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應對
夢,往往隻在瞬息之間。
幻,似夢而非夢者也。
一入幻中,百年過往,便如在眼前。
過往一切的遺憾,都似能彌補。
一切的欲念,都似可得到滿足。
哪怕是顧青往日,見仙子回眸時,生出的一絲邪念,醉眼朦朧時的萬千妄想……
都於幻境中,一一成真。
然,這些都不足以令顧青沉淪。
甚至,都無法令他心中生出現波動。
唯有往昔故友別離時,未能出口的挽留,為仇敵所敗時的,為保命的委曲求全。
當這些意難平之事,在幻境中一一改變,順了顧青深埋的心意,他才有所觸動。
可縱然如此。
他也隻是任這些故友、那些仇敵,萬千的愛恨別離,於幻夢重塑,並未沉淪。
一次次幻境,便如無間之輪回。
顧青的心境起起伏伏,卻總能於幻境中掙脫,如同那過客一般,無有留戀。
直到一座最平凡不過的小山村,似山水畫卷般,寸寸展開,出現在他的眼前。
許久。
“唉……”顧青長長一歎,睜開雙目。
他的眉心猛跳,附著在眉心上的,那深入骨髓一般的刺痛感,正漸漸消失。
顧青的目光歸於平靜。
他不動聲色的微微轉頭,打量起了當下這飛雷殿中的情形。
隻見。
他身旁的趙鐵山,閉著眼眼珠亂轉,齜牙咧嘴,煉氣一層的木屬靈力外溢,讓他腦袋後邊蒙上了一層青色的光,映得他臉頰有些發青。
這家夥,顯然還沒醒過來。
那許姓的灰衣弟子,氣息起伏不定,神情掙紮,呼吸粗重,麵上帶著古怪的狂喜。
煉氣後期的萬應龍,則是滿臉苦澀。
不知其在經曆何種幻境。
這位出身天丹閣的內門師兄,那張本來還算俊雅的臉,已經扭曲得形如苦瓜一般。
小胖子柳風,臉上則帶著幾分張狂的笑。
他肥碩的身形,不斷聳動下半身,一臉沉醉之色,也不知其在幻境中經曆著什麽,但顯然,應是沉淪在醃臢之事當中。
最靠近上首位的戚長月,神情依舊冰冷,看不出什麽。
但觀其此刻模樣,應該還未醒來。
至於戚長月身旁的席夢雲,竟是在他之前,就已醒來。
席夢雲敏銳捕捉到了顧青的目光,起先,竟是有些扭捏的躲避,反應過來後,那張嬌俏的小臉,才氣鼓鼓的轉過來,狠狠地回瞪。
‘此女……不知道從幻境裏經曆了什麽,似乎對我有些敵意。’顧青錯開目光。
至於方弦……這家夥一臉的大徹大悟之色,正躺在地板上,兩腿彎曲作盤膝狀。
其手裏還掐著不知道代表著什麽的指訣,著眼一看,竟能瞧出幾分出塵的意味。
顧青神情古怪,定定看了方弦幾眼。
飛雷殿上空,那青色的大鼎已不見,想來,是被飛雷道人收回去了。
上首位,卻是沒了那飛雷道人的身影。
顧青略作思量,從坐而起。
“喂!小青,你去做什麽?”
未曾想,他剛起身,席夢雲的傳音便在他耳畔響起,其婉轉動聽的聲音,帶著些許嬌蠻的意味,仿佛將他當成了極為親近之人。
顧青心頭無有波動,轉頭看去。
上首第二個座位,一襲寬大的黑袍,將身形嬌小的席夢雲罩住,她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帶著不明意味,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盯著顧青。
顧青平靜與之對視,展顏一笑,說道:“席師姐,顧某聽聞那飛雷城中有一座迎春樓,這迎春樓又有四大花魁,個個都是花容月貌,聞名淮寧郡,如今既已用過靈膳,顧某便準備下山去瞧一瞧……”
“不知,席師姐是否有意同去?”
