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青神村:江誌剛的自白
深夜,大強家的客廳亮著燈光。白熾燈的光亮吸引了飛蛾,不斷撲煽著翅膀朝著燈泡撞去。淩眉已經帶著小甜上樓睡覺了,客廳裏隻剩下齊千裏、薑曉、大強和江誌剛,四人圍著一張四方桌,相對而坐。江誌剛一根接著一根抽起了煙,但他沒有再緊張地摳手。事到如今,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和感受。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指望過自己犯下滔天大罪,能夠全身而退。現在被拆穿了,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談不上後悔。在一片煙霧繚繞中江誌剛開始了他的自白。
村裏剛接到要建化工廠的消息時,江誌剛跟大多數村民一樣持拒絕態度。除了化工廠排放的化學物質可能會對身體健康造成危害以外,江誌剛還很擔心對村裏的土壤和水質產生影響。綠洲市位於西南邊陲,屬於亞熱帶季風氣候區,這裏的氣候和土質適於種植水果。其中貢縣盛產柑橘,政府扶持轄區各鄉鎮發展柑橘種植,除了給予補貼以外,還為貢縣的柑橘申請了國家地標產品的品牌商標。
江誌剛在綠洲市裏打了五年工,錢沒有賺到多少,還積累了一身病痛。有一次他跟一個工友聊天,那位工友是綠洲本地人,以前在本地的茶葉廠工作,因為廠子倒閉而下崗。家裏上有老下有小,自己既沒有學曆也不會技術,隻能到工地上打工。閑聊間,工友說自己很羨慕江誌剛,因為江誌剛至少在農村有自己的房子和田地,再不濟回到農村去過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也能養活自己。而生活在城市底層的人,腳下踩著的隻有水泥地和青石板,才是真正的沒有退路也沒有盼頭。
那位工友的話點醒了江誌剛,那天他在工地修了一半的大樓上站了一整夜。那是綠洲新區的一個新住宅樓盤,據說開盤後均價會賣到三萬塊一平米以上。三萬塊錢在農村夠江誌剛一家人生活一年,在城裏卻隻能買到一平米的空間。江誌剛看著還未建成的樓房,這裏的每一塊磚、每一根鋼筋和每一方水泥都是他和工友們一點一點搭起來的。可房子建成以後,他和所有的工友卻隻能對著高昂的房價低下頭。他們永遠也無法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在這個城市永遠也無法擁有自己的房子。他最後看了一眼大樓遠方的燈光,那是屬於別人的萬家燈火,是時候告別了。
江誌剛回到青神村以後,開始在自家的地裏種植柑橘,再賣給縣城裏的農貿企業。雖然會被中間商賺差價,但比他自己運到市集上去賣要穩定很多。扣除運輸和儲藏成本,以及被積壓而造成的虧本,算下來是一筆劃算的生意。江誌剛靠著果園養活了全家人,期間為父親送了終,不管是為人子為人父還是為人夫,江誌剛都算是盡到了應盡的責任。
弟弟江誌強考上了城裏的大學以後,就很少回村裏了。他們兩兄弟從小就比較疏離,江誌剛在城裏打工的幾年裏,也隻見過弟弟幾次。不過在江誌剛心裏,也和父親一樣,把弟弟看作是江家的希望和驕傲。即使弟弟從來沒有幫襯過家裏,反倒是他和父親一直在給弟弟寄生活費,供他在城裏求學和生活。但隻要知道弟弟學有所成,畢業後可以留在城裏生活,有份坐辦公室的工作,江誌剛就覺得江家的後代有了盼頭和改變命運的機會。
