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樹欲靜而風不止

送走楚天歌後,夜已深。蚩小妍收拾完碗碟便去**睡覺了,而程景平則盤坐在地上的被褥上打坐修行。

這十年來,外人都以為他們二人是一對小夫妻,可實際上,二人絲毫沒有逾越那條紅線。每天夜裏都是蚩小妍睡**,而程景平打地鋪。

自那次事件之後,二人之間似乎就隔了一堵牆,平時看著相親相愛,相敬如賓,實際上卻是一對同住在一起的朋友罷了。

程景平能猜到那堵牆是什麽,但既然蚩小妍不願提及,他也就裝作不知道,隻字不提。

每天夜裏睡覺前,程景平都會修煉一兩個時辰,隻有這時,他才會重新拾起修道者的身份。倒不是因為對修道還有執念,隻是十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難以改變,一天不修行便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簡單布置了一個禁製,遮蔽自己修煉引起的異象,程景平進入了天人合一。

或許是因為程景平如今的心境更接近天人合一,這些年來他天人合一的境界也在緩步提高,雖說沒有突破,但修煉時的效率還是有了很大提升。以至於一年多前,他便已經突破到了劍訣第五層,不比寒若清慢多少。

隻是如今程景平的右臂經脈盡毀,劍元流通不暢,真實實力方麵還是下降的厲害。當然,若是程景平願意調整各套劍訣的劍元運行軌跡,憑著這些年的時間,自然也能琢磨出新的運行軌跡,讓自己實力大增。隻是如今的他誌不在此,修行不過是個習慣罷了,實力不實力的對他一階凡夫俗子來說意義不大,打獵夠用就好。閑暇無聊的時候,程景平甚至還思索出了讓右臂複原的方法,隻是這法子風險極大,一著不慎,或許整個人都廢了,因此他隻是想了想就放棄了。

為什麽一定要治好右臂呢?如今的我是個廢人,是個平凡人。治好了右臂幹嘛?去做劍修程景平,做“萬人屠”程景平嗎?我不願,我隻想做個廢柴,做個山野之人……

幾天後的清晨,程景平早早起了床,也來不及吃早飯,就匆匆帶著剛處理好的獸皮去找楚天歌了。二人約好了今日一同出村,去遠方的鎮子上把獸皮賣了。

今兒事不多,程景平走後,蚩小妍獨自吃過早飯,收拾完屋子便搬了張小凳子坐在門口。太陽剛升起不久,蚩小妍朝著陽光微微一笑,卻是再不複當初程景平第一次見她時的清澈。

蚩小妍麵朝東南方向坐著,癡癡地望著天空。這個方向看去,隻有一片平平無奇的大山,但穿過大山,在大山之外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宗派,那裏,是如今魔教的總壇——百煉堂。

也是……她曾經的家。

蚩小妍呆呆地坐了很久,腦海中回憶起前半生的許多事來,有傷心的,也有開心的。

直至天空中一群人闖入她的視野中,打斷了她的思緒……

程景平同楚天歌二人體魄皆遠超凡俗,行了一早上,約莫有二百來裏山路,終於趕在中午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景山城”。

景山城也建在燕羅山脈的深山中,規模算不上大,方圓五十裏而已。隻是比起王家村來,已經算是座大城了。這附近五百裏都沒什麽大城,景山城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了,也自然成了五百裏內的貨物集散地。

今日是初八,正是景山城每個月最熱鬧的市集日。附近山頭的人都會選擇這天來景山城買貨、賣貨,更遠的外人也會千裏迢迢選擇這天來到景山城去進些不錯的山貨。

離著景山城二十裏外,程景平二人便已經遇到了不少行色匆匆的商隊和農人。待進了城後,更是熱鬧,城中一共就兩條稍大的街道,兩旁密密麻麻的擺滿了一個個小攤位。經常是地上鋪上一張方圓一尺的布,擺上貨物,再蹲個人便算是個攤位了。稍微講究點的便擺了張小桌,桌上的貨物也比擺地上的那些農貨要值錢些。

街道上摩肩接踵的全是人,客人和攤主們各自唾沫橫飛地砍著價,一些牲畜不安地叫嚷著,空氣中混合著人們的汗臭味、牲畜的腥臭味和商人最喜歡的銅臭味。

程景平自打學會了打獵後,每年年前都會來一次景山城,賣掉一些獸皮,帶回一些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給蚩小妍過個好年。今年已經是第九次了,對這一幕自然再熟悉不過。

