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這個陰冷的秋天

星期一上午,在第二節課後的課間休息時間,丁小鵬站在學校大院中央位置,等到了散步歸來的黃雲。

學習優秀的黃雲喜歡昂著頭從眾人麵前走過。

丁小鵬微笑著看她。

黃雲看了他一眼,卻馬上扭過頭去,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仿佛根本不認識他。

丁小鵬趕緊主動開口,把自己精心編織的話一口氣說完;沒想到,黃雲聽後馬上笑了,而且還笑得很開心。

她終於止住笑,麵色恢複如常,但眼神裏依然帶著笑痕:“丁小鵬,你真有意思,多少年之前的事了,你竟然現在問我,這我怎麽記得住。”

丁小鵬略略有些失望,但他還不死心,繼續問道:“你們是好朋友,我當然要問你了,王楠臨走時,沒約你去她家玩?”

黃雲立刻變了臉,搶白道:“王楠的好朋友多了去了,又不是光我一個人,你和她不是也不錯嗎?你都不知道,我哪兒知道啊!”

說完,不等丁小鵬回答,轉身往教室走去,把他一個人晾在原地發愣。

張小飛從遠處跑過來,笑著問丁小鵬:“小鵬,你剛才和黃雲說話了,她告訴你王楠的事了?”

丁小鵬沒好氣地喊道:“我問她?我閑得難受啊,我問她;再說了,她算老幾啊?我憑什麽問他!”

輪到張小飛發愣了;他盯著丁小鵬悻悻離去的背影小聲嘟囔:“這臭小子,被黃雲那條瘋狗咬疼了,逮著我出氣呢!”

丁小鵬剛走到樓梯口,正準備走向二樓教室,卻看到韓麗芳老師匆匆而來,離著一段距離,就衝他招手。

丁小鵬趕緊轉身迎上去。

韓麗芳老師的臉色很嚴肅,一直到了丁小鵬跟前,才開口說話:“丁小鵬,你父親有急事找你,你趕緊收拾一下,馬上回家去看看吧。”

她手裏拿著一部手機,丁小鵬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手機。

丁小鵬雖然買了手機,但他很自律,並沒有天天帶在身邊。

周一到周五,他把手機上交給韓麗芳老師保管,隻有周末臨回家時才從韓老師那裏把手機領出來;平時家裏有什麽事,他讓父親直接打給韓麗芳老師。

韓麗芳老師沒有明確告訴他家裏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一再提醒他路上不要著急,並且安排張小飛陪著他一起回去。

韓麗芳老師提前給他找好了一輛白色麵包車,此刻已經在辦公樓前等著了。

他預感到一定有不妙的事情發生;一邊急忙跑向麵包車,一邊用下巴和右小臂配合按下了手機電源啟動鍵。

手機開機,立刻顯示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父親打來的。

他趕緊回撥過去。

父親一改往日溫聲細語的說話風格,一開口就迫不及待地喊過來:“小鵬,你爺爺病了,你快來柳林衛生院。”

丁小鵬立刻就愣了;剛想質問父親為什麽不把爺爺送到臨城醫院來,父親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小鵬,你快點吧,來晚了,就見不到爺爺了!”

在丁小鵬的一再催促下,麵包車司機一腳油門踩下去就再也沒鬆開過,驅車瘋狂奔波幾十裏山路,一直開進柳林衛生院大門,才猛地踩了一腳急刹車。

丁小鵬和張小飛同時跳下車,他直奔醫院急診室;張小飛緊緊跟在他身後,卻怎麽也追不上他。

衛生院走廊裏站著一群人,丁小鵬立刻認出是父親和村醫丁四寶等人;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莊重肅穆的神色。

他高聲問父親:“爺爺呢,爺爺在哪裏?”

父親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伸手攔了他一下說:“小鵬,你別急,你爺爺,他已經,已經……”

丁小鵬沒等父親說完,就一膀子把父親撞開,越過人群,直接往前奔去。

丁四寶立刻從邊上竄出來,一邊伸手給丁小鵬指著方向,一邊陪著他往前奔向急診室邊上的一間病房。

張小飛趁機趕上來,用手攙扶住了丁小鵬的肩膀。

病房裏有兩張病床,一張空著;另一張上麵躺著一具已經穿上壽衣的屍體,毫無疑問,那就是爺爺。

丁小鵬愣在那裏,似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丁四寶善解人意地幫他掀開屍體臉上蓋著的黃表紙,低聲囑咐一句:“小鵬,不要哭,你爺爺走得很安詳。”

爺爺靜靜地躺在那裏,麵色蠟黃,但神色舒展放鬆,就跟睡著了一樣。

丁小鵬雙眼直勾勾地凝視著爺爺的麵容,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臉上的淚水竟然在溪水般往下流淌。

其他人都湧進來,站在丁小鵬身後;沒人高聲說話,屋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丁祥貴似乎意識到不妙,趕緊勸慰兒子:“小鵬,看一眼就行了,咱們出去吧。”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丁小鵬,他喉嚨裏突然發出一聲低沉而暗啞的吼喊:“爺爺!”

