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陸地鑽進試驗

回國的時候正趕上陸地鑽進試驗。按照事先規劃,陸地試驗分了兩步。

第一步在實驗室進行。鑽進用的岩石試塊由水泥加細砂製作,並不斷調整灰砂比,以模擬不同硬度的富鈷結殼。

之前進口俄羅斯那台鑽機便是為采掘近海的富鈷礦,然而鑽機下鑽幾次,都失敗了。這次實驗室研製國產鑽機,其任務之一便是能達到探采海底富鈷礦的要求。

實驗室鑽進試驗采用3個試塊,進行了5次鑽進,效果都達到了預期。

第二步是戶外實地試驗。試驗場地選在申城西北三四百公裏的地方,那裏是個小型油田所在地,有個廢棄油井的岩層結構與海洋淺層地質構造比較接近。

海礦所零號實驗室提前了兩天出發,一行近30人,趕到時對方油田單位已經做好了準備工作。

海礦所的研究人員被安排在油田下屬的一個賓館裏。賓館所在的小城在長江北岸,頗為富庶。隨著改革的春風,政府依托長江航運著力打造了船舶重工、機械電子類的企業,民間也借著工匠的技藝發展製鞋等各種輕工業。

不過城市麵貌跟申城相比還是差著一大截的,交通也不太方便。第二天一早一行人登上一輛大客車,跟在拉著鑽機和配套設備的卡車後麵向著試驗場地出發。

車子開出了市區不久,孟千裏就開始感覺到顛簸了。果然往鄉下的路況不太好。鄰座的小趙扭頭問他:“路這麽顛,會不會把鑽機顛暈車了?”

孟千裏白他一眼,心想這人真是越活越幼稚了。

不過顛簸的路段不長,很快車子又平穩地飛馳了。想來前麵那段路是被重型車軋壞了地麵,還沒來得及整修。

距離不遠,不過四五十分鍾就到了一個小鎮上。一路上很少見到農田,倒是種著大片大片的花木。接待員介紹說這是市裏特別規劃的省級花木園林區,年初國務院總理來本省視察,就曾到這一片地方考察過。

小鎮中心有一家招待所,也是油田下屬的單位,接待員引著他們到招待所放了行李,再回到車上繼續往前開。廢棄油井離鎮子也不過20分鍾車程。眾人很快下了車,跟著接待員去看那廢棄油井。

孟千裏看了下手表,時間剛剛8點多,如果一切順利,也許今天就能著手試驗。如果試驗過程一切也順利,說不定能提前結束。

不過跟著接待員到了油井附近,他卻傻了眼。劃定的實驗場地裏散落著一地廢棄的勘探和采掘設備沒有清理。

不是說準備工作已經到位了嘛,這算哪門子的到位?半個月前來聯係場地的小謝一臉詫異地看向接待員,這跟上次的看到的場麵一樣啊,說好會安排人清理呢?

接待員也傻了眼。這其實不是他的錯。他隻負責接待,準備實驗場的應該另有其人。可現在麵對客人的是他,滿臉通紅的也是他。

他喃喃地罵了句髒話,趕緊向孟千裏表示歉意。孟千裏在心裏歎口氣,隻好請他趕緊找人來清理。

人家兄弟單位幫忙是人情,不是義務。他雖不擅長搞人際關係,卻並非不懂人情世故。

接待員安排客人在邊上的工棚裏休息,自己趕緊去打電話。然而油井廢棄了,駐點也撤了,自然沒有電話。他隻好讓司機送他回鎮上。

孟千裏連忙攔住他,從包裏掏出了那隻黑色磚頭樣的大哥大。接待員是個姿態靈活的小夥子,原先待人接物都十分自然,直到此刻看見孟千裏的大哥大,忍不住愣了幾秒才接了過去。大概是沒想到這土豪的通訊工具和科研人員能搭配在一起。

電話打完,接待員再次表示歉意,說很快會有人來清理試驗場。

坐在一起的研究員們就三三兩兩地議論開了。有人說:“聽說這兩年國企日子不好過,沒想到油田這麽有油水的企業都不行了。”

有人反駁:“石油在全世界都是工業命脈,油田絕不會有生存問題。我看是國企管理製度積弊已久,這回的事,就是環節銜接上出了問題。”

又有人附和:“我覺得也是,你看那接待員小夥子,工作態度和能力都不錯。說明問題不在具體哪個人,而是時代變了,有些東西沒跟上節奏,就容易出問題。”

還有人說:“聽說他們也有不少精英技術員被外資企業挖走了,暫時性的混亂也是正常的。”

陸秋山也插了句嘴:“改革到了這一步,國外的先進技術和設備大量湧進來。大概油田的設備和采掘技術也遇到了效率低下的問題,也需要內部改革了。”

一直等了三個小時左右,才有一輛輕卡載著兩個工人過來。這時已經到飯點了。接待員一看神情木木的兩個清理工人就急了:“怎麽就你們兩個?”