回風穀三家仙門,有俗成的約定。
三家仙門之中,同輩的修士,未拜師的情況下,修為高的便是師兄師姐,修為低的便是師弟師妹。
是以顧青麵對比自己年齡小的席夢雲,也要喊一聲‘師姐’。
可憐他顧某人活了一百多歲,還要叫一幫小屁孩師兄師姐,真是越活越回去。
顧青的話,讓席夢雲的神情稍顯凝固。
她再抬眼望去,顧青已飛快的出了大殿。
“嗬……”
怔了一下,席夢雲捂嘴輕笑了一聲。
‘小青……這是發現什麽了嗎……’她手肘搭在桌子上,撐得那張清麗出塵的臉有些變形,好看的嘴角微微勾起,略有些出神。
“呃……”恰在此時,身側戚長月醒來的聲音,在席夢雲耳畔響起。
席夢雲順勢轉頭,本來輕笑的神情斂去,扮作一臉驚慌,看了過去。
……
飛雷殿外。
飛雷峰峰頂的這座飛雷觀,並不大。
顧青出了飛雷殿之後,很快就將這飛雷觀轉悠過半,卻是沒有見到一個觀中童子。
‘席夢雲此女,似是……’
‘與那魔門山陰派,有些關係。”
相交數年,出於謹慎,顧青曾經探查過席夢雲的底細,知曉此女,曾與山陰派的人有過來往。
心中急思,顧青加快了腳步。
此時的飛雷峰之上,山霧更濃。
想來布置在山巔的陣法,已然開啟。
以他的修為,若是無腦強闖,無異於找死。
是以他看似在這飛雷觀中,無意義的繞圈,實際上,卻是在尋找陣法薄弱的點。
顧青行走間,整座峰頂突兀一震。
而後,竟是連續的劇烈晃動起來。
顧青的瞳孔一縮,猛地抬頭。
卻見峰頂的山霧,飛快湧動。
下一瞬,原本灰茫茫一片的山霧,自較稀薄的一側開始,如同烈陽之下的積雪般,飛快消融。
短短幾息過後。
一座倒扣巨碗般的深藍色大陣,顯現在顧青的四麵八方,罩住了飛雷峰的山頂!
這大陣的厚重光幕當中,一圈圈銀白色的閃電,正以一個難以言喻的速度流轉。
一圈圈銀白色的閃電,霎時間,朝著某個方位高度匯聚、坍縮。
很快,聚成淡紫色的一團,隱隱勾勒出一道身形高瘦的人影。
此道人影於厚重的大陣輝光中,漸漸清晰,正是那飛雷道人!
轟!
隨著飛雷道人現身,不知哪裏吹來的烈風,朝著飛雷峰頂橫壓而至。
這烈風猶如實質,撞在顧青身上,他的體表,立時有水幕般的靈光浮現,卻刹那間,就被擊碎。
他的眼珠劇痛,仿佛當場被烈風灌碎,百餘斤的身軀瞬間倒飛出十幾丈!
呼!
一片黑影陡然將顧青的身軀罩住。
他的心中,立時生出強烈的危機感,艱難的合上眼皮,催運周身靈力,閉著眼一個閃身,險之又險的躲開迎麵飛來的磨盤。
嘭!
巨大的磨盤,徑直飛過顧青身旁,碾入了道觀中的小樓,將小樓砸穿,嵌入遠處飛雷殿的牆壁內。
顧青的臉色漲紅,艱催動體內靈力,將雙目護住,而後猛地睜開眼睛。
灰色的衣衫烈烈作響,他左右快速張望,逆著風強行數丈,翻身跨過一道未倒塌的青磚高牆。
這是座修建在飛雷峰邊沿位置的小院。
牆壁不甚高,卻是極厚,且由絲絲縷縷的陣法輝光半籠罩著,極為避風。
顧青剛一落地,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就有陣陣道童的驚呼聲,傳入耳中。
‘似是觀中某座小院的後院……’
身上狼狽至極的顧青,忍著滿是血絲、滲出血淚的雙目之劇痛,迅速打量周遭幾眼,隨即沿著一側狹窄的小道,無聲無息的朝院前摸去。
小院的院前。
十幾個道觀中的童子,聚在一起。
大半的童子滿臉驚慌之色,瑟瑟發抖。
有的童子則一臉苦大仇深,痛訴著什麽。
有的則抱頭蹲在地上,看不出神情。
雖表現不一,但這些童子俱是衣囊鼓鼓,不知衣服下都塞了些什麽東西。
還有兩個童子,俱是有煉氣一層的修為在身,此刻,正於一旁低聲私語。
顧青穿過狹窄的小道,正巧來到這兩個童子的身後不遠處。
“有陣法依憑,觀主不會敗吧?”
