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奇怪的人

周一清晨,陽光被香樟樹葉篩得密密的灑在辦公樓階梯上,分明已經有了幾分熱意。還有幾天就要立夏了。

孟千裏走過廊道,不停跟迎麵過來的人打招呼。從辦公室窗戶看進去,他見到了幾天不見的陸秋山。

同時兼任副所長和課題組的副組長,確實讓人分身乏術。小趙曾經斷言:看吧,他的工作重心一定在副所長工作上。課題組隻是臨時的,結束了就解散,哪有領導崗位來得重要?

他說得對也不對。陸秋山確實把大半精力放在了所裏的行政事務上,但實驗室的任務他也沒拉下。雖然實質性的研究工作都分派到了下麵的組員手裏,他也並非不聞不問的。孟千裏每隔兩三天還是能在辦公室看見他。聽說,他手下的組員每天還要去他副所長辦公室報告工作進展。

這麽說起來,孟千裏還真有點佩服他。能拿到的都絕不放手,如果一個人為了得到更多而勤勉至此,也是值得敬重的。

沿著走廊繼續走過去,能看到十多天前空出來的辦公桌前都已經坐滿了人。

調走的5人空缺補齊了。新進人員有6人,兩名來自申工大的實驗室,另外4人則是海礦所內部的研究員。這4人裏有人剛好結束了原先的課題,還有一個人則是被所長周曉鶇動員來的,叫樓慶棠。

說起來很有意思。這世上有一類人有天賦有能力,唯獨缺乏一點生活熱情,有點隨遇而安的意思。幹什麽都隻用八分力,不但工作出八分力,對待自己也不太上心。吃穿用度,衣食住行,過得去就行,從不跟人攀比,對於別人的好東西也沒眼看。

樓慶棠就是這樣的人。他跟孟千裏同校同專業,不同的研究生導師。年紀比孟千裏大兩歲,卻比後者低兩屆,也晚兩年進海礦所。這當然不是樓慶棠的問題,孟千裏14歲參加高考,比同屆的同學足足小了4歲。

不過在單位,樓慶棠是個不太惹眼,卻也不能讓人忽視的人。工作上不冒尖,但向來是中堅力量。孟千裏跟他不是一路人,卻很認可他的天賦才華。在海礦所,如果要他挑一個人跟自己拚一拚的話,孟千裏會選平行世界裏另一個全力以赴投身科研的樓慶棠。

樓慶棠當年高考是縣理科狀元,省裏排第五。聽說中學時有過兩次跳級的機會,都被他拒絕了。

看來樓慶棠的前半生,從來就沒有全力以赴幹過一件事。

自然,零號實驗室組建時他也沒有申請加入。他是個不主動也不拒絕的人。現在實驗室缺人,周曉鶇去找他,他也就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

孟千裏經過樓慶棠辦公室門口時,看了他一眼,碰巧樓慶棠也從一堆圖紙裏抬起了頭。兩人眼神撞上了,猝不及防,孟千裏有點尷尬,趕忙點下頭打招呼。樓慶棠卻微笑了,他沒有任何失措,隻把桌角的一杯豆漿拿起來喝了一口,看起來氣定神閑的樣子。

這個人,倒有點名士風度。孟千裏想起了魏晉南北朝,但相比魏晉風流,他更喜歡北朝領軍百萬的英雄豪傑。

團隊裏人員眾多,脾氣秉性肯定各不相同。不能要求人人都能氣味相投。孟千裏對樓慶棠加入團隊還是很歡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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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孟千裏倒了兩班車,去市科委的辦公大樓裏開會。孟千裏是第一次參加這個會議,以前陳老在,都是陳老參加。

據陳老說,這個會挺無聊,所以一般也不要他去。

去了之後發現確實無聊。跟所裏階段性的工作會議差不多,有工作總結,有綱領性的指示和精神。孟千裏是實幹型人才,對這種務虛的吹風會其實聽不出多少精髓。

一場兩小時的會議,他一直在下麵偷偷摸摸看圖紙。身旁是個35歲左右的男人。孟千裏原本根本不會留意身邊坐著什麽人,但這人的眼神特別銳利,孟千裏老是有種被人審視的感覺。

他一開始也不想理是不是有人在觀察他,但他在翻看圖紙的時候,感覺到那人的眼神也落在了圖紙上。

這可就有問題了。

雖然能來參加這個會議的都是國家科研領域的重點人才,但大家不認識,畢竟不是同一單位的,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不合規的事件發生。

