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入深海

臨山港在申城東南。水深港闊,從岸上極目遠眺,能看見海水湛藍,沙鷗翔集。成群海鳥舒展雙翼迎風滑翔,萬類霜天競自由。

一大清早,霧氣剛剛散去,鼻孔裏還有微微濡濕的味道,一艘中型遠洋科考船已經駛出了港口。

孟千裏站在甲板上,扶著船舷看向遠處深藍色的海麵,波光微微起伏,迤邐至海天盡頭。秋高氣爽,他心裏卻有個疙瘩解不開。

報名表已經交上去一個多星期了,一點回音也沒有。找相熟的同事去問,回答都差不多,他們研究所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又是為了傳達什麽會議精神,搞個國家級實驗室的名頭應應景?等這陣風刮過去,就偃旗息鼓了?

不該啊!孟千裏心裏想,這回出國實地考察,他可算是親眼見識了跟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那是全方位的落後啊!再不奮起直追,隻會越拉越遠。

不過上船時小趙偷偷告訴他一條小道消息,說陸秋山前天去申科大參加了一個會議,跟他們這個實驗室的籌備有關。

這個師兄門路倒是多,孟千裏笑了笑沒多說。小趙隻好又告訴他另一個消息:陸秋山最近下班後頻繁到所長家裏拜會。

孟千裏揚了揚眉,看了小趙一眼,後者倒是抿了嘴,不說話了。孟千裏覺得科研這樣的事,所長還是會唯才是舉的,倒是不怎麽擔心。

但是不知道他們選才的標準是怎樣的。若是按收材料那姑娘給他打的那個C,想要入選還真的懸。

科考船出了港口,視野就更加開闊了。孟千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有幾艘萬噸巨輪還停在港灣裏。巨大的船體如巨獸般趴伏,在海麵上投下一大片陰影。他問過港口工作人員,據說這些商用海輪將會橫渡太平洋,在大洋上漂浮一個多月,走大圓航線,滿載中國的各種小商品,運往美國西海岸。

孟千裏彎起嘴角嗤笑了一下,自嘲地低語:“不知道是不是裝了一億件襯衫。”

耳邊忽然聽到一陣濃濁的咳嗽聲,他趕緊轉頭去看。身邊隔著一米的地方站著個滿頭白發的老人。老人個子很高,身形瘦削,短袖襯衫下露出的手臂褐黃,像虯結的老樹枝。孟千裏看老人咳得彎下了腰,下意識要去扶一把,老人卻推開了他。

真是個倔強的老頭,孟千裏無奈地笑笑。老人捂著胸又咳了兩聲,轉頭對孟千裏說:“一億件襯衫換一架波音飛機,虧是虧了點,但凡事要慢慢來。我們現在還隻能做襯衫,慢慢再去學做飛機上的螺絲,飛機殼子,精密儀表,航電設備,要有耐心,一口吃不出個胖子。”

孟千裏低了頭,低聲說了聲“是。”老人也不跟他多話,轉身就往船艙裏去了。

這天上船是臨時接到的通知。孟千裏前一晚緊趕慢趕地打包行李,問了幾個相熟的朋友,也沒幾個人說得清上船到底要帶些什麽東西。他隻好自己看著辦。

據說這次深海航行要在海上耽十多天時間,孟千裏問了一圈也搞不清楚到底要幹什麽,約摸知道大概要駛入公海,做點初步的測繪工作。

船上有幾個熟人。不過還沒等孟千裏逮著人問消息,他就感覺到不對勁了。頭開始隱隱地發暈了。

這是他第一次上船做深海航行。離海港漸遠,海風慢慢變大,海浪就開始起來了。潔白的浪頭打在船頭,船體開始有節律地緩慢搖晃。

胃裏也開始不舒服了。孟千裏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到船員休息室半倚到了椅子上。

漸漸地半倚著也不頂用了,五髒六腑都不舒服,四肢瞬間乏了力。他覺得船艙裏空氣混濁,胸口悶得透不過氣。於是掙紮著又上了甲板,剛扶上船沿,一個浪頭打來,船頭猛地一顛,他半個身子重重往欄杆上一撞,呻吟了半聲,喉嚨口一熱,胃裏湧上來一團東西,跟著另外半聲呻吟吐到了海水裏。

雙手抓緊了欄杆,孟千裏足足嘔吐了兩三分鍾,才虛弱地倚著欄杆喘息。但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還沒過去。船身的晃動幅度更大了。

一雙柔軟的手忽然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臂。“馬上就要進入深海區了,風浪會更大,你這樣站在船頭是不安全的。”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孟千裏勉強睜開一線眼睛,看見了一張明麗的麵孔。是個年輕的姑娘,有點眼熟。人吐得七葷八素,腦子反應就慢,他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這姑娘。

但身體卻很馴服,姑娘沒費多大力氣就把他扶回了艙房。

孟千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覺得食管激辣辣地疼,喉嚨口火燒火燎的幹。想要開口說點什麽,發出的聲音是嘶啞的。

門口卻響起了聲音。“你醒啦?”

孟千裏緩緩轉了頭去看,還是那張明麗的麵孔。這回他認出來了,這姑娘就是一周前在他們研究所檔案室收報名表的那個,給他的報名表打了C等的那個。

姑娘拿著個搪瓷的水杯走到床前要給孟千裏喂水。孟千裏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自己掙紮著坐了起來,接過了水杯自己喝。

“當心點兒,”姑娘說,“你前麵吐得太厲害了,膽汁都吐出來了,最後好像還吐了點血。按理說暈船不該吐血的,你是不是腸胃不好啊?”

