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君與臣

景治殿,天子端坐禦案之後。

隨著文武一聲“傳入殿”,韓百韌大步流星邁步而入,止住身形剛要單膝跪地,又連忙彎腰施禮。

天子啞然失笑:“韓卿家還是難改武人本性。”

“臣,失儀。”

韓百韌垂著頭,不亢不卑。

其實別說三品大員,隻要是朝臣,沒有說見到天子就跪然後扒了苦茶子就舔的。

文人和官員都在乎一個風骨,哪怕是武將,哪怕是麵對天子,除非是在特殊場合或是特殊情景下才會下跪。

“免禮,賜座。”

文武搬了個繡墩放到韓百韌屁股後麵,天子笑道:“偌大的京城,民事、商事、雜事,皆與韓愛卿息息相關,韓愛卿勞苦功高。”

坐在繡墩上的韓百韌瞳孔略微收縮。

剛進門,稱他為韓卿家,剛剛,又稱他為韓愛卿。

韓百韌心裏愈發警覺,在他眼裏,本朝天子就是個老陰逼,要不然也不可能為了幹掉主家去刺殺前朝天子。

“臣惶恐,臣本武將出身,民生實非臣所擅長之事,難免有所疏漏,望陛下降罪責罰。”

“愛卿誤會了,朕叫你入宮,是覺著你這府尹擔得不錯。”

天子笑眯眯的,淡淡的說道:“說起來,朕也曾是武將,輾轉各州兵備營與折衝府,不止一次聽聞韓愛卿之名,卻一直無緣相見,如今登基為帝,你又在京中擔府尹要職,鮮少上朝,你我君臣今日還是首次私下奏對。”

韓百韌應了聲“是”。

其實當年奪宮的時候倆人有過交流,隻不過有其他人在,而且也是眼神交流。

韓百韌控製了整座皇宮,得知了天子周恪帶著兵馬趕到時第一時間命人打開了南門。

周恪入京入宮,二人也沒有任何交接,韓百韌將兩千多名騎卒全部帶走了,駐守北門,而且還是沒有經過任何人授意的自發行動。

之後則是前朝太子在京中鏟除異己,然後鏟著鏟著給他自己鏟沒了,最終周恪獲得京中世家以及文武百官的支持登基為帝,改康為周開了朝。

在這個期間,周恪與韓百韌沒有任何私下接觸,登基沒多久後,韓百韌原本要回折衝府,卻被宮中告知調任為京兆府府尹,上了任,才將下縣的韓佑接到京中。

周恪從造反到登基,除了將韓百韌調職之外,隻有過一次“表示”,那就是將前朝一位被抄家的府邸賜予了韓百韌,也就是現在的韓府。

所以外朝與京中世家也不知道天子到底是幾個意思,是要重用韓百韌,還是心裏窩火韓百韌搶了他的奪宮的“功績”準備以後翻小腸。

“愛卿莫要惶恐,朕今日召你入宮,隻是有一事不解,此事,朕也是思量許久,想不通,還望韓愛卿為朕答疑解惑。”

韓百韌迅速起身再次施了一禮:“陛下直言便是,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

天子突然站起身,凝望著韓百韌,一字一句:“當年,為何率兵入京!”

“臣…臣知曉陛下是真龍天子,前朝暴政民不聊生,陛下必會還天下人一片清明,這才擅自帶兵入京,為陛下起事盡微薄之力。”

“亂說一氣!”

天子一拍桌子,怒斥道:“那時,朕從未揚言要將前朝那昏君取而代之,行刺前朝宰輔,是因那畜生八年來吃了我邊城軍伍近百萬貫軍餉,至於行刺天子,是因前朝周家家主向那昏君盡讒言要滅我周恪,滅我周恪所統三州兵備九千折衝府將士。”

“額…”

韓百韌低下頭,猶豫了一下,雙眼一亮:“陛下雖未揭竿而起,可臣知曉陛下就是上天之子,是天定之人,九五之尊舍陛下其誰,這才率兵入京。”

“你…”

天子氣的夠嗆,突然發覺這可擊有點無懈啊。

“不。”天子也懶得兜圈子了:“韓百韌,朕敬你是軍中好漢,直言不諱,朕再問你,當年,你為何入京奪宮,難不成你…”

天子眯起了眼睛,麵容莫名。

韓百韌抬起頭,麵色也很古怪,望著天子,那眼神,好像望著一個白癡。

猶豫了一下,韓百韌試探性的問道:“陛下您不會以為當年臣入宮,也是為了…為了造反吧?”

