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探病

從日本回來的第15天,孟千裏終於見到了陸秋山。這事有點奇怪。兩個人在同一家單位工作,而研究所的院子大小不過五六畝地,對方到底是怎麽做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要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啊!”陸秋山一見孟千裏就放下了手裏的紙箱子,激動地迎上來,握住孟千裏的手,又用力拍拍他的後背。

這架勢仿佛兩人多年相交莫逆。孟千裏不太招架得住這麽熱情的人。從前他與這位學長有過交往,但交情似乎還沒到這地步。

“都進實驗室了,以後工作上更要相互幫襯。”陸秋山說話時眼角和嘴角都掛著笑容。孟千裏覺得自己太狷介了,師兄其實是個熱忱的人。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陸秋山仿佛沒看見他臉上的不自然,又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今晚有空嗎?我們聊聊,我對實驗室工作有些想法,可以交流一下。”

孟千裏有點感慨,人群裏有種人,專門擅長化解尷尬氣氛。他們言談舉止如春風化雨,讓人以為所有的不對勁都是自己多心了。

陸秋山大概就是這樣的人。不過小趙顯然不喜歡這樣的人。在他的描述裏,陸秋山像個反派。

孟千裏啞然失笑,想想才說:“今晚我要去醫院看看閔老師,他生病住院了。”

陸秋山立刻諒解地“哦”了一聲,“這樣啊,沒事,那就改天吧!”

兩人很快錯身而過。

還沒進辦公室門,就聽見電話“鈴鈴鈴”大響,炸得耳朵都疼。孟千裏快走幾步,一下衝到座機邊。

那邊是個女人的聲音。“你好,孟千裏?”

他愣了愣,一下沒反應過來是誰。聲音有點熟悉,但又不是研究所的同事。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回答:“我是,哪位?”

對麵的聲音裏有點笑意,“明麗。”

孟千裏立刻點頭,其實問題一出口,他就想起她是誰了。“你好你好!”他說。

又想到隔著電話衝對方點頭實在是件很傻的事,解嘲似的摸摸後腦勺,接著又問:“有什麽事嗎?”

“我老師晚上要見你,你有空的吧?請記一下地址。”

