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甲字九號牢房

大夏炎國,東洲一隅。

今夜,夜幕降臨的時間,比以往早了兩三個時辰。

腥紅色的血月高懸天穹,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明亮,而那天穹之外,一張與日月同輝的浩瀚人臉殘麵,俯瞰眾生,如同永恒。

刑部下設,某處秘密的黑水地牢中。

這裏關押著各種重犯,進入黑水牢獄的人,等同死刑。

甲字九號牢房。

昏暗的牢房內,沒過胸口的黑水裏,一道枯瘦的少年身影,正被數道鎖鏈扣入血肉骨骼中,死死鎖住身軀,其四肢,又被數根鋼釘釘在身後的鐵皮木樁上。

“這小子的嘴怎麽這麽硬?這已經是第四十七天了,能上的刑咱們都變著花樣給上了一遍,愣是一個字都不說?”

一名滿身橫肉的獄卒掀開牢門的擋板,一雙細小的眼睛透過牢門看向這名少年,頗為驚奇間,衝著身旁另一名身形精瘦的獄卒感慨著。

精瘦獄卒百無聊賴的打了個哈欠,點了點頭:“可不是嘛,我在這裏幹了十年有餘,硬骨頭見過不少,能挺過二十五天,走完一半刑具的人都已經屈指可數,這小子竟然能到這一步,擱我這兒還是頭一回見,可真是開了眼了!”

橫肉獄卒深以為然,卻也感到十分詫異:“你說,他小小年紀,究竟是得罪了什麽人,臨死前,還要來到咱們這兒受罪?”

精瘦獄卒倒是習以為常:“官家的事情,別問,隻管照做就是。倒是可惜了,這小子再硬,也不可能活滿七七四十九天,算著日子,明天就是他的死期,咱們知道那麽多也沒用。”

“確實是這個理兒沒錯,可我聽說,這小子竟是武學院的學生,在這亂世中,小小年紀就成為了一名修士,當真了得!”

橫肉獄卒的臉上露出了憧憬,情不自禁間,繼續感慨道:“那可是修士啊,放眼我整個大夏炎國境內,也是萬中無一的存在!這小子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這樣的潛力,日後加官進爵,榮華富貴指日可待,怎會落得這般下場?”

聽到這裏,精瘦獄卒也是輕歎一口氣:“據說,是在武學院中得罪了某個大人物,被人以整個家族之人的性命為要挾,讓其自廢修為。”

橫肉獄卒有些疑惑道:“他照做了?”

精瘦獄卒努了努嘴:“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嘛,叛跑出去的話,也不至於落到這番田地。”

說到這裏,精瘦獄卒也不由得感慨起來:“可即便自廢修為,這小子的肉身之力也極為強悍!你看他身上的鎖鏈與鋼釘,上麵均是鐫刻了特殊符文,就是為了徹底壓製他的力量,防止他越獄逃跑的。”

橫肉獄卒驚歎道:“真的假的?這世上還有這麽強悍的肉身,竟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接下來的內容,似乎牽扯頗深,精瘦獄卒四下看了看,這才故作神秘的衝著橫肉獄卒招了招手,待其靠近後,壓低聲音道:“據我所知,此子名叫方浩,出身東明郡的一個方姓家族。”

“這不算什麽,重點是,他可是咱們大夏炎國皇家武學院內,百年不遇的天才人物,剛一入學就打破了多項學院記錄,隻可惜……”

橫肉獄卒好奇道:“可惜什麽?”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陣哢哢響聲傳來,黑水地牢厚重的金屬牢門豁然開啟,兩名獄卒頓時噤聲,匆匆朝著牢門的方向聚攏過去。

來人是一名身著黑袍的女子,黑水獄長親自陪同,待得一眾獄卒集結完畢後,眾人同時行禮。

“拜見兩位大人!”

一眾獄卒齊聲拜見,黑袍女子微微點頭後,黑水獄長便隨意的擺了擺手:“負責甲字九號牢房的獄卒留下帶路,其餘人,都各自忙去吧。”

眾獄卒齊聲回答:“是!”

唯獨留下精瘦獄卒與橫肉獄卒,兩人在前麵帶路,朝著字九號牢房走去。

黑水獄長邊走邊說道:“大人,您有任何需要,其實隻須派手下人吩咐一聲就是,這等汙濁之地,怎勞您親自前來?”

話語間帶著恭敬,露出討好的笑容。

黑袍女子倒也是不避諱:“典獄長不必多禮,我也是受人所托,有些話,務必親自帶到。”

似兩人之前已經有過一些交流,黑水獄長話語間仍帶著疑惑:“下官也是略有耳聞,這甲字九號牢房的犯人,似乎與宗門這等龐然大物,扯上了關係?”