孟千裏隻好抬頭回視了那人一眼。這一眼便看清了對方的臉。這人麵相不年輕,眼神卻鋒利得很,簡直比20出頭的小夥子還有銳氣。

不知是那眼神裏天生自帶挑釁的意味,還是那人確實有意挑釁,孟千裏感覺被他的目光冒犯了。

但在科委的會議室裏,大家都窩在狹小的座位裏,前後左右都是人,孟千裏並不能拿他怎樣,隻好把圖紙收進文件夾裏,又把身子往另一邊挪了挪。

這個冷漠的姿態是對對方無禮表現的回應。孟千裏過了兩分鍾冷靜下來,自己便覺得好笑。這舉動就像是幼時小男孩們在逞勇鬥狠一樣。簡直有點幼稚。

他轉而去聽台上的發言,聽了不到兩分鍾又開始走神。這時忽然感覺手臂被人戳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才反應過來是身邊那男人。

孟千裏隻好轉過頭去。那人居然朝他露了個笑容,孟千裏一陣錯愕,意識到對方可能並沒有惡意。但笑容在那麽一張臉上看著實在不太協調。

孟千裏也擠出個笑容,用眼神問:“有什麽事?”

那人低聲說:“你是孟千裏?”

孟千裏隻好點頭。那人又說:“聽說你領頭研製的鑽機試驗失敗了?”

孟千裏愣了愣,不知道這人是天生說話衝,還是故意來奚落他的,一時不知該做什麽反應。

那人又笑了笑,又說:“年輕人當頭,還是不太靠得住啊!”

他真是來笑話他的。孟千裏睜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搞科研的高級知識分子裏,居然有這樣的人。該說他幼稚還是低情商呢?

不管是什麽,孟千裏都覺得胸口有一團火蹭蹭地燎到了頭頂。其實他脾氣也很衝,小時候是個孩子王,跟孟祥泰一起跟人打架,就因為對方說話難聽。直到十多歲對書本上的難題起了興趣,才轉移了注意力。

今天這家夥,長得就欠揍,說話簡直就是沒娘教的。孟千裏用右手揉了揉握成拳的左手,有點一拳揮出去的衝動。

他轉頭看了一眼對方那張賊眉鼠眼的臉,想象自己一拳揍上他鼻梁的場景。揉了半天,才把右手鬆開來。

這裏是會場,可不能真打他。而且,他這一拳對方可能受不了。大學時他迷戀金庸小說,還專門找人學過鐵砂掌。去年咳嗽了大半個月,意識到了身體的重要性,私底下把拳法又悄悄重拾了起來。

真一拳直搗鼻梁,對方的臉上隻怕得開個雜醬鋪子。這麽一想,他忽然想笑。

對方見孟千裏臉上忽然隱隱泛了笑意,有點丈二摸不著頭腦,低聲罵了句什麽,便也轉回了頭。他另一邊的同伴拉了拉他的胳膊示意他過去說話。

一個不大不小的衝突忽然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起來,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

會議結束後孟千裏找了家小餐館,準備吃點麵條餃子當午飯。店主是個40出頭的女人,帶著十五六歲的女兒在店裏幫忙。

孟千裏坐的位置正對門口,透過玻璃門能看見對麵簇新的市政大樓。玻璃門外車流人流往來不息,孟千裏饒有興致地看著這生機勃勃的街景。

但看了一會兒,他忽然眼睛一眨,不對勁。再看一眼玻璃門,就反應過來,門上倒映的是店內的情景。前麵一桌靠走道的男人正在摸店主女兒的屁股。

他做得很隱蔽,把一隻手探到了桌子外麵,店主女兒來回傳菜,因為過道狹窄,臀下近襠的地方不免就要偶爾碰到那隻手。

飯館位置好,生意也好,店裏人頭攢動,大家擠來擠去,根本沒人注意那隻手。

孟千裏忽然站起了身,趁店主女兒回了後廚的當口,拍了拍那隻手的主人。男人一驚,看向孟千裏的眼神卻是惡狠狠的。

惡人居然敢這麽橫!這是孟千裏的第一想法。他的想法還沒完,一拳已經揮出去了。像是把上午開會時的那一拳補上似的,手居然沒聽大腦的使喚,直接就行動了。

孟千裏自己也有點蒙,趕忙去看對方的鼻梁。還好,沒成雜醬鋪子,隻細細地流了一管血出來。不知是他鐵砂掌功力尚未大成,還是潛意識裏收了勁。對方更蒙,像是沒想到這個瘦瘦的年輕人居然真敢動手。

同一桌的客人大概是拚桌的,一看這場麵趕忙起身走了。挨打的男人愣了一會兒,又瞪了孟千裏一眼,也起身走了。

隻留下孟千裏一個人站在桌子前,想了想,覺得自己有點傻,於是回了座位。剛坐下,店主女兒就把他的大排麵端上來了。

飯食香氣撲鼻。叉起麵條往嘴裏嘬了一口,舌頭被燙到了,隻好不住往嘴裏吸涼氣。一抬眼卻發現店主女兒在看著他,還朝他微微點頭。

孟千裏忽然明白了,她不是不知道那人幹的齷齪事,隻是大庭廣眾之下不好意思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