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的自述(二)

回到家裏,我決定把我遭遇的不幸告訴母親,希望她對自己的荒唐行為作出檢討。

我站在母親寢室門邊,看著蹲在地上整理護眼貼的母親怯生生說:“媽,我想跟......跟你說個事兒。”

“什麽事?”她扭頭看了我一眼,長發瞬間把她的半邊臉頰遮住,手並沒有停下來。

我朝屋裏走了幾步,站定說:“我被同學嘲笑,他們知道你跟李躍華的事情......”

母親臉色一變,站了起來,瞥我一眼說:“我跟他什麽事也沒有,是你同學胡說八道,你不要疑神疑鬼。”

“無風不起浪,你跟李躍華肯......肯定有事!我被同學嘲笑,你知道我的感受嗎?”我的心跳得厲害,但還是忍不住大聲說,因為我見母親毫無悔意就很生氣。

她氣得鼻翼張得大大的,走過來朝我臉上扇了一巴掌,一隻手叉在髀上,一隻手指著我大聲說:“有你這樣說你媽的嗎?你爸懷疑我你也來懷疑我,你們都不是東西!”

我摸著火辣辣的麵頰,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心情跌落到了穀底,沒想到母親會這樣對我。

母親給我樹立了很壞的榜樣,她根本就不配當我母親,她用粗暴的行為詮釋了自己的愚蠢,她親手把自己釘在了恥辱的十字架上。

這時父親正好從外麵進來,他在玄關處一邊換鞋,一邊問我:“童童,你跟你媽吵什麽?”

“我......”欲言又止,“沒什麽。”

“真的沒什麽?”父親狐疑地看著我,目光如同淩厲的探照燈。

我把頭低下不敢說話,開門走了出去。

自從同學拿我母親與李躍華的風流韻事來取笑我後,我最怕母親去學校了,因為我知道我的那些同學一旦看見我母親,我少不了要遭他們冷嘲熱諷一番。

於是,這天下午我跟母親說你以後別去學校找我。

母親正在往自己的手指甲上塗指甲油,她聽到我的話後驀然抬起頭來,訝然地看著我,眉頭一挑,大聲說我吃多了不是,沒事我幹嘛去學校找你。

我放心些。

可是,我不願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一天老師在微信群裏通知家長第二天去學校開會,第二天母親去了學校,曆來很注重形象的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挎著時尚小皮包,走路嫋嫋婷婷,香風陣陣,就像一名風情萬種的交際花。

一位女同學看見了我母親,吃吃地笑著跑過來對我說:“難怪你媽招蜂引蝶,她這副媚相哪個男人受得了。”

“你胡......說什麽!”我想拍她腦袋以示不滿。

就在我舉起手時,我突然看見兩個比我高半個頭的男同學快步走過來,其中一人正是她哥,她哥是學校出了名的“大哥大”,平時籠絡著一群調皮搗蛋的同學,我沒少被他們欺負,我隻好悻悻地把手放下。

她哥指了指站在走廊上與老師說話的我母親,歪著腦袋對我嘿嘿發笑,這笑容就像屎堆裏的蛆蟲一樣惡心。

另一個男同學冷不防推了我一下,陰陽怪氣說:“哎,你媽跟那個男老師說了半天,她該不會是想勾引老師吧?”

我身子止不住顫抖,不禁把嘴唇咬出了血,心裏充滿了憤恨,可是隻敢小聲說:“你們無聊不......無聊!”說完我低頭快步走開了,我知道我站在這裏隻會被他們當猴一樣戲耍。

就在我轉身離開的瞬間,我聽到後麵傳來刺耳的聲音:“熊童,你好孬!”

我是孬,從小就孬。

在我九歲前,我跟喪了偶的外公一起生活,外公脾氣暴躁,喝了酒就撒酒瘋,撒酒瘋就動不動打罵我,簡直沒人性。

記得有一次他渾身裹著酒氣,一臉愁苦,叫我跟他一起喊“祖宗保佑我發財”,我感到特別別扭便搖頭拒絕,不料他用他那如蒲扇的大手把我推到地上,用一隻泥腳朝我肚子狠踩,大聲說你敢惹祖宗生氣,我打不死你。

幸好這時鄰居進屋及時製止了他,要不然後果很嚴重。

我都不知道我被外公凶狠地打罵了多少次,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像是在過火焰山,曆經生死。

