏忽然打斷他，“你不認識新娘嗎？”

小趙奇怪地搖頭，“不認識啊！”他看著孟千裏的表情，就更奇怪了，“照你的意思，難道我應該認識她嗎？”

小趙一直仇視陸秋山，經常說他閑話，見他高升就不高興，見他倒黴就幸災樂禍。但小趙實際並不是這麽刻薄的人。他特別針對陸秋山，是因為後者婚內出軌了他暗戀的女神。

孟千裏那次大年初一救下居焱，後來在醫院見到陸秋山，以為兩人就是情人關係。

可小趙卻不認識居焱。

這是怎麽回事？孟千裏想，要麽陸秋山不止一個情人，要麽自己誤會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