姑娘連環炮似的說了一大段,孟千裏腦子沒緩過來,接收得有點費勁,但看著姑娘臉上白裏透紅,照得暗淡的艙房都有了光彩,也就很樂意繼續聽她說下去。

姑娘見他沒搭腔,就湊近了看他的臉色,又問:“你是不是還不舒服?”

孟千裏其實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哪兒都不舒服,但相比之前那番難受勁,已經好多了。於是他想了想就問:“你叫什麽名字?”

“明麗。”姑娘說。

孟千裏咧開嘴就笑了。

姑娘不高興了,“笑什麽?是不是覺得我名字太俗了?”她說完一翻白眼,就把頭扭開去不看他。

其實明麗的名字一點都不俗,孟千裏是覺得這名字太貼切了,就好像一個智商超群的人在腦門上貼了張紙條,上書“聰明”二字一樣。他沒想到明麗的父母在女兒出生時就能預料到20年後她是哪一型的美人。

為了緩和氣氛,他隻好說:“沒有沒有,你名字挺好的!簡單大方,簡潔貼切。你有姐妹嗎,是不是叫明豔?”

明麗又白他一眼,“明豔是我姑媽。”

孟千裏也不開玩笑了,趕緊問她正事,“實驗室組建的事怎麽樣了?人員都定了嗎?”

明麗轉了轉大眼睛,笑說:“定了呀,你沒得到消息嗎?”

孟千裏皺了眉頭,“怎麽說?”

“上這條深海勘探船的就是實驗室的預聘成員啊。”

“預聘?”孟千裏皺了眉。

“帶隊的是我導師,”明麗說,“他的意思是,我們這回要做的海底勘探項目是很艱苦的任務,不比在陸上的研究所和高校,要經常出海,以後說不定一年能有三五個月在海上,條件苦的很,讓大家事先見識一下,一來有個心理準備,二來也讓吃不了苦的人自己打退堂鼓。”

“這樣啊。”孟千裏點點頭,從他今天的暈船經曆來看,負責人安排的這次試煉可能還真有必要。

“怎麽樣?”明麗挑釁地看著他,“想不想鳴金收兵,回岸上好吃好睡?”她的挑釁裏有一絲俏皮。

“怎麽可能?哪怕是炮火我也會迎上去。”孟千裏挺起了胸膛,卻忍不住別開了眼,像是頂不住對麵逼人的豔光。

為了緩和這尷尬的氣氛,他趕緊把話題轉到正事上來,“我們這次出海到底是為了什麽?”

“海試啊。這條科考船和船上的鑽探設備都是最近剛從國外進口的,要先熟悉下操作和使用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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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裏本想跟小趙通個風,但當晚在船上的會議廳裏,海試的負責人就向與會者介紹了本次出海作業目標。

滿頭白發的老專家自稱姓陳,是工程院的一位退休院士,特地從京城趕來,督導實驗室的建立。他在會上誠懇地說:“其實我跟各位一樣,在海洋探采設備上也是個門外漢。之所以上頭不派個業內大牛給大家做領路人,是因為我們國家在這個領域基本是空白,我們沒有十分專精的人才。所以隻有把我們這群有點沾邊的人聚到一起,篳路藍縷,從零做起,不怕困難,逆風而上!”

船上的會議室很小,隻有十幾個座位,後來的人隻能站在後麵的空當裏,但陳院士那番話一出,每個人都覺得鼻頭有點酸。

我們有3萬多公裏海岸線,還有廣袤的渤海、黃海、東海和南海,但我們卻沒有像樣的海底礦藏探采設備。

陳院士又說:“剛剛我在船上轉了一整天,深感痛心啊!這條船上所有設備都是進口的,哪怕一根最簡單的采樣鋼管,我們也沒有能力造。”

會議室裏有幾個人低下了頭,他們是在陸上研究材料科學的一批人。一根鋼管聽起來簡單,但要滿足不同場景使用條件的鋼材,實在需要極高的科技和工藝水平。比如航天火箭需要的高強度不鏽鋼,民航大飛機起落架需要的300M鋼,都能代表一個國家尖端科技水平。而深海探采設備使用的鑽頭,則是另一種特殊的硬質合金,世界上能造出的國家,也是一隻手數得過來。

陳院士衝大家擺擺手,又說:“不要泄氣,再難也難不過當年兩彈一星的功勳們麵對的困境。我們要迎頭趕上,也要一步一個腳印。這回國家組建這個實驗室,直接原因是……”

所有人都仰起了頭。

“是因為我們國家剛剛加入了國際大洋鑽探計劃,並且從聯合國國際海底管理局申請了太平洋上的一片區域,要在5年內提交勘探資料。”

孟千裏忽然覺得腦門一熱,鼻子也有點酸。這個“國際大洋鑽探計劃”他有所耳聞。該計劃集中世界各國深海探測的頂尖技術,在幾千米深海底下通過打鑽取芯和觀測試驗,探索國際最前沿的科學問題。在中國加入該計劃前,世界上有很多國家已經在公海上跑馬圈地十幾年了。

而聯合國國際海底管理局則有一份各國對於公海勘探和開發權的協議。世界各國可以在未開發處劃定一個區域,在一定期限內擁有排他性優先勘探權。在這個期限內,該國要對該區域進行有價值的科考和勘探,並向聯合國提供相關科考信息和計劃。

改革開放20年了,國家終於決定向公海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