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冰釋前嫌

林日新定睛一看,雖然三人已經很久沒見,卻都能很快的認出對方,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曾經是太熟悉了,站在林日新前麵的一位是莫璋揚,另一位正是林日新一路上念茲在茲的趙向軍。

莫璋揚臉色有點尷尬,林日新卻先開口叫了一聲:“莫老師。”接著,他再叫了一聲“向軍大哥!”,然後和趙向軍緊緊握住了手,趙向軍稍微和林日新握了一下手,趕忙伸出手,一手一個拉著他們坐下,說:

“想不到那天的大暴雨之後,我們今生還能相見,說明我們三個前世有緣,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來來來,今天我讓他們店裏把他們最好的酒都拿出來了,我們先用大杯滿上。”酒店裏用的是可以盛一兩酒的陶瓷杯。

由於好久沒見,林日新眼光掃了一下趙向軍和莫璋揚,隻見趙向軍比幾年前稍微胖了一點,穿著一件線條筆挺的淺藍色襯衣,黑色西褲,外衣則掛在旁邊的椅子上,他顯得比幾年前更淡定和自信。而莫璋揚穿著一件深藍色、已經洗得舊兮兮的卡其布料中山裝,才45、6歲就已經兩鬢斑白,背也顯得有點佝僂,人也是越發精瘦了,架著一副有點褪色的黑框眼鏡,還是一副以前窮書生的模樣,隻不過讓人感覺他更加蒼老了。

林日新雖然在監獄裏的時候,一直恨著莫璋揚,但後來在讀大學期間,讀了很多關於哲學人文類的書籍,把一些問題也看開了,他知道自己內心對莫璋揚的恨,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背叛,而自己沒有設身處地理解莫璋揚當時的難處,是不是也有點太偏激了,而且,莫璋揚一直以來對他都是關愛有加,聽說,為了自己高考政審能順利過關,他還找過淩濤。所以,基於上麵幾種因素,近幾年來,林日新已經漸漸地把這種仇恨淡忘了,因此,今天他才會開口主動叫了聲“莫老師”。

趙向軍給他們的杯子滿上了酒,今天,趙向軍上的是茅台酒,莫璋揚、林日新兩個隻聞其名,這輩子都還沒聞到過這種酒味,莫璋揚見狀就說:“向軍,你這麽隆重,是不是太破費了?”

“莫老師哪裏的話,今天我們是劫後重生,錢是身外之物,它就是拿來為我們找開心的,你就不必客氣了,你吃好喝好就好。”趙向軍的氣概一如以前的豪爽。

他今天點了一份鹵泡蹄,泡蹄的肉皮被醬油鹵得暗紅色,切開裏麵的肉卻是白花花、油星星的,帶著熱氣,他還點了清炸子鱭、白切墨魚和鰻鯗幹等,擺了滿滿的一桌,除了泡蹄,其他是躍州本地的海鮮。

莫璋揚一看這麽上檔次的酒菜,連忙說:“向軍,你點這麽多菜,你這桌酒真要抵得上我們兩個月工資了。”

趙向軍端起杯,說:“莫老師,我們先別說這些了,來,我們三個為了今天的重逢,先幹了這杯。”說罷,自己先一飲而盡,林日新看了一眼,也一口幹了,莫璋揚卻端在手上,分了好幾口慢慢喝了下去,說:

“好酒,真是好酒啊。”

林日新很想知道趙向軍的情況,就問道:“向軍大哥,你後來到哪裏去了,都還好吧?”

“哈哈,你向軍大哥兩次大難不死,你說還不好嗎?”趙向軍把自己在海上遇險和片場爆炸昏迷兩樁險事約略地說了一遍,爽朗地一笑,說:

“總算老天有眼,知道我將來可能還要幹大事,所以閻羅王還沒收羅我。後來,香港的幾位大哥待我不薄,說要我趁著國內改革開放的機會,回來幹一番事業,所以,我就回來了。”

“那你想怎麽開始幹呢?”林日新問道。

“這個,我倒想問問你們,現在國內的經濟形勢和走向到底如何,這幾年,我還真的沒接觸過生意上的事,以前,我們在廠裏的時候,也是按二輕局的計劃生產,東西怎麽買賣,我真不知道呢。”

