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異國

孟千裏是第一次到美國。

德克薩斯的秋天很美,街道空闊平整,行道樹整齊而鬱鬱蔥蔥,隨處可見綠草如茵,像油畫,也像絲絨的地毯,高樓大廈自不必說,飛馳的小汽車漆麵錚亮得也能反射出異族訪客無比豔羨的眼神。

孟千裏終於明白,為什麽往日那麽多朋友同事來了這裏就不再回去。用美國人的話說,這裏是上帝親自選定的地方。

聽說這裏一個工人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八小時,就能養活一家四口,住五百平米的大房子,前後帶院子和車庫。

孟千裏心裏五味雜陳,不知是羨慕還是覺得不公。同行的人看他不住朝車窗外看,笑著說:“他們的人口隻占全世界5%左右,卻消耗了地球四分之一的資源,日子能不好嗎?聽說每一盞運到紐約的燈,一輩子隻開一次,你知道為什麽嗎?”

孟千裏扭頭去看那個長得有點尖嘴猴腮卻為人和善的同行者小孫,一臉不解:美國人的好日子跟紐約的燈有什麽關係?

小孫笑著繼續說:“因為紐約人從來不關燈的呀。到了夏天他們也從來不關空調,辦公樓裏下班沒人了也不關。”

他說得起勁就伸手去拍孟千裏的肩膀,“第一次來美國吧?等到了住處我帶你去吃肯德基和麥當勞,別說你在國內也吃過。人家用的食材可不一樣,從農民在地裏采摘,到上我們餐桌,都有時間限製的。食材到了餐館,兩小時內沒用掉就要扔掉。”

孟千裏聽得張大了嘴。小孫見他一副鄉下人進城的模樣,便湊到他耳邊悄悄說:“實在喜歡這裏,開研討會的時候跟美國的教授多套套近乎。要是他對你的研究課題感興趣,說不定會給你工作機會呢。實在不行,讓他推薦個機會在這兒讀個學位,畢業了再找機會留下來。”

孟千裏還是愣愣的,並沒有聽清小孫在說什麽。他在心裏盤算,按照國家第九個五年計劃綱要,2000年的國民生產總值要比1980年翻兩番。他默默算了算數據,又回想了下統計年鑒裏看到的美國數據,就開始計算需要多少年可以趕上美國。

算到一半,想起國民生產總值是GNP,並非GDP,兩者數據略有出入。即使忽略差異,影響發展的因素實在太多,恐怕需要經濟學家會同社會學家建一個嚴謹的數學模型,都不一定預測得準。

不同於孟千裏一根筋似的要算數據,跟他同期的很多年輕人其實早已直觀地給出了答案。他們背井離鄉,離開祖國,不一定純粹是為了物質生活,也許是為了更好的科研條件,更大的平台,一展平生誌。

這些人,用行動預測,在他們有生之年都見不到中國趕超美國的希望。畢竟像錢學森、於敏那樣放棄美國的計算機而跑回國打算盤也要搞出兩彈一星的功勳科學家,一百個裏麵也出不了一個。

親眼見識了美國的發達,孟千裏覺得人各有誌,也算理解了一點那些人。

不過他卻不知道,就在不遠的將來,大概也就十五二十年左右,再回頭看時才發現,原來他第一次到美國,見到的便是這個帝國的巔峰。

這時蘇聯解體,美蘇爭霸裏另一個霸主徹底湮滅,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裏。美國則以巨人的屍體為食,吃得滿嘴流油,又趕上信息革命的快車,正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自然看誰都是螻蟻,對上誰都是降維打擊。

黑色的寬體福特車很快在一家酒店麵前停了下來。孟千裏看了下標牌,認出是萬豪酒店。這酒店在申城也有一家,距離海礦所不過三四公裏。孟千裏曾多次從那門口經過,今天到了美國,入住了,覺得也沒什麽特別,房間很寬敞,裝修很豪華,然而沒什麽特色,處處透著點大而無當。

論壇依托美國自然科學基金會,由三家企業讚助。孟千裏看了下,從名字上能判斷出都是重工和礦產勘探類的企業。

會期五天,最後一天是設備展。這才是最吸引孟千裏的環節。

前幾天的會議圍繞海洋地質勘探、深海地層研究和海洋氣象學展開,深海鑽機作為這些研究的基礎工具和設備,似乎並不在本次研討會的議題內。不過諸多專家的發言,孟千裏聽得津津有味。他本來就是個樂於學習的人,獲取知識的過程於他而言是一種享受。

中國與會者的領隊便是那位姓汪的院士,然而輪到他發言時上台的卻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女孩的英語發音很標準,像英語課堂上磁帶裏外國人一般說得拿腔拿調。

孟千裏一聽就笑了。他英語口語不算好,但也能聽出女孩是英式發音。一個中國人跑到美國的地盤上用BBC式的口音在大會上發言,真有點意思。

他再細聽下去,便發現原來女孩是代替汪院士發言。轉頭去找汪老,卻沒看見,大概是有事不能出席。

女孩念完發言稿,台下響起了禮貌性的掌聲。她不以為意,揚著天鵝般修長的脖子,挺直腰杆下了台。

孟千裏卻覺得她下台時,似乎朝自己這裏瞥了一眼。他有點莫名其妙,再望過去,女孩已經到了台邊的陰影處。難道看錯了?

