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青神村：三仙姑

三仙姑原名叫李秀蓮，也是青神村人。十八歲那年被爸媽指婚給了鄰村的一戶人家，二十出頭便跟著比她大八歲的丈夫一起去城裏打工。起初丈夫考了貨運車輛的駕照，在城裏的運輸公司當貨車司機。李秀蓮就在家裏開了個小裁縫鋪，幫別人改衣物，日子還算過得去。就這樣在城裏過了五六年，她懷孕了。她的丈夫是家裏的獨子，公公婆婆非常希望她能生兒子。孩子生下來之前，在老家的公公婆婆很關心她。農村的家裏沒有電話，他們經常走十幾裏路到鎮上找公共電話給她打電話關心她的身體。村裏農閑的時候，公婆二人帶著專門為她養的雞鴨不辭辛勞地到城裏照顧她。那段時間就是李秀蓮嫁人後，過得最輕鬆快樂的一段時光。

雖然全家人都盼著她能生一個兒子，可天不遂人願，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她一直記得在經曆了近二十個小時的宮縮陣痛後，終於聽到了女兒的第一聲啼哭。那種源自血脈相連的觸動，讓她一瞬間流下了眼淚。但她生了一個女兒，這對夫家來說是一個打擊。李秀蓮還躺在產**，失望的公公婆婆連自己孫女的臉都沒有見到，便提著帶來的雞蛋和補品回老家去了。

女兒長到一歲時，公公婆婆便催著她生二胎。她的丈夫是個沒有主見的老實人，夾在父母和妻子中間，最終選擇做一個縮頭烏龜，讓妻子獨自承擔了來自父母的壓力。李秀蓮記得有一次丈夫跟公婆打電話，她聽到丈夫說“：爸媽，不是我不想趕緊生兒子。是秀蓮的身體還沒有調養好，她一直懷不上，我也沒有辦法……”

當時她正在昏暗的燈光下做針線活，聽到丈夫跟公婆的對話，她一不留神被裹在棉線裏的針刺破了手指。她吮吸著指尖流出的血，把所有辛酸和血淚都吞進肚子裏。旁邊剛滿一歲的女兒在小**咿咿呀呀地哼叫著，她把女兒抱起來，輕輕拍著她。喃喃地對兒女說“：媽媽要再努力一點，給我的寶貝女兒攢錢，供你上學。等你長大了，一定會比媽媽過得幸福。”

俗話說，黴運不進富人家，達運不過窮人門。有些人的命運坎坷，不隻在朝夕之間而是伴隨著一生。李秀蓮的丈夫因為疲勞駕駛撞傷了一個人，他被吊銷了貨車執照，家裏所有的積蓄都賠給了傷者。一家三口租不起房，隻能租住在最便宜的地下室。地下室隻有幾平米，通風和采光都很差，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李秀蓮和女兒相繼生了病。

後來丈夫在城裏的一個遠房親戚，見他們的日子過得實在困苦，便托關係讓丈夫和李秀蓮到城裏的一處工地幹活兒。丈夫在那裏當水泥工，李秀蓮就負責給工人們做飯。一家三口從地下室搬了出來，住進了工地上的板房裏，也就是在這處工地李秀蓮認識了當時也在這裏當工人的林雲鶴。

在工地上工作了一段時間，李秀蓮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可女兒的病情不見好轉。李秀蓮幾次勸說丈夫，帶女兒去市裏的大醫院看病，但丈夫總是埋怨她大驚小怪。說醫院就是讓人花錢的地方，即使沒什麽病也得給你看出病來。

李秀蓮記得厄運來臨的那一天，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那段時間連著下了一周的雨，他們住的板房承受不了連綿的陰雨，四處都在漏水。李秀蓮把工地上能用的桶和盆都找來接雨，可很快就裝滿了接雨水的容器。到了晚上，為了讓生病的女兒好好休息，李秀蓮整晚不睡覺來來回回接雨倒水。那天折磨了他們一周的雨終於停了，早上起來的時候女兒的精神狀態也比之前好了很多。她和丈夫都很開心，丈夫出工之前難得地答應女兒，等她病好些了，他們一家三口就去遊樂園玩。李秀蓮永遠也忘不了女兒臉上開心的笑臉，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女兒露出燦爛的笑容，勝過春天的花朵、夏日的驕陽。

