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音訊全無

1977年的春節,林解放是在司橋監獄裏度過的,這是他在這個監獄度過的第三個春節。

林解放被押解司橋監獄的途中,他是一路哭過來的,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心目中最尊敬的莫璋揚老師竟然欺騙了他。

作為一個孤兒,林解放本來是比較自卑的,可是,莫老師總是給他充分的關心和支持,所以,在高中的時期,他一直擔任班級的班長。在林解放的眼裏,莫老師一直是他人生的領路人,莫老師的言行舉止甚至是他模仿的榜樣,哪知,竟然有一天,這個膜拜的榜樣變成了欺騙自己的小人,林解放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醜惡了。

林解放恨自己的輕信和衝動,僅憑莫璋揚的一紙書信,就離開白角坳村,後來也沒有先進行情況觀察,就稀裏糊塗地到了單位上,從而讓自己身陷囹圄,辜負了自己對阿英的承諾,如果自己要被關押的五到十年,阿英會怎樣呢?林解放不敢去想,更不敢想到自己將如何麵對。

林解放被帶到監區以後,一直精神恍惚,白天如同夢遊,夜裏則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一閉上眼睛,腦裏就會浮現出阿英的模樣。

他想起和阿英在一起的時候,阿英經常會偷偷看他一眼,等他眼神和她一聚焦,她就會轉過臉去,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阿英有空就會帶著亞虎、賽豹上山,讓林解放跟在後麵,一起捉野兔、山雞什麽的,捕獵的緊張有趣,讓林解放暫時忘記了逃難的驚恐和擔憂。林解放感到那段時間和阿英一起的日子,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林解放的腦海經常閃過一幕一幕和阿英一起的畫麵,他現在隻能通過回憶暫時留住這份美好。

林解放很少同監室人員交流,他每天機隻是按照管教人員的指令,機械地重複著簡單和枯燥的監獄勞作生活。他變得日漸消瘦,胡子拉紮,形容枯槁,和原來衝勁十足的林解放簡直換了一個人。

這天,林解放完成指定生產任務後,正想隨隊回到監室,突然,管教幹部叫道:“132號,林解放,出列!”

看到林解放出了列,管教幹部又吼道:“立正,向後轉,跟我來,齊步走!”

林解放跟著管教幹部來到一個監區辦公室,然後,他示意林解放進去。於是,林解放喊了一聲:“報告!”

隻聽得裏麵一聲回應“進來吧。”林解放推門進來,隻見一個50歲不到、領導模樣的管教幹部坐在辦公桌後麵,他見到林解放進來,示意林解放坐下,然後問道:“林解放,你認識我嗎?”

林解放抬頭望了一眼,搖搖頭。這位管教幹部又接著說:“嗯,你當然不認識我,我倒關注你了。我是三監區大隊長陳雷,你來我們這裏已經一個多月了,精神一直萎靡不振,是什麽原因,我想了解一下。”

林解放聽到陳雷問什麽原因精神萎靡不振,他倒是一下子答不上來,是啊,說什麽好呢?難道說躍州那邊把他押到這裏進行勞動改造是不對的?作為失敗者好像沒有理由去指責勝利者的不對,勝利者對失敗者的任何處置總是代表天然正義。於是,林解放輕輕地說:“也沒什麽,是我個人的事。”

“小林啊,你不要有思想包袱。”陳雷語調輕鬆了起來,接著說:

“我們這邊無法改變組織對你的處理,但我們也希望你在這裏真正得到改造,即使有什麽冤屈,你要相信正義終究會到來,但關鍵是你要能等到那一天啊。我從你轉過來的資料看,你的學曆是高中,而且原來表現也是不錯的,所以,我們幾個人研究了一下,決定由我和你聊聊。”

其實,林解放不知道,莫璋揚後來得知林解放被押到司橋監獄改造,他對自己這麽輕信張愛武,感到後悔莫及,他怕林解放在監獄裏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於是就暗中多方了解打探監獄裏工作人員的情況。終於,經過打探,莫璋揚得知自己在師範的一個同學,他的哥哥也在這個監獄工作,就寫信把林解放的情況做了簡單概述,然後懇求同學能在司橋監獄找到關係,開導一下林解放。