另外,鄰居家那個比我高出許多的男孩也沒少變著花樣欺負我。我把我被欺負的情況告訴外公,外公卻用他那大嗓門訓斥我說小孩之間打鬧很正常嘛,讓我徹底失望和寒心。

我知道外公為什麽不出麵保護我,因為他經常跟那男孩的母親眉來眼去,有一次我還看見他提著褲子從那女人的房間裏出來,他如果找那男孩算賬,就有可能得罪那女人,那樣他就沒機會與她打情罵俏了。

他倆之所以如此明目張膽,是因為她老公正在蹲大獄。

無論是被外公打罵還是被鄰居男孩欺負,我都抗爭過,可是越抗爭受到的傷害越深,這使我感到沮喪和害怕,漸漸地我放棄了反抗。

選擇順從後,我身體受到的傷害要輕一些,於是我產生了一個想法並且越來越根深:我天生就是弱者,無法與強者抗衡,保護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逆來順受。

我回到父母身邊是因為外公暴斃——他喝了一瓶“燒刀子”,拿著一把折疊扇在院子裏學電視上唱《貴妃醉酒》,突然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再也沒起來,他死於腦溢血。

他死後,仿佛捆在我身上的繩子突然鬆了,我打電話給母親報喪,由於語氣過於輕鬆遭到了她一頓訓斥。

我是四歲時去的外公家,當時父母在金城打拚,他們起早摸黑無暇照顧我,就把我丟給了遠在千裏之外的鄉下的我外公。

回到父母身邊後,母親從父親的裝修公司回歸家庭,完成了從社會角色到家庭角色的轉變,承擔起照顧我的責任。

那時我已經上小學四年級了,母親為我辦理了轉學手續。我到新學校的第二天,就被兩個男同學合夥欺負——他們見我有口吃,就逼我念繞口令。

那繞口令是:

胡圖用筆畫葫蘆

葫蘆畫得真糊塗

糊塗不能算葫蘆

要畫葫蘆不糊塗

胡圖決心不糊塗

畫出一隻大葫蘆

我當然念不利索了,於是就被他們按著頭學狗叫,他們笑得前仰後合,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我“小結巴”的綽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給我取的,我感到十分自卑。

事實上,自卑早就刻在我骨子裏了,隻是平時不隨便出來興風作浪,他們嘲笑我,好像傷口被利刃猛戳,我感到無比的難受。

自卑,讓我變得沉默寡言、落落難合,我擔心它有一天會釀成一場風暴,徹底把我毀滅掉。

我不敢把我受人欺負的情況反映給老師和父母,因為我擔心欺負我的同學會變本加厲欺負我,畢竟老師和父母不會一直在我身邊,我初來乍到,對這些同學不了解,我覺得不反抗、不告狀,曲意逢迎才是正確的做法。

當然,他們欺負我我也不會像傻子一樣站在原地不動,我會找機會迅速走開,留給他們一個狼狽的背影。

有時候我會無端遭到他們圍毆,不過由於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他們覺得掃興,就會罵罵咧咧散開。

轉校的這兩年,我就是靠這樣的“自保”才不至於使自己受到更大的傷害。

父母說我乖巧、懂事,從不在學校裏惹禍,這讓他們省心不少,他們還以此為榮向鄰居訴說我的這些好,老師還給我發了“乖孩子”獎,鄰居也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說這樣的孩子將來才會有出息。

我不知道一個人有出息是否與懂事、乖巧的品質有必然聯係,但是我知道他們誤解了我,不過我不會告訴他們真相,我覺得讓他們活在錯覺裏未必是件壞事,就像當初我認為父母的感情不會出現巨大裂痕一樣。

如果不是同學拿我母親與李躍華的“桃色事件”來挑動我神經,那麽我也不會如此痛苦、羞憤,以至於想逃離學校再也不踏進校門半步,反正我的學習成績也不好。

我帶著忐忑的心情對父親說:“爸,我不想去......去讀書了。”

父親訝然地看著我,略帶嚴厲問:“為什麽?”

“我......”就在我打算吐露實情的一瞬,我打消了把實情說出來的念頭,“讀書沒......沒意思......”

父親生氣地用巴掌拍了我的腦袋兩下,瞪著一雙大眼睛說:“簡直是胡鬧!你不好好讀書,以後搬磚都沒人要!不要再胡思亂想,否則我非揍你不可!”