身子猛地撲向床前,額頭幾乎與爺爺的臉貼在了一起,瘦削的身體在經過一陣劇烈的顫抖後,才發出了一聲重濁而悠長的哭聲:“爺爺啊,你怎麽說走就走了呢,我來看您來了。”

與他的哭聲同時襲來的是眸底一陣漆黑的陰雲,這股陰雲瞬間包裹住他的身心,把他身體的重量奪走了。

周圍的聲音縹緲遠去,身邊的人們也似乎迅速退後,與他遠離。

他陪著爺爺順著一條幽深的隧道一直往前走去;隧道很長,沒有一絲光線,唯一帶給他觸覺的是爺爺冰冷的手。

爺孫倆的步履輕而緩慢,竟然沒有一絲聲響,仿佛腳下是軟綿綿的白雲。

當他終於看到一縷微光時,才看清自己竟然躺在另一張**,丁四寶正從他的人中穴上把一根銀針抽走。

爺爺的喪事是在三天後舉行的。

這三天裏,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丁小鵬一直陪著父親守在爺爺的亡靈前。

哥哥丁大鵬竟然也一直陪著,但他似乎隻會哭泣,當父親勸他不要哭時,他馬上很聽話地止住哭聲;但不一會兒就再次發出纖細的哭泣聲。

他的身體總是癱軟無力地斜著,或者歪著,從來沒有挺直身子坐在那裏。

他竟然在第一個黎明到來時,無力地睡倒在靈堂裏,被支部書記丁羅洋安排人把他背回了家。

丁小鵬始終呆在靈堂裏;或者長跪於地,或者挺直腰板坐在板凳上。

實在困倦了,他坐在板凳上打一個盹,十幾分鍾後,竟然又重新變得精神抖擻,看上去就像睡了一晚上,讓見到的人無不感到驚訝。

他不再哭泣;尤其白天,在眾人麵前,眼淚也不流一滴。

隻有夜半無人時,身邊的父親也扛不住困意,被他勸著去另一個房間稍微睡一會兒;這時候,守靈者就隻剩下他一個人時,他才會任由眼淚無聲無息地往下流。

自從母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丁小鵬對死亡的概念已經很陌生,尤其從來沒想過爺爺會死。

在這個家裏,丁小鵬除了敬仰母親外,讓他最佩服的人就是爺爺了。

當年爺爺一句話把他從母親的墳頭拽了起來,喚醒了他身體內部深藏的男子漢意識;讓他知道了一個男人在人前該有的樣子。

後續的日子裏,爺爺的一言一行都被他仔細地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包括爺爺在奶奶麵前裝聾作啞;包括爺爺對父親態度的真真假假;包括爺爺不經意間卻說出一句讓他振聾發聵的話語;這一切,都能讓他體察到一個老人對家人的良苦用心。

按唐家窪的風俗,爺爺是八十一歲無病而逝,屬於善終,民俗稱為喜喪,家人是不必過於悲傷的;但他卻始終無法接受爺爺離開的現實。

這樣的爺爺怎麽能說走就走了呢?這樣的爺爺離開後,家裏該怎麽辦,奶奶該怎麽辦?

白天,來幫忙處理喪事的本族人出出進進,不斷有親朋好友來上祭,丁祥貴不得不一次次禮節性地迎出去,再退回來;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很多人是奔著丁小鵬而來的,需要兒子親自迎出去。

莊明遠上了一個大份子錢,嘴裏一再說著安慰話:“小鵬,節哀順變,你可不敢哭壞了身子,你還有大事業去做呢。”

柳林中學的領導和鄉教委的負責人竟然也一起來登門看望了;他們到來時,丁祥貴很知趣地閃在一邊,看著二小子去迎接酬謝。

丁小鵬有禮有節地迎送著客人,臉上是坦然平靜的神情,一言一行,完全是一個成年人的神態和氣度。

支部書記丁羅洋不但自己上了份子錢,竟然帶著兩委班子和村紅白事理事會的全體人員前來慰問,著實讓老實巴交的丁祥貴既手足無措,又感激涕零。

前來幫忙的人都暗暗驚歎,丁祥貴家的門風終於要換了,一個身體殘疾,卻非常剛強的小男子漢立起來了,頂起了原來搖搖欲墜的丁家門庭。

喜歡湊熱鬧的丁大褲衩子不請自到,一連幾天靠在丁祥貴家裏,自願被總管丁四寶驅使,做起了跑前跑後的幫工;他嗓門喊得山響:“老少爺們兒瞪起眼來啊,該幹什麽幹什麽,咱這是幫著全國亞軍做喜喪,人人臉上都有光。”

丁小鵬看著丁大褲衩子的表演,總覺得有些別扭,尤其他嘴裏發出的那個亞軍字眼喊得格外響亮。

出殯那天,全村幾乎家家戶戶都來人幫忙;大街上站滿了人,人巷子一直站到了村口。

丁羅洋自動接替了丁四寶喪事總管的位置,親自指揮全村人處理著大小事務,給丁老爺子布置了一場體麵而隆重的喪儀。

丁小鵬猛然想起了相似的一幕,十二年前,在唐家窪村頭,也曾經像今天一樣站滿了人;但那時候,他丁小鵬是被人人同情的小殘廢。

念頭所至,鼻頭突然一陣酸疼,眼淚差點奔湧而出。

但他狠狠地咬住了牙關,用牙根的疼痛,蓋過了鼻頭的酸楚。

但幾乎同時,隨著執事的一聲喊:“摔喪盆啊!”

孝子丁祥貴高高舉起一個陶盆,猛地摔在地麵的一塊青磚上,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喪盆四分五裂;人群頓時哭聲四起,震天動地。

丁小鵬的牙關一鬆,聲音嚎啕而出:“爺爺啊!”

積攢了很久的眼淚終於衝破眼簾,淋漓酣暢地一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