陳雷一方麵是受人所托,另一方麵,他性格耿直,為人熱心,所以就出麵找林解放聊了起來。他又接著說:“小林啊,你這個高中生也算個知識分子了,我呢,識字不多,但經曆蠻多,我原來是一名軍人,後來也上過朝鮮戰場。”

林解放一聽陳雷曾經是軍人,還上過朝鮮戰場,出於從小對軍人的崇敬,他直了直身子,認真地聽了起來。

“那年冬天,我們在朝鮮的一座山頭設伏,按照上級的部署,準備截擊潰退下來的美國鬼子。朝鮮這個天真冷啊,雖然那天沒有風,但我們的身體凍得猶如刀割一下。我們大家就著雪水,草草啃了幾口炒麵,披上偽裝,就臥倒在雪地中。入夜以後,整個山頭寂靜無聲,我隻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地跳,手腳漸漸被凍得失去知覺,我知道,我無論如何不能睡過去,怕自己一睡過去,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我就用牙齒咬住舌頭,勉強讓痛感驅散睡意。第二天淩晨,當衝鋒號吹響的時候,全連包括我在內,隻有八個人勉強站了起來,其他同誌都化作冰雕,長眠不醒了。”說到這裏,陳雷有點哽咽,他喝了一口水,繼續說:

“我收拾戰友遺體的時候,看到他們很多是死不瞑目的慘狀,我哭喊著發誓為戰友報仇。由於我射擊科目還可以,後來就被師裏選進了狙擊隊。我刻苦練習瞄準,每天在心裏不知道要擊發多少次。終於有一天,我扛著狙擊步槍上了前線戰場,在十幾次的狙擊戰鬥中,我總共擊殺30多名美國鬼子,雖然比不上張桃芳、鄒習祥他們幾個英雄,但我也算為死去的戰友報了仇,心裏也略微感到了舒坦一些。”

林解放靜靜地聽著,他的情緒被英雄事跡打動了。

陳雷繼續說道:“小林啊,我和你講這些,不是在吹噓自己的英勇事跡,而要告訴你,你要幹任何事,都不能讓自己的身體垮掉,我如果那天也睡過去了,怎麽會有後來消滅30多名鬼子的神勇之舉呢?我的那些戰友的血就白流了。你還很年輕,碰到一些挫折也是難免的,但你無論如何都不能被隨隨便便地打倒,你要相信,隻要你問心無愧,總會等到光明的這一天。我在監區裏,有一個高中生的管教幹部嘴裏經常念叨,什麽‘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我聽著也蠻有道理的。”

“噢,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詩,我讀過的。”林解放搭腔了。

“唔,說起書,我這裏有本書,有人叫我轉交給你,你有空好好看看。”陳雷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厚厚的書,林解放定睛一看,隻見書名赫然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他很早就聽莫老師講過,卻一直沒機會看,今天終於有機會閱讀這部偉大的著作,一向酷愛讀書的林解放心情慢慢有點舒展開來,不過,他心裏疑惑,是誰給他送書呢。他接過書,說道:

“謝謝陳隊長,我一定學習領會您和我的談話精神,然後也好好看書。”

林解放回去以後,就認真讀起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他被保爾·柯察金堅強的意誌震撼了。

書中的保爾·柯察金被侮辱、被欺騙,還要在惡劣的條件下進行高強度的勞動,最後在全身癱瘓、雙目失明的情況下,忍受肉體和精神的巨大痛苦,開展文學創作。書中也反複提到,人最寶貴的是生命,隻有懦夫才會通過解決自己來逃避責任。

林解放也想到自己,雖然眼下身陷囹圄,處境艱難,但他堅信阿英在等著他。一想到阿英,林解放身上有點發熱。“是啊,假如阿英等著我,我要給阿英幸福的生活,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而且還要活得好好的,如果病懨懨的,怎麽有能力為阿英創造美好?”林解放自己在說服著自己,慢慢地心裏有了主意。

從此以後,林解放在監區勞作之餘,就是認真讀書,兩年多時間裏,他幾乎讀遍了監獄裏圖書館裏不多的書。另外,他還開始了慢跑,跑步的時候,心裏經常默念著普希金的詩。

“當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裏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終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著未來,