女兒突然暈倒的時候，李秀蓮正在板房外洗衣服。她不隻洗自家的衣服，也幫著其他工人洗。原因無他，他們讓女兒住進來本來就算是違規，她隻有多多討好同住的其他工人，希望他們在工頭問起來的時候，能替他們說說好話，好繼續讓他們一家三口住在這裏。她正賣力地洗著衣服，突然聽到屋內撲通一聲響，她趕緊起身進屋去看，就看見女兒暈倒在地。李秀蓮嚇壞了，抱起女兒查看，發現女兒嘴唇發紫，渾身滾燙。

她大聲呼喊救命，屋外卻無人應答。正在她焦急萬分的時候，她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救護車的鳴笛聲。不一會兒一位工友急衝衝地跑了進來，看到李秀蓮抱著昏迷的女兒坐在地上，頓時傻眼了。因為他原本是給李秀蓮帶另一個壞消息的，她的丈夫剛剛在爬腳架的時候摔下來了，看上去傷得很嚴重。

那天救護車載著李秀蓮一家三口去了市醫院，李秀蓮懷裏抱著昏迷的女兒，救護**躺著渾身是血的丈夫，她的人生就此陷入了無盡的深淵。

後來，李秀蓮在一年之內同時失去了女兒和丈夫。她的女兒被確診為先天性心髒病，需要換心髒才有活命的機會。可她隻有一個摔成半身不遂的丈夫，既沒有錢也沒有資源去尋找合適的心源，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兒的病情一天一天惡化。在女兒和丈夫住院期間，公公婆婆來醫院看望過一次。得知自己的孫女得了絕症，兒子成了殘廢後，兩老口在大庭廣眾下對李秀蓮破口大罵。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沒有孫子，是因為李秀蓮沒本事，生不出兒子來。自己的兒子摔成殘廢，是因為李秀蓮克夫。李秀蓮默默地聽著他們的辱罵，手裏沒有停下給昏睡的女兒擦拭身體的動作。她就像《綠野仙蹤》裏的鐵皮人，心髒因為痛苦變成了稻草，反而生出了堅不可摧的鋼筋鐵骨。公婆給丈夫辦了出院手續，說是落葉要歸根，不想自己的獨子死在外麵，便帶著兒子回村裏去了。

李秀蓮一個人在醫院，陪著女兒走完了她短暫人生的最後一程。期間她在醫院當過護工，拾過破爛，賣過血，任何可以賺錢給女兒交醫藥費的髒活累活她都做過。醫院裏的醫生和護士都很同情母女倆的遭遇，組織大家給她們捐錢捐物，還在李秀蓮工作的時候，幫忙照顧她的女兒。

女兒去世那天，病區的醫生護士都來了。李秀蓮看著醫生給女兒取下呼吸機，停掉了所有儀器。她緊緊握著女兒幹枯的小手，用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卻沒有勇氣抬頭看女兒的臉。最後她聽到女兒說“：媽媽，我夢到爸爸帶我們去遊樂場玩了，真好啊……”她再也忍不住撲上去緊緊抱住女兒，哭得肝腸寸斷。

女兒過世一周後，她從同鄉那裏得知了丈夫去世的消息。同鄉委婉地告訴她，最好就留在城裏，別回去了。村裏關於她克死丈夫和女兒的事跡，已經傳遍了。在公婆的哭訴下，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渾身沾滿厄運的喪門星，村裏人怕是很難接受她了。

李秀蓮在女兒去世後便沒有想過再回村裏去，她用剩下的錢安葬了女兒後，買了一張單程車票去了青神村附近的一個湖。那是她小時候，父母唯一帶她去過的地方，一片很大的高山湖泊。她記得第一次看到這片翠綠的湖泊，波光粼粼的水麵上，環繞著飛鳥。她沒有讀過什麽書，在那個年代，農村裏的女孩很少有受教育的機會。她不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壯美，但那片湖泊是她走出家中的藩籬和周圍一成不變的大山，第一次感受到別處的美，那種震撼讓她久久難忘。她一直希望有機會再去一次那裏，即使那裏離青神村隻有幾十公裏距離，但她此後的人生一直在顛沛流離的苦難裏循環，活下去都成了難事，再也沒了欣賞美的權利。

她隻帶了一個小背包，裏麵裝了女兒的照片和一個小包被，那是她親手給女兒縫的。她一直保存得很好，即使搬了幾次家，她也一直妥善收藏著。她抱著懷裏的包，在湖邊坐了一整天，腦海裏像走馬燈一樣回憶著女兒的點點滴滴。從第一聲啼哭到最後一聲媽媽，她回憶地很仔細，也許這樣在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之後，來世也能保存下一點關於女兒的記憶。