莫璋揚想了想,說:“1978年底,中央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把國內從‘以階級鬥爭為綱’的路線轉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道路上來。現在,通過層層宣傳發動,已經成功地將工作重點和全國人民的注意力轉到現代化建設上,還提出了改革開放,深圳、汕頭、珠海、廈門,成為了第一批經濟特區……”

“深圳,我覺得市容比我們躍州還差,怎麽就成了特區?”趙向軍從深圳入海遊向香港,聽到莫璋揚講到深圳,感到親切,就打斷了他的話。

“這幾個都是沿海城市,應該更多的是考慮到它們的區位優勢吧。我記得上邊領導提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後,我們地市各級領導開了很多次討論會,才逐步統一了思想。比如在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就被一些幹部說分田單幹是開曆史的倒車,意見大著呢,直到各級領導反複開會動員,這件事才勉強推動了起來。

“事實證明我們對農村的改革方向是很正確的,像我們躍州,是‘七山一水兩分田’的自然資源現狀,當初我們搞的是集體所有製的合作社,所有的收入都歸集體,農民就沒積極性。像我逃難的時候在白角坳村,農民按勞動力記工分,結果大家都在磨洋工。而現在,分田單幹以後,農民完成了征購任務,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大家積極性就高了起來,而且平時農閑也可以出去搞搞手工業或者到城裏打打散工什麽的,增加他們的收入。”林日新讀的是經濟專業,又在區政府聯係經濟方麵的工作,所以講起經濟上的事就頭頭是道。

“噢,怪不得我今天在路上看到這麽多農村口音的人呢,他們也是到城裏找散工做的?”趙向軍問道。

“應該是吧,本來我們農村人均耕地就很少,根本不用這麽多的勞動力地死死地困在田裏。我估計,隨著農村改革進一步深入,更將有一大批的農民會離開農村,湧入城市,這對政府發展經濟將是一個很好的機遇啊。從根本上說,這些農民工的勞動力將會很便宜,那麽,我們工業品的價格在國際競爭上將會有很大的優勢。但是,如果我們的政府如果不大力發展經濟,城市裏沒有這麽多崗位提供給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民工,那對城市管理和社會治理將是一大考驗,這麽多年輕人需要吃飯、穿衣、社交、娛樂,引導不好,整個社會很可能會出亂子的。”這番話在趙向軍和莫璋揚聽來,林日新的分析絕對不像一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學生,倒是一個對經濟管理工作頗有研究的學者。

“因此,向軍大哥,我建議你要分析國際、國內兩個需求,找準自己的定位。比如說,由於預期今後我國的勞動力成本會大大低於日本、韓國、香港等地方,那麽,那邊勞動密集型的鞋服製造、電子裝配等產業必然會向國內轉移,你能否利用你港商的資源優勢,在香港接一部分訂單在國內生產或者委托加工,這樣,你的利潤就很可觀。”

“政治經濟,政治經濟,這個政治和經濟真是密不可分,國內這幾年政治形勢一變,經濟形勢立馬轉好,小林剛才的一番高論,真讓我大開眼界,你這幾年在東海大學的書真沒有白讀。”趙向軍聽了林日新的分析,大發感慨,說:

“今天我和你們的聚會,真是太及時了,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有你們兩個朋友指點相助,也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我趙向軍這個人做人也不乍地,但我總覺得要記住朋友們的好,隻要記住了人家給我的一點點好,自己的身上就會感到溫暖和充滿力量,從而有信心戰勝一個又一個的困難。我一路走到現在,包括在香港期間,如果沒有天雄、天龍兩位大哥和海嘯兄弟,哪還有機會坐在這樣的酒樓喝酒?如果,老記住別人的不好,就會感到天底下的人心都是賊鬼賊鬼的,好像別人都會算計你,這樣,自己就會沒有安全感,日子就過得會很累。”說罷,趙向軍又是一杯滿滿的酒下去。

趙向軍的這段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間的有感而發,林日新聽到耳朵裏卻好像在勸導他放下對莫璋揚的心結。他仔細回味著趙向軍的話,想起在高中階段莫璋揚對他信任和照顧的一幕幕,還想起他帶著自己逃難到白角坳村,說起來,這阿英還是他的親戚,還有,在司橋監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及陳雷的一番開導談心,也有可能是莫璋揚的安排……