現在卻常憂鬱。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正如陳雷預料的一樣,1977年春節過後不到一個月,林解放收到了一份通知,上麵赫然寫著:

“林解放同誌:

經審查,原來指控你反革命的罪行事實不清,因此,研究決定,從即日起,解除對你的勞動改造,希望你接通知後,立刻回原單位報到。

躍州市革命委員會

1977年3月5日”

通知的全文除了姓名、日期是手寫的,其餘都是印刷體,林解放明白,被冤枉的肯定不是他一個人,他心裏又坦然了些。

林解放領取了監獄代為發放的路費,然後找到陳雷告別,感謝陳雷對自己在情緒低穀期的開導和關照,臨別時,他問道:“陳隊長,那本書是誰送的呢?”

陳雷笑笑:“我也不清楚,是我們監獄李警官委托我送的,不巧,最近他出差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今天的氣色確實不錯,看來,這本書給你的影響不小啊。”

林解放坐上返回躍州市的長途汽車後,心潮澎湃,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阿英,他胸腹間湧過一陣暖流,他想著,第一句話應該怎麽對阿英說,阿英見到自己的時候,又會是怎樣的場景,歡笑?流淚?但林解放相信,他和阿英的相見一定是甜蜜的,他決心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和阿英分開了,他要竭盡自己全部的所能,讓阿英過上好的生活,讓她穿上城裏女孩的衣著,偶爾找一家飯館大快朵頤一番,然後經常帶著她坐在電影院裏連續看幾場電影,當然,也要和阿英生養幾個孩子……

林解放幾經輾轉,經過兩天的顛簸,車子停在了離白角坳還有15華裏的嶺湖鎮上。

林解放顧不上休息,拔開腿就往白角坳走去,他在監獄長期的跑步讓他有著充沛的體能,不到兩小時,他就到了村口。忽然,林解放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因為,村口一群狗在互相追趕,卻見不到亞虎和賽豹,當他三步並兩步奔向阿英的家的時候,卻隻見一座高高的土堆,阿英家的房子已經不見了。他趕緊轉了一圈,看見後山很大的一處黃泥**,這應該在不久前塌方了。

林解放見找不到阿英的家,就向大隊部奔去,在大隊部門口,剛好碰到大隊的張書記。林解放叫道:“張書記,張書記,阿英,阿英家怎麽啦?”

張書記一見是林解放,拔出含在嘴裏的煙鬥,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慢慢地說:“小林,是你啊,你別激動,我慢慢說給你聽。事情是這樣的,前年的9月的時候,天上連續下了幾天大雨,有一天傍晚雨歇了一會,大家都以為雨要停了,晚上吃了飯早早就歇息了,哪知半夜的雨又是傾瀉而下,我隻聽得“哄隆隆”幾聲悶響,早上起來一看,阿英家和附近五六戶人家的房子都被山上衝下的泥石流埋沒了。”

張書記的話讓林解放猶如五雷轟頂,他頓時呆若木雞,許久,他才問道:“那他們人呢?”林解放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

“人都沒了。”張書記的聲音有些沉重:“不過,阿英在那年4月份已經嫁到泰文縣了,塌山那個月,聽說她生了什麽病,一直沒有回來。”

林解放一聽阿英嫁人了,雖然心裏慶幸她沒有罹難,但覺得胸口仍被被一塊大石撞了一下,渾身一震,他明白泰文縣是一個更偏遠的貧困山區,他不明白阿英為什麽要違背當初兩人的承諾,突然嫁到那裏去。他接著問道:“那是泰文縣哪個村呢,張書記?”

“我也不清楚,阿英這門親事是她鄰居阿鳳介紹的,阿鳳一家也被山埋掉了,哎,慘那,真慘那。”

林解放愣在那裏,不知張書記是何時離開的。等了許久,他慢慢地回到那對土坡邊,嚎啕大哭……

林解放一直哭到天黑,聲音都哭得嘶啞了。夜幕下,他跪在土坡前,磕了幾個響頭,再慢慢的站了起來,向土坡四周再看了一遍,然後回頭離開了白角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