夜幕降臨後，平靜的湖麵被風吹皺了。李秀蓮脫下鞋和外套，抱著背包一步一步往湖的深處走去。當湖水就要淹沒過她的腰時，她聽到岸邊傳來一聲呼喊“：大妹子，你信不信來世。”李秀蓮猛然轉身，看到岸邊站著一個老婦人，正一臉慈祥地看著她，更讓她驚訝的是老婦人的手裏還抱著一個嬰兒。

老婦人的出現不僅救了李秀蓮的命，還徹底改變了李秀蓮往後幾十年的人生。老婦人是青神村的仙姑，沒有父母同胞也沒有丈夫和子女。她一個人獨居，有一次家裏走了水，她被困在了房裏，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冒著生命危險將她救出了火海。為了報答女孩的救命之恩，她為女孩占了一卦，發現女孩的命運異常坎坷，而且有大劫難，老婦人連連歎息好人沒好報。

十幾年後她在城裏的醫院裏再次遇見了那個女孩，正是飽經磨難的李秀蓮。老婦人痛心地旁觀著她女兒過世，看她為女兒辦完後事，收拾好東西離開。老婦人心知她已經沒了活下去的念頭，但自己一定要幫她渡過此劫。恰巧李秀蓮女兒去世那天，醫院裏出生了一個患有先心病的孩子。孩子的父母因為沒有錢，不想養一個有疾病的孩子，便將孩子遺棄在了醫院。老婦人收養了這個孩子，她想到了一個能夠讓李秀蓮活下去的辦法。於是她帶著那個孩子，跟著李秀蓮來到了湖邊，並且成功阻止了準備結束生命的她。

後來李秀蓮一直跟老婦人和那個孩子生活在一起，她繼承了老仙姑的衣缽，修習了黃仙道術，成為了青神村裏的三仙姑。在成為仙姑的過程中，李秀蓮逐漸明白了那些玄門仙術起作用的原理，那就是掌握人們趨利避害的心。有一次，一戶人家請她為家裏作法驅邪，說自家剛出生的小孫子一直發高燒，可能是沾染了邪祟。李秀蓮見這戶人家看上去額外緊張害怕，覺察到背後可能有隱情，便去打聽了，發現他家剛出生的孫子是這戶人家的兒子因為妻子沒有生孕，家裏人瞞著妻子給兒子找了一個外麵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男人的妻子因為家人的欺瞞和背叛，一時想不開輕生自殺了。這一家人懼怕的邪祟，實則是心魔。李秀蓮利用了這一點，告訴這家人他們被女怨鬼糾纏了，自己可以作法驅邪，但需要他們配合向怨鬼請罪，隻有怨氣消散，他們之後才能安穩生活。

這件事之後，李秀蓮在青神村有了影響力。她從一個人們避之而不及的喪門星，變成了人人信奉的三仙姑，她的命運徹底改變了。日子終於好過了起來，她有了錢可以給收養的女兒治病，所以女兒的病情一直很穩定，醫生說可以考慮在她成年後找到合適的心源做手術，她往後就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三人相依為命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老仙姑過世了。她過世之前，李秀蓮問了她一個藏在心裏十幾年的問題，當年老仙姑告訴她女兒轉世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她記得老仙姑沒有正麵回答她，而是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老仙姑說在明末的時候，山東有一個民婦叫唐賽兒。朝廷在民間廣征傜役，各種苛捐雜稅非常繁重，讓百姓苦不堪言。一次有個官員闖進了唐賽兒家，要帶走她年幼的兒子去運河上做盤河工，唐賽兒知道兒子要是去了一定是九死一生。她為了保護兒子，憤然衝撞了官吏。當官吏準備向唐賽兒動手時，一道驚雷劈了下來，剛好劈在了官吏的頭上。此事一下子在當地傳開了，並且被添加了玄之又玄的情節說法。唐賽兒搖身一變成為了白蓮聖母，在全國各地廣設法壇，帶領著全國各地的農民信眾逐漸組成了能跟朝廷抗衡的力量。後來也有人問過唐賽兒，為什麽這些百姓會如此相信她。她告訴對方，這些窮苦的農民信眾，不是想要相信她的神威而是想要活著。

信則有，不信則無。而有時候選擇相信，隻是因為想要活著。

從此以後三仙姑便決定隻為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