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分歧與一致

明麗再一次到研究所送飯時,申城綿延多日的黃梅雨已經停了。不過此時芳菲已盡,隻剩素白的梔子花散得滿城馥鬱的花香。

這天她帶的是申城特產,白斬雞。特地去買了農戶的三黃雞,又請教了鄰居阿婆才做成的。想著那兩個肉食男人吃飯的樣子,明麗心裏隱隱升起了期待。

但她隨即收斂了臉上雀躍的神情。不能給他太多鼓勵,她還沒拿定主意呢。

但進了辦公室,卻發現氣氛有點怪。陳老和孟千裏的辦公室是挨著的,一牆之隔,還開了扇內門,以供內部通行。以往每天上班,隔一段時間兩人就要說上幾句。遇到要拿主意的事,孟千裏會跟陳老討論下,或者報備下。而陳老那邊則是在翻看前麵半年的實驗數據和報告,遇到問題也要找孟千裏問兩句。

真是親密的上下級關係。這是明麗的感慨。不過今天,她在外公的沙發上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一本西蒙波伏娃的《名士風流》都看了四分之一,也沒見倆人說過一句話。

真是怪了,明麗想,外公幾乎是把孟千裏當作了關門弟子。他一向對學生的感情比對兒女的感情更深,難道還能對自己的得意弟子有什麽意見不成?

辦公室的氣壓有點低。明麗探過頭,偷偷朝對麵辦公室看了看,孟千裏整理了幾份文件之後,就拎著安全帽準備出去了。看來是要去車間查看機器組裝進展。

這都到飯點了,還去車間?明麗咬了咬下唇,不明所以。

到底發生什麽了?她起身出去,想找小趙打聽一下。然而在隔壁辦公室門口看了看,小趙的辦公桌是空的。

明麗無奈,看看時間,隻好回去跟陳老開了飯。吃飯時陳老一臉嚴肅,看來是打算守口如瓶了。

到底怎麽了?明麗越來越好奇,那兩男人年紀加起來都超過100歲了,還能鬧別扭?明麗想想就覺得好笑。

收拾好碗筷,明麗在辦公樓各層間轉了一圈,終於得知了原委:原來孟千裏和外公發生了爭執。

陳老回歸實驗室之後,對項目規劃做了點調整,主要是針對進度預期的。他覺得孟千裏的計劃表太激進了。按照表上的規劃,如果一切順利,整個項目幾乎隻要兩年多就完成了。

科技部的預期是,五年內成功驗收,能夠參與公海勘探,拿到優先開采權就算項目成功。

海洋探采設備實驗室從立項、審批,到團隊組建,前期用掉大半年時間。實際留給團隊研製鑽機的時間大約四年多一點,確實不算太寬裕。然而這份時間表實在太趕了,要壓榨項目成員的每一分精力,擠壓他們很多的休息時間。

陳老覺得沒必要,科技發展是萬裏長征,這又不是畢其功於一役的事。科研工作者需要勞逸結合,合理分配精力。

下午一點半左右,孟千裏又拎著安全帽回來了。明麗想問問他午飯吃了沒有,但看他一臉嚴肅地走到了外公辦公桌前,於是把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陳老,”孟千裏說,“我明白您體諒大家的苦心,但是這份進度規劃表不是我一個人定的,而是課題組開了會,大部分人表態同意的。換言之,是大家共同決定的。您也得聽聽我們大家的意見。這個時間表是趕了一點,但並非不可能完成。我們之所以把第一次海試的時間定得很靠前,是為了萬一出現問題,給項目留下大一點的容錯空間和回旋餘地。”他說完就抿緊雙唇,看著陳老。

陳老看了他一眼,微歎了口氣,“你們那份計劃表怎麽出來的以為我不知道嗎?都是一幫年輕的激進分子表的態吧?擱軍隊裏就是一幫鷹派,但鷹派是個褒義詞嗎?兵家說上戰伐謀,可沒說上了陣就要沒腦子一頓亂衝。你們這幫鷹派裏是不是包括那三個辭了職的啊?衝勁是有,現在都衝到深圳去追逐金錢了。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但是更要理性,定個合理目標合理計劃,持之以恒才是重點!記住,持之以恒!”陳老說到最後用食指點著桌子,直敲了十幾下才停下來,把明麗嚇得一愣。她幾乎沒怎麽見過外公這麽發火。

“激進一定成功嗎?即使成功沒有副作用嗎?”陳老繼續說,“小趙的肺炎剛好,你不想把大家夥兒都累倒下吧?”