工人木然地搖頭。孟千裏過去跟他們談了幾句,發現他們是附近村裏的農民,被臨時雇來幫忙的。

接待員撓了撓頭,說:“要不你們先去吃飯吧,我再去找人。”

孟千裏搖頭,他不是信不過接待員,他信不過安排試驗場的那個人,於是說:“簡單吃點盒飯好了。別著急,我們這兒有一大幫子人呢!”他說完指了指自己的同事們。

接待員更急:“那怎麽行?我飯店都定好了。更何況,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你們可都是科學家。”

孟千裏笑了,這接待員小夥子一定是做銷售的,人情世故真是一流,但遇上其他環節的豬隊友,也真是沒辦法。

他拍拍對方的肩膀,讓小趙跟他說幾句。幾分鍾後接待員不情不願地重新做了安排。

盒飯不到半小時就送來了。飯後,海礦所的一行人便自己上陣,開始清理場地。正如孟千裏所說,人多,倒是趕在日落前把廢棄材料清完了。

晚上回到鎮上的招待所,鑽機放在了油田在鎮上的一個倉庫裏。鎮子小,倉庫離招待所也隻有兩三百米。

晚飯後孟千裏出了招待所,一個人來到倉庫,想要仔細看看鑽機。白天人多,工人爬上爬下做部件測試,不時也有人過來找他說兩句話,沒法定心看。

晚上七點多的倉庫裏燈火通明,說明還有工人在做最後檢查。不過孟千裏從西北入口一路走到東南角,卻沒看到一個工人。挑高的鋼結構倉庫裏空****的,與白天人來人往的繁忙景象完全不一樣。

鑽機本體是個身材修長而勻稱的柱體,橫斷麵卻是個不規則的多邊形,鑽杆、鑽頭,這些要直接與海底岩層做親密接觸的部分隱藏在柱體內部。

孟千裏沿著這個柱體走了兩圈,伸手去摸外沿走勢平緩的棱角,像母親撫摸剛出生的嬰兒。

這種感覺很奇特,鼻子隱隱發酸,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感動些什麽。

忽然“哐啷”一聲脆響驚得他一顫,循聲朝身後看,沒人,隻有男人喃喃咒罵的聲音從一堆材料後麵傳過來。

孟千裏認出那聲音是人腳撞到了鋼管,鋼管滾出去撞到金屬貨架。不過他卻沒聽出發聲的男人是誰。

探著頭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技工狄標。後者正彎了腰把貨架底層滾落的幾個磁力儀放回去。

狄標一抬頭看見孟千裏,趕緊招呼一聲:“孟工。”

孟千裏點點頭問:“還沒下班呢?”

狄標說:“再檢查一遍。”他的臉上有一道3公分左右的疤,在左靨上,看起來像是利器留下的傷口沒長好導致的。此刻大功率的鹵素燈從高高的屋頂射下明亮的白光,狄標背著貨架站著,光影在他臉上交匯。

孟千裏看著這個沉默的男人,心裏忽然想起《巴黎聖母院》裏的鍾樓怪人。狄標是整個車間工人裏技術最好的,但車間主任卻另有其人。大家說就是因為他臉上那道傷疤太嚇人了。

關於那道傷疤,研究所裏有各種各樣的傳說,唯獨狄標本人從不開口解釋。他做了三十年工人,從研究所成立之初就在這裏了。無妻無兒,孑然一身,住在食堂邊上一間七八平米的小房子裏。

孟千裏目光掃過他的臉,卻絲毫不覺得猙獰,不明白所裏那些女人們看見狄標都避得遠遠的是為哪般。

製造組裝鑽機,他最倚重的人就是狄標。當下兩人圍著“海牛一號”轉了兩圈,孟千裏把各項參數又確定了一遍,想象著鑽頭鑽進岩層的景象,忽然歎息了一聲。

狄標轉頭看他,沒說話,但眼神裏有詢問。他是個寡言的男人,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孟千裏想想就笑了,搖著手說:“在國外看過好東西,就有點貪心,希望我們也有。”他向柱體裏指指說:“我們的下鑽深度預期是1米左右,但國外鑽機已經能鑽到30米,50米了。他們的鑽頭用的材料就不一樣,我們用金剛石,跟普通切削刃的材料差不了多少,但國外用的是硬質合金。”

狄標看他一眼,但眼光甫一接觸就移開了,他似乎很排斥跟人對視。不過跟關係不錯的孟千裏,他還是回了句話:“飯要一口一口吃。”

孟千裏笑了,他想起去年上科考船,第一次見陳老,對方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大約年長的人都更有耐心一點。算起來,狄標的年紀比孟千裏的父親也小不了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