雲鶴化工的工程隊進駐青神後,一開始江誌剛也加入了抵製的隊伍。他的父親是老村長,弟弟是村裏難得一見的大學生,他們江家在青神很受尊敬和認可,所以江誌剛成為了最開始村民抵製活動的組織者。江誌剛為人樸實,他的抵製風格也體現了這一點。那段時間,他經常組織大家夥兒去村委會圍堵村長和村支書,他認為村官天然應該為村民的生活和村裏的發展承擔責任。可沒想到村委會裏的人早就在雲鶴化工的腐蝕下倒戈了。
有一天江誌剛私下去找村支書,撞見了雲鶴化工的工頭跟他們密謀的場麵。當時他很氣憤,叫嚷著要去縣裏舉報他們。結果第二天就接到了采買他家柑橘那家農貿公司的電話,說是不想再繼續合作了,而且對方委婉地暗示他不要跟大人物作對,否則縣裏沒有任何農業公司會買他家的柑橘。江誌剛恍然醒悟,自己在城裏討生活的時候,一直謹言慎行地對待那些城裏人。回到農村過了幾年自給自足的生活,怎麽就忘了做人的本分了?雲鶴化工比他以前接觸過的所有企業都要龐大,他竟然覺得自己可以與之對抗,實在是蚍蜉撼樹,蠢不自知。
江誌剛放棄了抵製建廠,帶著妻子在村民同意書上簽了字。不僅如此,為了討好雲鶴化工的人,他還答應給他們做內應,充當雲鶴化工的耳目。聽他說到這裏,齊千裏想起來他們三人剛到青神村的時候,給那個滿臉橫肉的地痞工頭報信的正是江誌剛。
後來江誌強回到了村裏,帶著一幫年輕人開始跟雲鶴化工對抗。江誌強跟江誌剛不一樣,他學的專業是城鎮規劃,畢業後在綠洲市的城鎮環境研究院工作。他非常熟悉國家對環境保護的各項規章製度,跟環保單位的人也很熟悉。雲鶴化工的人沒法像拿捏江誌剛一樣拿捏江誌強,便向他施壓,讓他去勸導他弟弟,放棄抵製建廠。
江誌剛當然勸說不了他弟弟,反而因為夾在江誌強和雲鶴化工之間,兩頭受氣。雖然一開始江誌強沒有向他挑明,但他能感受到弟弟對他輕蔑的態度。江誌剛其實並不在意弟弟對自己的看法和態度,這麽多年來弟弟要是看得起自己,也不會疏遠他,江誌剛心裏早就接受了。在他的心裏,對於江誌強有種很別扭的心態。江誌強是他的一種精神寄托和對於理想生活的投射,他可以不求回報地給他寄生活費,也不求江誌強能善待自己。他希望江誌強能在城裏好好發展,即使他自己每天隻能在田間地頭忙碌,但知道一個跟他有血緣關係的人正在同一時間坐在辦公室裏高談闊論,江誌剛的心裏會產生一種虛妄的滿足感。
隨著江誌強等人抵製的深入,林雲鶴也感受到了壓力。做到他這種程度的企業家,最害怕的不是項目虧損,而是給自己背後的靠山惹麻煩。錢沒了可以再賺,隻要山還在那裏,就沒有打不通的路。但手套一旦被脫下來,想再讓別人戴回去,就沒有那麽容易了。近年來,國家環保督查的力度很大。林雲鶴一直想轉型搞新經濟和低汙染的產業,但布局轉型需要時間,化工這個核心產業他也不能放棄。江誌強突然介入青神村的項目,還通過自己的關係去向環保部門舉報他,讓他產生了擔憂。於是林雲鶴一邊利用三仙姑用迷信控製村民,一邊計劃著除掉江誌強。
真正讓江誌剛下決心成為林雲鶴劊子手的是江誌強最後的那個決定。他最後對江誌剛說的那番話,不僅把江誌剛最後的尊嚴踩在了腳下,還打碎了他的精神寄托。江誌強要為了尊嚴而毀掉自己的前途,他不會在城裏有體麵的工作和安逸的生活。如果林雲鶴要打壓他,那麽江誌強會不會在城裏待不下去而回到青神。一想到江家的天之驕子,自己和父親花錢養大的大學生,最後可能回到家裏跟自己一起種地,一起守著這片泥巴地過完餘生,江誌剛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和憤怒。他寧願親手殺死自己的親弟弟,也不願意在以後的日子裏承受著曾經的幻想一點一點在自己眼前破滅的煎熬。
說到這裏,江誌剛已經徹底放鬆下來。他背靠在藤椅上,神情前所未有地放鬆。在他家詢問他時,齊千裏就感受得到這是一個長期承受生活壓力的人,他的焦慮和壓抑流露在他的言談舉止之中。此時此刻,齊千裏感到有點悲哀,江誌剛當下的平靜和輕鬆,竟然是靠坦露自己的陰暗麵換來的。人心真是深不可測,有時候一個原本的好人墜入深淵後,會比一個性本惡的人暴露出更多的黑暗麵。