絲毫不在意擁擠的人群和空氣中彌漫的臭味,程景平笑著和楚天歌擠進人群,憑著自身力氣,硬生生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道來。

他可不是要在這兒擺攤,日上三竿,街上但凡能有個落腳的地方都早已被人搶光了。作為每年都能送來上好獸皮的獵人,程景平早已和城裏最大的一家商行達成了協議,每年的獸皮直接賣給他們就行。價格自然會便宜一些,但勝在安穩,不用愁銷路。

二人先是找了家小館子,吃了兩碗麵,這才朝著商行走去,熟門熟路地徑直去了掌櫃的房間。程景平將兩張獸皮往桌子上一扔,便坐在一旁不再言語,等著掌櫃的檢驗獸皮成色,給出個價格。

掌櫃的一見程景平來了,便知道大買賣來了。他趕緊放下手頭的事情,給程景平二人倒上上好的茶水,然後開始仔細地檢查起獸皮來。不多時,便興奮地說道:“程兄弟出手,東西就是好啊,這兩張皮我給你這個數,你看怎麽樣?”說完伸出三根手指。

程景平對錢財並無多大興趣,隻要夠給小妍買些年貨就行,當場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拿了錢,二人便去城裏各處店鋪中大肆采購了一番。

什麽糕點鋪、裁縫鋪、胭脂鋪、酒莊……但凡是這小城的鋪子統統逛了個遍,連帶著一些罕見的山貨和街頭玩具也買了些。

整整一個時辰後,手中提著大大小小二十幾袋東西的二人才心滿意足地出了城,踏上了回村的路。

歸心似箭,二人的腳程不覺又快了三分,太陽還未完全隱去,離著村子便隻有五十裏路了。楚天歌笑著說道:“王二麻子家的小崽子還記得不?上次讓我回來的時候給買個皮偶,我給忘了,得,跟我屋前生生哭了兩個時辰啊!之後天天見著我就哭,搞得好像我欺負他似的。這下可好了,等他看到這個皮偶不得高興壞了。”

程景平也笑道:“那小兔崽子上次還到我家想偷酒喝呢。見我家沒酒,還到處和人說‘程景平家可窮了,酒都喝不起’,把我給氣的!回頭你把這些東西給村裏人分分,輪到那個小王八羔子的時候饞他一會,急死他!”

二人說說笑笑地一路行來,不多時,離著村子就隻有兩裏路了。程景平皺起眉頭低聲道:“楚哥,好像有點不對勁。這個點應該是大家做飯的時候,怎麽村裏沒見著催煙?”

楚天歌此時也感覺到了異樣,太安靜了,這四周實在是太安靜了。

二人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急忙跑向村子。

村口的小溪邊,幾個婦女趴在地上,二人急忙上前查探。

“崔大娘,崔大娘,醒醒!”

“付嬸子,付嬸子?”

……

沒人應答。二人湊近摸了下鼻息,把了把脈搏,頓時大驚,竟是都沒有了生機。

程景平心頭巨震,再顧不得什麽凡人不凡人的,一個閃身已經到了自己的小屋前。蚩小妍的椅子還在屋外,那裏,有一灘血跡!

程景平急忙進屋,看到了這輩子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蚩小妍靠著牆癱坐在地上,腦袋低垂,嘴角帶血。

程景平顫抖著伸出手去感受她的鼻息。伸到一半,又往回縮了縮,過了片刻還是顫抖著伸到了她的鼻下。

“啊~~~”一聲撕心裂肺哭喊傳遍全村。

楚天歌趕到門前,看到了蚩小妍和背對著他癱坐地上的程景平,頓時知道發生了什麽,心中悲憤交加,攥緊了拳頭。

“啊~~~”程景平將蚩小妍抱入懷中,再次嘶聲力竭地大喊,泣不成聲。

楚天歌不忍再看,淚流滿麵地去查看村裏其他人的生死。

半個時辰後,楚天歌回到屋前,眼神呆滯,虎軀微顫:“死了,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