天子都被氣樂:“你他娘的要造反,哪能輪得到…”

一旁的文武趕緊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天子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二,連忙麵色一正:“奔襲千裏入京奪宮,究竟是何緣由。”

“臣,臣…臣…”

“臣”了半天韓百韌也沒臣出個所以然。

“你不說,朕,來告訴你。”

天子繞過禦案走向了韓百韌,朗聲道:“你要殺了前朝那昏君,是也不是。”

韓百韌麵色劇變:“陛下誤解臣了,臣…”

“住口,還想狡辯不成,你非但要殺了前朝那昏君,還要殺了滿朝文武,一人都不放過。”

韓百韌愣了一下,演技相當浮誇:“陛下您誤會了,臣哪裏有這個膽子,就是殺了臣,臣也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啊。”

要知道本朝三分之二的官員都是前朝的,這事太犯忌諱了,再說即便前朝天子是昏君,可他終究是天子,那是誰想殺就殺的嗎。

“住口,朕來說,朕不怕告訴你,前朝那昏君,就是朕親手殺死的,你可知那昏君死前說了什麽嗎,朕來說,你聽著,聽聽可否耳熟。”

來到韓百韌麵前,天子微微仰著頭,突然發現自己氣勢有點弱,又後退了兩步。

畢竟韓百韌都快一米九了,天子都不到一米八,還挺瘦,一個韓百韌都能裝進去兩個周恪。

“你韓百韌說,你個狗日的昏君,老子為國征戰,被冒了功勞也就罷了,你他娘的還在京中與一群貪官汙吏為非作歹,老子婆娘知曉老子在南關得不到軍器與糧餉,便在京中四處尋人,無意中得知了你那宰輔與禮部尚書貪墨軍餉,你這昏君非但置之不理,還默許了那兩個狗才殺人滅口,老子婆娘雖是僥幸不死卻因傷患得了不治之症,今日,老子就要血洗皇宮,京中五品以上官員,加上你這狗皇帝,老子皆誅!”

韓百韌麵色陰晴不定,這話,他怎麽能不熟悉,怎麽會不熟悉,因為這話,正是他親口所說,對前朝天子親口所說。

“韓百韌,你好大的狗膽!”

天子冷笑連連:“朕要問的是,為何你又不動手了?”

“臣…”

韓百韌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你不說,朕來說。”

天子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大戟本已落在了那昏君的頭上,最終,你又忍下了殺心,你說,倘若京中官員都死絕了,天下免不了大亂,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更苦,但願新君與他不同,但願知曉這家國是以百姓為基,才叫那昏君多活了幾日。”

韓百韌閉上了眼睛,最終徐徐跪倒在地:“臣,知錯,知罪,隻求陛下莫要牽連我兒韓佑與家中下人,是臣吃了熊心豹子膽口出狂言。”

“這便是朕為何…”天子凝望著韓百韌的雙眼,淡淡的說道:“將京兆府府尹一職交於你手的緣故,將京中四門交與你手的緣故,好叫你知曉,朕,與那前朝昏君,不同,大不同。”

韓百韌神情一動:“陛下…”

“好了,出宮吧。”天子露出了笑容,揮了揮手:“朕今日傳你入宮,隻是讓你知曉,朕是信得過你的,是賞識你的,這才將四門重職交於你手,安心做你的府尹,去吧,莫要胡思亂想。”

韓百韌激動的不要不要的:“臣,萬死不辭!”

“查稅一事,朕交於了你兒韓佑,你韓家莫要辜負了朕。”

“臣…”韓百韌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淚,“感激零涕”的倒退了出去:“臣遵旨。”

待韓百韌離了殿,天子坐回禦案後,微微一笑。

文武連忙見縫插針拍了一下:“韓大人精六韜擅五略,更是帶兵征戰的勇猛將領,如今對陛下銘感五內…”

天子笑著打斷道:“不錯,朕就是要收了他的心,收了他的忠心,莫說他如軍中傳聞那般,哪怕隻是有傳聞中的一半,不,十之一二,朕能收了他的忠心,那便是朕的幸事,大周的幸事,日後若有民亂、兵亂,韓百韌便能重用一番。”

“陛下仁德,不計前嫌,剛才老奴可是瞧著了,韓大人感激流涕,恨不得將心窩子掏出來給陛下您觀瞧觀瞧。”

“哈哈哈哈,武將嘛,朕是了解的,最是認死理,將心交給了朕便會對朕一輩子忠心。”

天子越說越是得意,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與此同時,韓百韌剛出了皇宮,沒等上馬,百姓打扮的王山從旁邊竄了出來。

“老爺,陛下…”王山滿麵焦急之色:“可是刁難了您?”

“沒有。”

韓百韌打了個哈欠,滿麵不屑,低聲說道:“和老子收買人心呢。”

“收買老爺?”

王山苦笑了一聲:“莫不是知曉了老爺的本事,要讓老爺離京征戰?”

“不知。”韓百韌沒好氣的說道:“倒是未提,就怕有朝一日會如此。”

“那老爺您…”

“得過且過吧。”韓百韌回頭看了眼宮門,嘟囔道:“一個月才不到兩貫錢,老子玩什麽命啊,還天子,我看也就那樣,一個頭兩個臂膀,砍了也長不出來,肘,回衙署,看看有沒有哪個狗日的不開眼欺辱了百姓,老子泄泄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