“說不準啊!這次,來了兩個築基期的老家夥,觀主那邊還不一定能頂得住,聽我的,待得陣法一破,咱們就往山下跑,遇崖跳崖,遇水跳水,有那福大命大的,總能活下來。”
“葛德勝!這些年來觀主對我等如何?你良心被野狗吃了吧!”
“滾蛋!老子現在,連他娘的觀主記名弟子都不是!足足上山八年,才他娘熬成煉氣一層,老早就想跑路了!哼哼……老子都想好了,下了山,若是真的能活下來,就混進城去,能快活幾日是幾日……”
“非得把這些年錯過的小娘皮,都給睡回來!也給我老葛家好好開開枝,散散葉!”
顧青聽了幾句,神情便凝重至極。
兩尊築基修士!
不知這兩人與飛雷老道,什麽仇什麽怨。
若是飛雷老道敗亡的話,這兩尊築基修士,是否會遷怒他們……
顧青心中不可抑製的發沉。
他心思急轉,思索著對策的同時,打量起了前院的童子們。
這個名喚葛德勝的煉氣一層童子,赫然就是那先前那引路的,模樣看起來十三四歲的瘦小道童。
上山八年?還要開枝散葉?
難不成……
這家夥是個侏儒?
還是說,三四歲就上山了?
顧青胡亂的腹誹幾句,心底的壓抑去了一些。
他的身形悄無聲息,縮回了狹窄的過道,再次來到這座小院的後院,努力回憶著整個道觀的布局。
回憶的同時,他的手中不停地掐算,思緒飛轉。
‘此地,似乎就是這峰頂陣法最薄弱的點!’
半晌過去,他的眉頭舒展了些。
可他的心中,卻又有些疑惑不定。
掃了一側的陣法光幕,又看向那極厚的院牆,他目光微閃:‘這裏,難不成是這飛雷觀的某人,或是某些人,特地給自己留的後路……’
世間陣法,皆是有薄弱的地方。
若是陣法被破,往往這薄弱之處,會最先崩解,且崩解時四散的餘威最弱。
顧青畢竟活了一百二十幾年,也算是粗通陣法之道,當然,能順利在此飛雷峰峰頂的陣法內部,尋道陣法薄弱之處,也是運氣使然。
他將手伸入懷中,取出了一個破舊的黃皮小布袋,小心翼翼的注入靈力。
黃皮小布袋上靈光一閃,一遝共十張百裏神行符,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這一遝百裏神行符,隻需下品靈石兩塊。
僅是不入品階的靈符,可日行數百裏。
於修士而言,不可謂不慢,唯一的好處就是,這神行符的遁速,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疊加的。
一會兒飛雷道人若敗,陣法被破去,他準備將這一遝神行符盡數用了。
再加上有前院的道童在,可轉移目光,他逃出生天的可能,自然大增。
至於飛雷殿中的趙鐵山、席夢雲等人……
‘自求多福吧。’
顧青麵無表情,並無半分糾結的想道。
他絲毫不敢浪費時間,當即就在後院角落席地落座,利用癸水歸一功的特殊之處,吐納起來。
潮汐般一般的靈力飛散,又迅速收斂,逐漸盡歸於他的體內。
令他如同沉眠的靈龜,枯坐在牆角,幾乎沒有半點兒氣息外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