程景平仿佛沒聽到般,隻是無聲地抱著蚩小妍流淚。末了,他才注意到蚩小妍的手中拿著一張紙。

緩緩張開她的手,拿起那張紙,顫抖著看完紙上的內容。

呆鵝:

這十年謝謝你,我過的很開心。一直也沒和你成親,是因為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隻是今日這劫我是挺不過去了,呆鵝,你還願意

信上的字就隻寫到了這裏,字跡歪歪扭扭,顯然是蚩小妍臨死前所寫。程景平看著那沒寫完的空白,這麽多年的壓抑化為悲憤。

“啊~~~”程景平第三次嘶聲呐喊……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都已經避世不出,我們都已經放棄修道者的身份了,為什麽還不放過我們?!

殘陽灑下最後一縷慘白的光亮,將仰頭痛哭的程景平拉出一個長長的陰影。天空中幾隻烏鴉飛落在村頭早已枯死的大楊樹上,“呱、呱”地叫著。片刻之後,最後一絲光亮消失,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就如同此時程景平的心境,暗無天日,看不到一絲光亮。

楚天歌牙齦緊咬,自打當初被程景平帶到這裏之後,已經過了十幾年的時間,王家村早已是他的家鄉。這村裏的每個人他都叫的出名:王二狗、王七猛、王四叔、景伯、王萬裏……一個個鮮活的人前一天還和他有說有笑,今日就這麽倒在了他的麵前,再也起不了身。

這個當日被廢了丹田都沒半絲畏懼的男人如今淚如雨下,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天上的烏雲越聚越多,直至一聲轟雷,下起了傾盆大雨,似乎想要將這天地間的惡都洗刷幹淨。

隻是又如何能夠呢?

地獄空****,惡魔在人間。

楚天歌大吼著奔進雨中,向著所有村民的屍體跑去,將他們一一背回屋裏,不讓雨水褻瀆他們在這世間最後的痕跡。

然後,程景平抱著蚩小妍,同楚天歌望著滿屋子的屍體,呆坐整晚。

第二天,太陽依舊準時升起,世界照常運轉。似乎這一村子的人本就是多餘的,他們的死,對這個世界本就無足輕重。

但對程景平和楚天歌而言,不是……

二人在村子背後的山上挖了整整半日時間,將所有村民一一安葬,立上墓碑。

程景平從屋子下挖出了兩壇酒,正是楚天歌之前嚷嚷著要喝的。

“這是我打算日後同她大婚時喝的酒。”程景平神色落寞道。

楚天歌不語,抬起酒壇和他碰了碰,二人沉默中將兩壇酒一飲而盡。

給每個人都一一磕頭祭拜之後,二人走出村子,最後看了這個“家”一眼,神色黯然地離開了。

程景平抱著蚩小妍的屍體,不再計較修道者不修道者的,帶著楚天歌直飛雲霄,片刻後便到了景山城中。

來到城中最大的一間棺材鋪,程景平邁步進入,聲音沙啞:“掌櫃的,我要你店中的玄冰棺。”

玄冰是一種寒屬性的天材地寶,在修道界中不算稀有,用來作為棺材,可以保持肉身十年不腐。此物雖在修道界不甚珍貴,但在民間,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寶物了。之前程景平在景山城中閑逛時曾見到這間棺材鋪中有一具,心中還暗道這掌櫃的夠豪氣,不想今日竟是真用上了。

掌櫃的聞言一驚,這玄冰棺是他們鋪子的鎮店之寶,從來就隻是用來看看,彰顯實力的。從店鋪開張以來從來沒人真想買它,不想今日竟真有了買主。隻是看著兩人渾身的煞氣,掌櫃的倒也不敢漫天要價痛宰一筆,和和氣氣地報了個還算合理的價格。程景平二話不說付了錢,將蚩小妍小心翼翼地放入棺中,看了最後一眼,不舍地蓋上了棺蓋。

抗上這副重達千斤的棺槨,程景平大步踏出鋪子,在路人的震驚中一飛衝天,朝著南方飛去。他要帶著蚩小妍回巫黎大陸,回百煉堂,那裏,才是她的家。程景平知道這些年來,她每日都很想家,如今,可以回去了……

而楚天歌則戴上了一頂鬥笠,壓了壓,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樓,那裏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他要去打聽下消息,查明仇人到底是誰。

二人約定了一年後在百煉堂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