黑袍女子點了點頭,驗證了黑水獄長的猜想,開口的話語間,隱隱帶著惋惜:“選擇,有時候往往勝過一切,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縱然有著驚世天賦,也得懂得審時度勢,隱藏自己的鋒芒才行。”

“大人所言極是,過鋼易折,過硬易碎,關押在這黑水地牢中最多的人,便是如此。”黑水獄長深以為然的附和道。

隨著交談,兩人在獄卒的帶領下,已來到了甲字九號牢房門前。

黑水獄長沒有多說什麽,取出一把子母鑰匙,按照特殊的數字排列,依次插入牢門鎖孔內,然後轉動牢門上的八卦盤。

伴隨著一陣金屬齒輪轉動的聲音傳來,牢門上閃爍的微光點點褪去,牢門開啟,少年的身體不斷上升,直到完全浮出了水麵。

“大人,一炷香的時間後,下官再來接您。”

黑水獄長說完,躬身告退,牢門再度關閉,偌大的牢房中,唯獨剩下了黑袍女子與少年。

看著眼前少年的淒慘模樣,黑袍女子在袖袍下的手,不自禁的攥緊。

此時的少年,除了被鎖鏈鎖住身軀,扣入血肉之外,其四肢,又被尺長的鋼釘,釘在身後的鐵皮木樁上,皮肉腐爛發黑。

活著,卻是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折磨。

“方浩,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如果你還能動的話……”

似乎是因為聽到黑袍女子的話,又似乎是這個聲音的主人他也熟知,方浩終於是艱難的緩緩抬起頭來。

混雜著血汙與濁垢的枯黃長發,遮住了他的臉,卻依舊能看到他的一隻眼睛血肉模糊,他的鼻翼早已碎裂腐爛,嘴唇同樣被撕裂,且露出了裏麵殘缺的牙床。

短暫的目光對視過後,黑袍女子不敢直視方浩的眼睛。

“雪瑤讓我帶句話給你。”

黑袍女子頓了頓聲:“自始至終,她根本就沒有喜歡過你,事情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麵,完全是你咎由自取,與她無關。”

聽到黑袍女子所述,方浩隻是平靜的笑了笑,因為嘴唇被撕裂的緣故,這般笑容很是瘮人,喉嚨間發出幹澀的聲音。

“不重要了。”

方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仿佛帶著解脫,黑袍女子見狀,深深歎了一口氣。

“你說的對,事到如今,確實已經不重要了,不過,站在我的角度,還是要鄭重的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說出“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黑袍女子朝著方浩這裏,誠懇的鞠了一躬。

聽到黑袍女子的話,方浩口中發出“盒盒”的笑聲,緊接著,有些緊張的深吸一口氣:“我的家人……”

方浩欲言又止,然而黑袍女子卻很清楚,他想問的是什麽。

“真的想知道嗎?”

黑袍女子欲言又止,看著方浩艱難的點了點頭後,這才繼續開口道:“你的妹妹本就病重,經此變故累及五髒六腑,恐怕時日無多了。”

“你父親雖然修為被廢,但好在他的修煉根基不錯,即便斷了一條右臂,可往後仍然能夠重新修煉。”

“你爺爺舊疾複發,剛剛渡過危險期,好生調養的話,應該無礙。”

“至於你母親……”

黑袍女子頓了頓聲,目光不由得看向方浩,此時的後者,身體微顫,導致身上的鎖鏈一齊傳來輕微的晃動。

如此反應,他顯然已經預料到了什麽,但仍抱有期待。

“我母親,怎麽了?”

“你母親本就在衝突中身受重傷,再加上替你擋了那一劍以後,傷及心脈,沒有寶丹的救治,那些醫者也回天乏術,於十日前離世。”

話音落下,方浩低下了頭,整個牢房內,陷入了沉默。

黑袍女子不禁認真的看向了方浩。

隻見他的兩側肩胛骨,肺部肋骨,盆骨聯合處,均被鎖鏈穿透,身體上諸多潰爛的皮膚始終不見愈合,紅黃相間的膿液不斷滲出,一些不知從何處被吸引而來的蛆蟲,正在方浩的傷口上不停蠕動著。

整個人的身體上,此時散發著腐爛屍體的惡臭,若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聲傳來,此子已與死屍無異,然而對方浩來說,這一切的痛楚,都比不上這個噩耗的刺激更深。

“離,世。”

短暫的沉默後,方浩口中緩緩吐出這沉重的兩個字,即便此刻他僅剩下一隻左眼,整個人行之將死,可目中的仇恨與怒火,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強烈。

“方浩,節哀。”黑袍女子心有不忍。

“節,哀。”

方浩慘然一笑,重複了一遍這兩個無力的字眼後,再次沉默了下去。

眼見於此,黑袍女子不知該如何安慰,輕歎一口氣的同時,右手在左手食指的指環上劃動,一株散發著三種色澤光暈,每一片花瓣上都帶著人形笑臉的草藥,出現在了她的手中。

三種奇特的清香撲鼻而來,霎時驅散了蚊蟲,甚至讓方浩身上的疼痛感,也都略微緩解。

“今日是你生辰,這株三清花便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它有靜心凝神之功效,最重要的是,它也是你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有它陪著你,或許能減輕些痛苦。”

方浩看向了黑袍女子手中的三清花,目中似有追憶閃過,目光變得柔和了幾分:“多謝。”

聽到方浩的話,黑袍女子帶著惋惜,再度深深看了方浩一眼,似眼前的人,與心底深處已經變淡的某道身影有了重合,正欲再說些什麽的時候,牢門已再度開啟。

“大人,時辰到了。”黑水獄長提醒。

“知道了。”黑袍女子側頭回了一句後,將手中的三清花,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地麵上,再度起身時,最後朝著方浩這裏說了一句臨別的話。

“若有來生,希望你我換一種方式相遇,也希望你不要再這麽傻。”

說完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牢房,唯獨留下一滴墜落的清淚,“啪嗒”一聲,落在那株孤獨且冰冷的三清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