會後問小孫,才知道汪老臨時犯了胃痛,已經先回房間休息了。

晚飯是自助冷餐會,雞塊火腿煙熏魚,曲奇餅幹和水果沙拉,都不合孟千裏的胃口,他隻好把盤子裝滿烤肉,站在角落裏,拿紅酒當飲料配著吃。

小孫捏著隻雞尾酒杯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用肩膀輕撞了他一下。孟千裏抬頭,小孫一臉嫌棄:“你到美國就為著吃烤肉來著?”

孟千裏一愣,什麽意思?烤肉雖不錯,其實還不是他最喜歡的。他最愛的是食堂錢大姐的紅燒紮肉,還有海礦所門口小飯館裏的紅燒獅子頭。

小孫歎了口氣,語氣恨鐵不成鋼,用嘴朝一個方向一努,說:“那邊都是德克薩斯農工大學的教授們,你現在研究的課題跟他們專業相關,不妨去聊聊。”

孟千裏點點頭,就過去了。幾個人本來在說話,一看孟千裏走近,忽然住了口,都轉頭看向他。孟千裏本想先聽聽他們在說什麽,沒想到一下子被幾人注視,成了目光焦點。

他有點不知所措。幾個外國人對視了一眼,一個麵相深邃的男人對著孟千裏開了口,“你好。”

孟千裏隻好也跟著說聲你好。男子自稱叫柯林斯,卻是個德裔美國人。柯林斯介紹另外幾個美國人,是他的同事,其中剛巧有小孫說的德克薩斯農工大學的教授。孟千裏點頭,跟他們寒暄幾句,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出自己的意圖。

幾人中年紀較大的一個卻先開了口,“聽說你們中國在搞深海鑽機?”

沒想到這人上來就開門見山,孟千裏有點意外。不過這樣也好,省卻很多麻煩。他點點頭,便提出了幾個學術性的問題,都是鑽機研製中遇到的難題。

幾人聞言兩兩對視了一眼,卻沒人回答他的問題。最後還是由柯林斯開口:“聽說你就是深海鑽機項目的負責人?”

孟千裏不知什麽意思,隻好再點頭。

幾人又對視一眼,似乎還有個挑起嘴角笑了一下的動作。孟千裏正莫名其妙,忽然有隻纖白的手在身後拉了他一下。

轉頭去看,正是剛才替汪老發言的女孩子。孟千裏被她拽著一隻胳膊,到了一個角落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之前的幾個人已經轉頭湊在一起,又開始聊天了。他們湊成了一個圓,外麵的人想要擠進去,好像也找不到缺口。

“哼!”身邊的女孩子輕輕用鼻音哼了一聲。孟千裏覺得今晚自己簡直就是個傻子,搞不懂每個人的意思。

不過女孩卻解釋自己的意思了,“一大把年紀了,還玩這種幼稚遊戲!”

“什麽?”孟千裏還是不明白。

女孩又說:“小時候父母調動工作,我就轉到了一所新幼兒園。剛去時我很不開心,因為那兒的小朋友們都不跟我玩,連六一會演都不帶我參加。後來我才明白,因為我會唱歌又會跳舞,還去人民大會堂表演過。他們怕我搶了他們的風頭。”

孟千裏也笑了,其實那幾個老外的眼神他並不陌生,在日本時也見過。隻不過日本人更直接點兒,幹脆說出了口:搞這個,你們中國人再過一百年都不行的!

而這幫西方老外不一樣,他們骨子裏帶著高高在上的人種優越感,連話都不願直說,想用一個俯視的眼神表示不屑。

孟千裏也不想跟他們計較,他是個行動派。證明中國人行不行,要靠事實說話,磨嘴皮子沒意思。

他想了想就問身邊的女生:“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汪銳釗。”女孩說。

孟千裏睜大眼睛把女孩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實在想象不出這麽個嬌柔俏麗的女孩子會叫這麽個名字。

“怎麽?不信?”

孟千裏倒不是不信,但女孩問了,隻好說:“你是不是五行缺金?”

“聰明!”女孩點頭。

這名字,棱角感太強了,感覺又冷又硬。不過這句話他憋在心裏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