他說這話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他曾經對我說過,現在有些工地上已經出現了智能施工機器人,機器人代替傳統工人是未來的一種趨勢。

我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在家裏,隻要看見母親房間裏的那一堆護眼貼,我就覺得礙眼,不舒服。如果不是因為這些眼貼,母親就不會與李躍華頻繁接觸。不頻繁接觸,他們就不會搞在一起。不搞在一起,我父母就不會感情破裂,我也不會遭受同學嘲笑。

趁母親不在家,我悄悄拿一些護眼貼出去扔進垃圾桶裏發泄不滿。

後來,我看見母親一邊蹲在地上數護眼貼盒數,一邊納悶地嘀咕怎麽不對數呢。

這天,父母又打架了。

以往每次打架,母親總是要比父親吃虧,這是由於力量懸殊造成的。可是這次反了過來,父親頭流血不止,他是被母親用煙灰缸砸的,而母親隻被父親用毛絨拖鞋遠遠的擊中了肩膀。

母親把父親打傷後,她迅速鑽進了就近的洗手間,避免遭到父親狂風暴雨般的反擊。

父親傷口血流如注,把半邊臉頰和藍色T恤都染紅了,但他沒有對傷口進行包紮處理。

他走到廁所門前,抬腳踹了兩下門,門紋絲不動,無奈,他隻有瞪著銅鈴似的眼睛朝裏麵咆哮道:“呂玉嬋,你他媽給我聽著,我現在就跟你離婚!你有多遠就滾多遠,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母親爽快答應:“行啊,財產平均分割!”

“真是不要臉!你對婚姻不忠,跟李躍華搞破鞋,還好意思要求平分財產,你怎麽不去死呢!”父親氣得跺了一下腳。

“熊之揚,你別血口噴人!你看見我跟他搞破鞋了嗎?屁可以亂放,話可不能亂說!”母親扯著嗓子說。

父親咬牙切齒,不再爭辯,轉身走到玄關處,換鞋開門出去了。

我看著地上斑斑的血跡發呆。

事實上,父母每次鬧矛盾都把“離婚”二字掛在嘴邊,可是在財產分割的問題上,他們的意見一直不統一,因此這婚也就遲遲沒離成。

隨著父親的離開,我煩躁的心情也漸漸平息下來。我走到陽台上,目光透過玻璃,映入眼簾的是兩棟橫空出世的銀灰色樓宇,瞬間我感到自己很渺小,在家庭矛盾的夾縫中生存著,如同一根被風吹雨打的小草,惆悵油然而生。

我權衡他們離婚於我而言的利與弊:

好處是我不再看見他們吵吵鬧鬧的影響我心情,生活歸於平靜;壞處是我進入了單親家庭行列,每天放學後,飯要由我自己親手做了。

可能還有別的弊處。

父親被母親打傷後,他住進了醫院。

第二天,父親讓他的工人開車來學校接我去看望他。在醫院裏,我見他躺在**,頭上纏著醫用紗布,打著吊針。

他一臉疲憊地問我:“童童,如果我跟你媽離了,你跟誰?”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跟爸爸。”

“這就對了。”他滿意地衝我笑了笑,接著神色變嚴肅起來,“我們的家庭原本是很和睦的,就是被你那自私的母親搞得支離破碎,她根本不配為人妻母!童童,你應該為有這樣的母親而感到羞恥。”

我點點頭,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我早就為有這樣的母親感到羞恥了,我還想告訴他,我因為母親而受到了同學的嘲笑。

但就在此時,一個黑衣男子背著個黑色背包走了進來,我把話“吞”了回去。

男子把口香糖殘渣吐進垃圾簍,看著我問我父親:“你兒子?”

父親說:“我兒子。”

見該男子是來找我父親的,我便好奇地打量起他來,隻見他四十來歲,身高一米六五的樣子,下巴蓄著小胡子,其貌不揚。

男子把包放下並從裏麵取出一台相機,翻出他拍攝的視頻給我父親看,還說:“這是在解放路那家咖啡館拍到的。”

父親看著視頻罵了一句“他媽的”,怒氣寫在臉上,對我說:“童童,你出去。”

我聽話地走了出去,我知道父親不想讓我知道視頻內容。隻是,父親搞得神神秘秘的,那究竟是什麽樣的視頻呢?

靠在醫院外麵的不鏽鋼欄杆上,我眼神空洞迷離,心想李躍華那人壞透了,他勾引我母親,破壞我家庭,讓我遭同學嘲笑,使我抬不起頭,他應該去死!

我忽然抬頭,看見一團猙獰的烏雲瞬間吞噬了驚慌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