林日新想到這些,突然覺得自己也有點過了,於是,他倒滿一杯酒,站了起來,對著莫璋揚說:“莫老師,我出來這麽久,都沒去看您,是我的不對,今天我向您賠罪了。”說罷,一仰頭,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趙向軍一看,心裏也樂了,哈哈一笑,說:“小林,莫老師一直是欣賞你的,他一路上還跟我誇你今後大有前途呢,這中間的過節主要因為是你那個張愛武同學挑起來的。”

林日新一聽,忙問趙向軍怎麽回事,趙向軍便把下午莫璋揚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說:“這些事,我看更多是時代造成的,你看,我們廠裏把我趕走的戴利仁,很快也被趕下台,還被監督勞動了好長一段時間。現在,我對他已經沒有怨恨了,他對我也應該沒得怨吧。如果我當時被抓到,可能不死也得脫一層皮,現在呢,如果我們兩人路上碰到,還會紅著眼去拚命嗎?我想也會是互相苦笑一聲,也就過去了。所以呢,我建議你也不要太記恨張愛武了,不然自己心裏會更難受,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莫璋揚也在旁邊勸林日新:“小林,你這麽有才華和這麽會思考,犯不著和張愛武這種人一般見識,你把自己的事業幹好就好,張愛武以後真再幹壞事,黨紀國法自會收拾她。”

三人酒過三巡,舌頭都點大了,話題也就多了起來。趙向軍問道:“小林,今年你大概也28、9了吧,結婚了嗎?”

“嗬嗬,我不是大學剛畢業麽,現在都沒什麽積蓄,窮光蛋一枚,有誰願意嫁給我啊?”

“小林兄弟,你結婚真需要錢就跟我說,我雖然也不是什麽富豪,但總比你們拿清水工資要好。”趙向軍很大氣,轉頭又問莫璋揚:

“莫老師,你家裏怎樣?”

一聽趙向軍問道自己家裏的情況,莫璋揚臉色微微一變,歎道:“哎,還是老樣子啊,聞芳的病就是沒見好,要經常吃藥。我後悔呀,我姓莫,老爹的意思叫我做一輩子低調的平頭百姓,本來給我取的名字叫莫張揚,後來覺得太直白,那個‘張’改成現在這個‘璋’,意思叫我能像白玉一樣獨善其身。可是,我卻熬不住教書的寂寞,答應了淩濤調到市裏,結果還連累聞芳受到批鬥,落下這身病,也算是對我不尊父訓的懲罰吧,所以這苦日子也隻能自己熬了。”

趙向軍聽到莫璋揚這麽說,趕緊勸導他:“莫老師,現在改革開放了,你的日子也會好起來的,你家裏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趙向軍的意思等莫璋揚開口向他求助,就準備資助他一點錢,暫時幫他的家庭解決一點困難。可是,莫璋揚卻說道:“我們年紀大了,也就這樣了,就是希望我的孩子們有出息,不要再像我們這樣過苦日子。”

趙向軍、林日新一聽,趕忙問道:“你的孩子怎麽了?”

莫璋揚歎了一口氣,說:“兩個小的還好,一個念高中,女兒佳佳今年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她是一個很有主見和個性的女孩,就是老大立新前幾年前高中畢業,大學麽沒考上,現在工作還沒著落,隻好在紅衛皮鞋廠做個學徒,我總覺也不是長久之計。剛才聽向軍你說要回國創業,向軍啊,能不能讓他跟著你,幫你打打下手?我也不要求什麽收入高,能讓他開開眼界,有口飽飯吃就可以了,向軍,你看合適嗎?”

莫璋揚這麽一說,趙向軍倒是犯難了,自己開公司的事八字還沒有一撇,莫璋揚卻讓他的孩子跟著他一起幹,萬一幹得不好,豈不耽誤了孩子的青春年華?但他轉念一想,既然莫璋揚這麽看得起自己,那就沒有理由拒絕他,於是,又端起滿滿的一杯酒,大聲說:“好,既然莫老師相信我,我一定把立新這孩子帶好,有我吃香的,他肯定能喝辣的,來,咱們三個再幹了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