孟千裏有點無奈,這是沒空也得有空的架式啊。她的老師就是實驗室的負責人陳老,那個退休院士。看來有公事找他。

他一邊口中答應,一邊找紙筆來記。不過地址寫到末尾,他驚訝地抬起了頭。是同一家醫院,他下班後本就要去那裏。

“陳主任身體怎麽了?”他問。

“老毛病了,沒事。”明麗說。

~~~

明麗說的是醫院的呼吸科。孟千裏一下班就去了申科大附屬醫院的住院樓。不過他先去的是肝膽科的住院部。

他大學時一位私交甚好的老師也在這家醫院住院。一個晚上看兩個人,倒是節省時間。

在醫院門口買了兩袋水果,一下子花了工資的五分之一。難怪所裏的同事都自嘲臭老九,研究所門口的小攤販看見他們下班出來都不愛招呼的,嫌他們挑三揀四,還愛講價。

這年頭,最讓攤販們眼冒精光的,是桑塔納小車上下來的客人。

病房裏老師的夫人和女兒都在。四人間病房被人和生活用品擠得滿滿當當。孟千裏一見這局促的場麵,腦袋就嗡嗡的。站了十幾分鍾,也沒坐,就趕緊告辭了。

老師有點歉意,說:“這裏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等過兩天出院了,你到我家裏來,跟你聊聊那篇發表在期刊上的論文。我有點其他想法。”

孟千裏點頭。出了門右拐穿過長長的過道,一路朝東麵走。呼吸科的住院部在東樓那一頭,跟肝膽科所在的西樓中間有過道相通。東西兩樓呈半弧形,像螃蟹伸出的兩隻大鉗子。

初入夜的醫院燈光寥落。孟千裏不耐這闌珊之意,快步走過通道,很快到了東樓的505室。

剛一敲門就有人應聲:“來了!”開門的果然是明麗。

屋內燈光昏黃,但不知怎的,依然掩不住她臉上的亮色。

“你早了5分鍾。”明麗說,又指指頂燈,“日光燈壞了,明天會有工人來修。”

這間病房隻有先前老師的那間一半大,但屋裏隻有一張床。

陳老半倚在床頭,放下手頭的書,招呼了孟千裏一聲。他臉色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大概真如明麗所說,是老毛病。

他咳嗽了兩聲,捂著嘴摘下眼鏡。“談談你在日本的見聞吧。”他看向孟千裏。

明麗搬了張椅子給孟千裏坐,又用水果刀開始削他帶來的蘋果。

“我們必須奮起直追。”孟千裏說話擲地有聲,眼角眉梢跟著動,是棱角分明的堅毅之色。

“他們的科技水平至少領先我們30年。”他繼續說,“光是海洋勘探研究所就有三家,另外還有好幾所大學設有專門的海底礦產實驗室。我們落後太多了。”

陳老歎了口氣,“沒辦法,前麵幾十年我們先被西方列強封鎖,後被蘇修政府封鎖。好在跟美國建交打開了局麵,但底子太弱了。說是改革開放,前十年我們忙著轉變思想,又要把工業底子補起來,還有北麵的壓力。更重要的是,軍事科技上也不敢放鬆。蘇聯解體了,我們終於能全力發展經濟了,這才把眼光放到了海洋上。”陳老說到最後又長歎一聲,“我們是一個多難的民族啊!”

昏黃的燈光映在老頭溝壑縱生的臉上,孟千裏忽然想起了老樹身上的年輪。算算年紀,陳老出生的時候,清帝遜位不過十來年。他這一生經曆過多少?也許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是歲月的風刀霜劍。

也隻有這樣的人,感慨這個民族的多災多難,不會讓人覺得是輕飄飄的隨口一歎,而是這片土地下埋葬了幾千年的靈魂發出了如誇父追日般的沉吟。

孟千裏不太喜歡感慨。等陳老定了神,他便報告起了在日本具體參與的項目內情。

明麗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了陳老。老頭笑笑推開,“牙都掉了一半了,吃不了,你吃吧。”

明麗笑了,“這種蘋果不脆的,是粉蘋果,不廢牙口,您試試。”

“哦?”陳老半信半疑地接過去。

明麗又笑,“這個傻瓜,”她用細細的指尖指指孟千裏,“一定是在醫院門口的小販那裏買的。”

孟千裏摸摸鼻子,有什麽問題嗎?

明麗笑說:“精明的小販會把水果推到醫院門口賣,次品賣高價。來看病人總得買點吧,愣頭青們可不知道其中的門道。”

孟千裏忽然有點不悅,沒接話。陳老反倒笑了,“那就歪打正著了,要真是好蘋果,我還吃不了呢。”

正說話間,忽然有人敲門。跟著明麗進來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白襯衫裏穿汗衫,皮鞋卻是錚亮。單看著裝風格也知道這人四十開外了。

孟千裏一見來人,趕忙站了起來,叫了聲“何老師”。這何詠傑是他的同事,也可以算他的師父。剛進研究所那會兒帶過他兩年。

明麗瞥了一眼何詠傑拎著的塑料袋,又看看床頭孟千裏提來的水果,忽然偷偷笑了。

同款塑料袋,同款水果,看來搞科研的男人都是一個路子。

孟千裏把僅有的一張椅子讓給了何詠傑,自己坐到了床尾的一張小馬紮上。

去日本之前,孟千裏參加的科研項目多數跟何詠傑一組。後者在研究所工作了近二十年,經常擔任項目組長。

仔細聽倆人的對話,孟千裏發現何詠傑也是陳老叫來的。這就對了,孟千裏想,老何也不是個精於人情世故的人,大概也不會特意去打聽陳老的私事,做什麽溜須拍馬的事。

“我們要造自己的鑽機,”老陳說,“這是一定的。現在關鍵是技術路線的問題,下周召開技術骨幹的討論會。我想先聽聽你們的意見。”

明麗悄悄在窗邊掩嘴笑了。陳老對每一個來見他的人都這麽說,但來見過他的人可不止他們兩個。這是老輩人做法。正式場合陳述意見之前,先了解下大家的想法,到時便於統籌。

何詠傑斟酌著說:“我去年在澳大利亞時見過一款鑽機,是他們國內一家公司和美國威廉姆遜公司研製的,PROD,各項參數不算頂尖,但是勝在性能穩定。而且,他們這款鑽機是完全商用的,對外租賃。我們可以租過來研究研究,借鑒一下。好過隻在國際期刊的論文裏看別人的技術方案。”

陳老沉吟著說:“你的意思是,我們最好借鑒國外技術,走他們的路子?”

何詠傑笑了笑,沒說話。他的皮膚有點黃,笑容沒有給他的方臉增添任何光彩,反倒顯出了一種中庸的無奈。大概他經常做這種無奈的表情,麵部肌肉配合著在某些地方形成了細紋。

陳老又轉向孟千裏,“你的意見呢?”

孟千裏正睜大了眼睛躍躍欲試,一聽陳老點名,立刻就發表意見:“租來的機器做反向工程不容易,因為要複原歸還,就不能隨心所欲地拆卸。”

反向工程是指通過技術手段對從公開渠道取得的產品進行拆卸、測繪和分析等手段,將有關技術信息還原複製出來。

沒等別人開口,孟千裏又說:“那款PROD我也知道,鑽進深度超過100米,最深可達125米。但它有個致命的缺陷,由於受到纜繩提升能力的限製,作業水深隻有2000米,還達不到我們所要鑽探的富鈷結殼的海底水深。更重要的是,我們看了別人現成的機器,思路容易受影響,細節設計上如果有雷同,就涉及到專利侵權的問題。”

何詠傑把頭轉向了他,“我們並不是說完全學習它的技術,隻是借鑒一下。”他的臉上有一絲不耐煩,像聽到少年異想天開,大放厥詞一般。

孟千裏低下了頭。他不想跟他爭,平時爭得太多了。何詠傑那輩人在年少做夢的時候就受到了西方科技全方位的暴擊,從來沒想過能擺脫追隨者的命運。

陳老繼續饒有興致地問他,“你覺得該怎麽做?”

孟千裏挺直了胸膛,“我們不但要研製國產鑽機,更要走出一條自己的技術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