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薪邀約

八月台風季天氣無常。

上午陽光明媚,惠風和暢,午後1點剛過,天色倏忽變化。

大屁股的台式電腦屏幕微微閃爍。孟千裏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上一組組滾動的實驗數據,一片烏雲忽然疾馳到了頭頂,窗外兩棵老榕樹枝葉驟然開始狂舞,雨點跟著就啪啪地打在了窗玻璃上。

孟千裏猛地跳了起來。

這間隻有8平米的宿舍裏除了一床一櫃一桌一椅,再無其他東西。但疾風從窗縫裏猛泄進來,把一遝實驗文件吹散了,飛得房間裏到處都是。他來不及去關窗,隻好手忙腳亂地搶救落到湯碗裏的一張紙頁。

半張紙都濕了。孟千裏無奈地拎著紙張的一角,看著湯汁一滴一滴滴到半舊的地板上,把門框角落裏爬出的幾隻螞蟻追得四散而逃。

敞口大碗裏是日式拉麵,同事幫忙帶回來的午飯,還沒來得及吃,已經跟這亂飛的實驗報告一齊報銷了。孟千裏無奈地歎了口氣。

身後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噠噠噠”,聲音不輕不重,不急不緩,有種文雅的節律感。孟千裏覺得奇怪,屋外黑雲翻湧,狂風肆虐,誰會挑這個時候來找他呢?

門開了,外麵站著個頭發斑白而微卷的男人。孟千裏比那人高半個頭,卻恭敬地低了頭叫了一聲“原田教授”。

原田朝室內看了一圈,笑道:“天氣不穩定,孟桑要注意關好窗戶啊!”

孟千裏尷尬地笑笑,請原田在房間裏僅有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自己趕忙去關窗戶。但室內沒有空調,八月暑氣未消,窗戶一關,空氣立刻憋悶了。

孟千裏撓著頭想去找一瓶飲料給原田,環視一周,卻實在想不起來哪裏有飲料。對方擺擺手,示意他在床邊坐下。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孟千裏不明白原田的來意,斟酌著找話題,對方卻已經開口了。

“這間宿舍從前是我住過的,”原田說,“我從東京大學海洋科學專業畢業之後就來這裏了,那時候正是藤之野研究院建立五十周年。”他邊說邊用手指著窗外的大樓。

那是藤之野研究院的主樓,外牆修補過多次,雖然齊整,卻能看出明顯的歲月痕跡。鉛灰色的主樓與孟千裏的宿舍間距極小,這排宿舍平房隱在主樓之後,即使大白天也要開燈。

外麵花木在風雨裏東倒西歪,原田卻指著研究院的主樓談興不減。談起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地方,他如數家珍,每說起一項榮譽,眼底便似跳起一絲灼亮的火星,迎風就長,噴薄著要燎了對麵的年輕人。

“怎麽樣,孟桑?”原田的手還指著研究院的主樓,“如果你願意留下來,可以直接獲得正式的助理研究員身份,而且項目研究裏的那篇論文,你就是第一作者。”

孟千裏沒有立刻回答。原田指著鉛灰色的主樓時,他腦子裏想的卻是海峽對岸的一座院子,裏麵也有一座小樓,不過是紅色的。一麵紅磚外牆上爬滿了綠色藤蔓,屋外的幾棵梧桐樹遮天蔽日,整座小樓一年到頭都靜謐而幽深。

那是他國內研究所的核心辦公樓和實驗室所在地。不知道三十年後,他自己是不是也能如原田一般,向後輩這麽自豪地介紹工作了一生的地方。

聽到否定回答時,原田有點失望,似乎又有點理解。他想了想又問:“孟桑是擔心同事關係嗎?其實龍崎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

孟千裏連忙搖頭。他雖然不喜歡日本人,但表麵上的禮節還是要顧及的,趕緊表示不計前嫌。

不過那實在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一年前剛被外派到日本考察學習時,他和同事小趙整整坐了大半個月的冷板凳。日方負責接待工作的龍崎三郎在第一天給了一份藤之野研究院的基本資料,之後就不管他們了。

兩人在研究院無所事事地閑晃了一星期,卻遍尋不著龍崎的蹤影。一周後孟千裏想辦法打聽到相關實驗室,聯係了負責人,想要參與研究工作。負責人愛答不理,直接把他們轟了出來,這時龍崎終於出現了,卻是語帶不屑的口吻:“那麽高端的研究,你們中國人肯定不行的,別白費那心思了。”

小趙的臉色當即變了。孟千裏正要理論兩句,沒想到龍崎忽然換了副麵孔,一臉壞笑地湊近了低聲問:“是不是也想賺日元?你們中國可是有不少交流學者下了班去刷盤子呢,800日元一小時,我可以幫忙介紹哦!”

他話還沒說完,下一秒就覺得眼前一花,耳邊一嗡,等把眼鏡扶正,才明白是小趙給了他一耳光。

這件事後來鬧到了藤之野的副院長原田跟前。最後的處理結果是,小趙被國內的研究所召回了國。孟千裏為此向國內單位和日方都申訴了幾回,一直到小趙回國前,他還在多方奔走。

小趙最終還是回了國,孟千裏卻因為嚴謹而堅韌的辦事態度被原田看中,獲得機會加入他的項目組,參與學習研究。

今日風大雨急,研究院的副院長親自上門留人,孟千裏心裏終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憋了整整一年的一口氣。他個性不算張揚,自尊心卻極強,龍崎掛在口頭的“你們中國人如何如何”,他從來沒有回過一句,隻在工作中發憤圖強。

不過半年,原田已經不止一次在私下跟人說,除他自己,孟千裏就是項目組裏那個最出色的人,比其他的日本人都要出色。

海洋固體物料管道輸送技術項目下的子項目“充填料長距離管道輸送技術研究”,原田原本指派了三個日本人與孟千裏一組攻關,項目研究過半,孟千裏儼然已成為團隊核心。原田願意將孟千裏署名為那篇論文的第一作者,既是籠絡他的手段,更是對他能力的肯定。

臨走前,屋簷口落下的雨已經連成了一片雨簾,白茫茫的天地間騰起了漫天的霧氣,窗外主樓和大榕樹的棱角都暗淡了。

“明天我要去美國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過一陣子才回來,你再考慮考慮。”原田走到門口時又回了頭,“如果留下的話,你知道每個月的薪資是多少嗎?”孟千裏從櫃子裏翻出一把雨傘,聞言一愣。

“2500美元一個月。”原田接過雨傘說。

孟千裏並不是個對金錢全無概念的人。他堂哥孟祥泰是個倒爺,全中國走南闖北,最愛跟人談賺錢話題,孟千裏也跟著了解過一點學術天地外的世界。

當時1美元兌換8人民幣,2500美元就是20000人民幣,這是他國內研究所工資的五十倍。

但他還是堅定地搖了頭。如果被這點金錢就收買了,怎麽對得起被遣送回國的小趙?更何況,他心底有更高的追求,更深的堅持。

孟千裏的歸期定在一個月後,是這個學術交流項目定好的日程。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在原田來過的當天晚上,他接到了一通意想不到的電話。

電話是他的大學學長陸秋山打過來的。陸秋山畢業後留校,在大學實驗室工作,兩人私交不錯。不過國際長途要12塊錢一分鍾,打上幾十分鍾,一個月工資就沒了。所以與國外溝通,通常都是發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