孟千裏不說話了。

明麗沒想到外公口才那麽好,居然不用領導權威,而是直接把孟千裏說服了。

新的規劃表定出來,幾乎每一個重要時間節點都往後推後了大半年。陳老堅持一步一個腳印,把每個環節都做實做細了。

孟千裏還是保留意見,但他憋在心裏沒說。其實他不認為前期基礎夯實了,海試時就能不出意外,陸地實驗的環境和海洋環境的差異太大了。

他妥協的點在於,小趙已經進過醫院了,不能把更多的成員累病了。年初走了三個人,到現在才補了一個,人手緊張,原先緊繃的時間表確實要逼得大家不眠不休才能完成。

他希望陳老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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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明麗留在海礦所沒走,她在幫一個叫錢小丫的小姑娘搬東西。陳老回來工作,所長周曉鶇從所裏行政科調了一個科員給陳老做助手,便是錢小丫。

陳老原先是推辭的,他覺得研製鑽機的主要工作都是孟千裏在主持的,自己基本不幹實務,沒必要浪費人力。

不過十多天下來,他發現作為實驗室負責人,需要完成的案頭工作還是很多的。於是錢小丫就來了。

幸好她是下午來的,明麗想,沒見到兩個大男人鬧別扭的樣子。

錢小丫收拾完坐下來,端起茉莉花茶剛喝一口就被燙了嘴,正呼呼地朝嘴唇吹氣,忽然發現傳真機有了動靜。

她起身拿起那頁A4紙一看,發現是一份邀請函。一看落款,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會。再看內容,是抄送了美國德克薩斯農業與機械大學承辦的一次國際海洋研究的學術研討會,向各國發出的邀請函。

信函是英文的。錢小丫英文不錯,但文中有不少專業詞匯,她懶得研究,就把傳真件放到了陳老桌上。

陳老跟孟千裏從車間回來的時候,還在討論鑽機控製係統的安裝問題。鑽機在組裝階段問題不斷,孟千裏不得不承認薑還是老的辣。各係統的研製與配件的采用,事先經過了嚴密的論證,但真到實地安裝,各部件要組到一起時,各種意想不到的情況還是出現了。

正如陳老所說,工期壓得太短,問題一定更多。前期確實該留出充足時間,把各項隱憂都排除了。

在辦公桌前坐下不到5分鍾,陳老忽然又招呼他,“我給你派個新任務。”

孟千裏不明所以,湊過去看了下陳老手上的那頁紙。是JOIDES的邀請函,JOIDES是國際大洋鑽探計劃的學術領導機構。

而海礦所零號實驗室正在研製的深海淺地層岩芯取樣鑽機,正是因為國家加入了國際大洋鑽探計劃,又從聯合國國際海底管理局獲得了公海某區域的優先考察和勘探權,863計劃海洋研究才將深海探采設備列為其下的重點課題項目。

幾十年來,美國一直是國際深海探測和研究方麵的領頭羊。陳老揚了揚信函,說:“去吧,去看看他們的最新鑽機,看看走在世界海洋科技前沿的科學家們都在關注些什麽。”

孟千裏也躍躍欲試,但他隨即冷靜下來,“可是鑽機研製到現在,問題重重。”

陳老笑了,“永遠要相信同誌的力量。你雖然一向是衝在最前麵的,但真上了陣,別的同誌們也沒人拖後腿啊。工作的每個具體步驟,都有人負責,大家都是專業的。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更何況人家還領先我們。去聽聽別人的想法,說不定自己的問題就豁然開朗了。”

孟千裏點頭,想想又說;“我聽說,年初工程院一位姓汪的院士就帶著一幫科學家搭乘美國的‘JOIDES•決心’號鑽探船,在南海6個深水站位鑽孔取芯,發現了南海3000萬年前海底擴張、2000萬年前地質和氣候突變的證據,深刻揭示了南海演變史。”

陳老笑道:“是啊,老汪還是我的朋友呢。他在前年提出的大洋鑽探建議書‘東亞季風曆史在南海的記錄及其全球氣候影響’,在1997年全球排序中名列第一,並作為ODP第184航次於1999年春天在南海順利實施。”

錢小丫本來還饒有興致地聽倆人交談,聽到後來發現談話中出現的專業術語竟比那封邀請函中還多,就興致缺缺地回去整理文件了。

陳老卻還在興致勃勃地往下說:“老汪不簡單啊!作為中國海的首次大洋鑽探,‘JOIDES•決心’號鑽探船的第184航次是根據中國學者的思路、在中國學者主持下、以中國人占優勢的情況下實現的,無疑是我國地球科學界的一大勝利,標誌著我國在這一領域的研究已躋身國際先進行列。”

孟千裏卻說:“什麽時候我們要讓汪老搭乘我們自己的鑽探船,用我們自己的鑽探設備再去南海進行水下地層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