大強跟江誌剛是發小,兩人跟悠悠和小甜一樣,從兒時開始就是玩伴。大強的人生經曆跟江誌剛差不多,小鎮青年的生活就跟這些村鎮一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卻沒有太多變化。不過他家裏沒有飛出金鳳凰,一家人老老實實在村裏過著一眼望到頭的生活,現在看來也算是一種幸運吧。大強給江誌剛遞了一根煙,拍拍他的肩膀,本想說點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齊千裏通過江誌剛的講述,加上自己發現的線索,已經逐漸拚湊起了江誌強死亡的真相。不過有些細節還是需要向江誌剛證實“:我在你家樓頂的房簷上發現有菜籽油的痕跡,你是不是把油抹到了江誌強的鞋子上,讓他更容易失足摔下去。”
江誌剛點點頭,繼續坦白自己的作案經過“:我同意幫雲鶴化工以後,三仙姑找到我,讓我按照她的計劃做事。她給了我一個微型的擴音器,讓我粘在屋簷下麵,每天晚上播放哭聲。還讓我告訴老婆和女兒,別人問起來的時候,要說自己沒有聽到過哭聲。”
薑曉也想透了這裏麵的故事,他說“:三仙姑讓你這樣做,是想要江誌強的死看起來很詭異。這正好能印證她之前在村裏散播的邪靈作祟,青神村需要林雲鶴庇佑的傳言。我看這幾天很多村民都接受建化工廠了,大強哥一家人因為不願意簽同意書,還遭到了村民的報複。看來這一切都是林雲鶴的陰謀。
大強此時才覺察到村民態度的轉變與江誌強的死有直接的關係,而江誌強不是死於意外而是死於雲鶴化工的詭計,他憤然道“:這些卑鄙小人,居然為了建廠的事殺人。”一想到江誌剛是幫凶,他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對江誌剛說“:剛子,你老實說李順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你還幫著雲鶴化工做了些什麽?你現在可不能再糊塗下去了,趕緊跟警察把事情都交代清楚,還能給自己留下點良心。”
江誌剛搖搖頭說“:我隻做了三仙姑交代我做的事情,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齊千裏相信江誌剛說的,他也認為李順的死跟江誌剛沒有關係。林雲鶴到底用了什麽辦法對李順精準投毒的,他和章宇一直想不明白。
齊千裏暫時不去糾結李順的事,林雲鶴在青神村的所作所為,警方一定不會因為畏懼權貴就不去追究。這兩樁命案會成為他自縛的繭,齊千裏相信林雲鶴離自食惡果的結局已經不遠了。
他對江誌剛說“:天快亮了,一會兒我帶你去警局,你把雲鶴化工和三仙姑串通以及教唆你殺人的事都告訴警方吧,你肯定是難逃法網了,但作為父親,即使身處黑暗,也要為孩子留下一點光明吧。”
想到小甜和過往種種,江誌剛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能看到上麵沾染了親弟弟的鮮血。他用手緊緊捂住臉,終於放聲哭了出來。
屋頂的白熾燈上已經布滿了飛蛾,飛蛾這樣生命極其短暫的生物尚且追光,更何況是人了。隻是不是每一個身處黑暗和絕境的人都能秉持良善的本心,永遠堅定地立於陽光之下。
齊千裏自問自己的內心是有陰暗麵的,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一直保持光明磊落,那他能做到嗎?齊千裏抬眼看向了薑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