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身塵土的小身影

趙坤教練還真不是危言聳聽。

他雖然剛從大學校門走出來不久,但適應能力特別強;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本領超群。

他深知生活是一潭水,越往裏走水越深,岸邊那一彎淺灘,對強者來說是練兵場;對弱者來說,就是一隻釣你不商量的鉤子。

很多人不是死在深潭裏,而是死在那一彎淺灘上。

任何行當都有一個暗藏的江湖。

外表看上去風平浪靜,貌似太平;置身其間,其實風雲詭譎,暗藏洶湧。

運動場上也不例外。

運動場外的圈子更不例外。

鳶城市十幾個縣區,800萬人口,真正的體育尖子,幾年冒不出幾個。

殘疾人運動員因為基數太小,這種概率就更低。

而縣區與縣區之間,山水相連,雞犬相聞,人際關係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錯綜複雜。

對麵兩個貌似黑白不搭的人,也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表兄弟;平時酒場上經常拌嘴,打起架來卻是捆在一起往前衝的姐夫小舅子。

下麵各個縣區的實際運動水平,帶隊教練基本上都能知己知彼,有針對性的訓練和各種奇葩對策可謂層出不窮。

沾親帶故的自然悄悄聯手。

沒有天然牌的就打友情牌。

老兄台,我們是長期友好單位,到時候,別光顧了自己吃肉,多少給老弟留點湯喝。

沒辦法,這些基層教練,水平高不成低不就,大多是不把體育當事業,完全當做職業來混的老油子。

趙坤和他們不一樣,他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他來基層,既是磨煉自己,也是發現人才。

將來,他的目標是不僅僅自己往上走,他還想帶著幾個好苗子一起登上更高的舞台。

他剛到臨城時,一切還不是很適應,頗有點水土不服。

但他絕頂聰明,馬上看出苗頭不對;自己這個喝足了墨水的“洋教練”,在基層這片廣闊的稻田裏還真長成了稗草,成了同行的眼中釘。

第一次去鳶城開市運會籌備碰頭會,吃晚飯時,就被將了一軍,一桌人輪流向他敬酒。

大家夥的祝酒詞都很熱情,閃爍著友誼之光;什麽名牌大學生,將來前途無量;苟富貴勿相忘等新舊名詞把他整得暈暈乎乎,酒也喝得暈暈乎乎。

內急去上廁所時,還沒等進門,就聽裏麵有兩位在說他。

“穿著西服,打著領帶,還真把自己當成大牌教練了!”

“狗屁,敬奉他,他是棵高粱,不敬奉他,他就是根茅草!”

一泡尿被生生憋了回去,也算憋出了個明白。

他走到院子裏,找了個陰暗角落,上下其手,上麵摳喉嚨吐酒,下麵轉著圈撒尿。

一身輕鬆地回到酒桌後,他把西服一脫,領帶結一鬆,逮著剛才那兩位大明白就一直敬酒。

他說得更真誠,更熱情。

小弟剛到此地,兩眼一抹黑,今後全仰仗老兄們照顧,給一寸薄麵。

兩位大明白被他又捧又敬,不一會兒,就放鬆了警惕,認了這個真誠的小老弟;勾肩搭背一起喝了個連環酒。

喝到最後,那兩位大明白鑽了桌子底,滿嘴吐著酒,不忘了向他表達友情:“行,小老弟,夠意思!”

所以說,丁小鵬一飛衝天,別人是高興,他卻驚得目瞪口呆。

他在安排第二天的比賽時,已經脫離了平時做事的基本原則,不求目標明確,但講順勢而為。

他悄聲對丁小鵬說:“你今天的對策是有彈性的二選一,能領跑就一直領跑,踏準節奏,用絕對實力去拖垮他們;不能領跑,就跟在中間位置,最後一圈再一個一個追。”

丁小鵬聽得一頭霧水,拿不準教練是不是被自己氣暈了,一晚上沒睡覺,說的全是夢話。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這還用選,目標明確,領跑,拿第一,破紀錄!”

趙坤就跟沒聽見一樣,繼續絮叨:“今天最要緊的不是拿第一,也不是破紀錄,而是小心別受傷!”

三千米沒有預賽,上來就是決賽。

丁小鵬站在起跑線上,腳下悄悄移動,尋找一個最佳出發位置。

沒想到他被發令員給盯上了,用手指定了一個位置,讓他站住別亂動。

他剛站住不動,發令槍就冷不丁地響了。

趕緊邁腿往前跑,卻一連踏了兩隻腳後跟,嘩啦一聲,倒了三個,其中就有他。

隻見三個倒下的運動員腳勾著腳,身子壓著身子,越掙紮,反而纏成了麻花;起來一個,倒下兩個。

觀眾席上響起一片哄笑聲。

掙紮了一會兒,又氣又惱的丁小鵬才瞅了個空子爬起來,帶著一身塵土去追前麵的人。

趙坤教練一臉冰霜,他預料的糟糕局麵居然一開始就出現了。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賽場上的形勢已經涇渭分明。

第一集團的兩名運動員遙遙領先。

中間十幾個人形成了第二集團。

再後麵是倒黴蛋丁小鵬。

最後麵是那另外兩個倒黴蛋。

一個臨縣老教練走近趙坤,笑著說:“小趙,你那個小隊員不厚道啊,上來就亂踩別人的腳後跟,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趙坤跟著笑起來:“小家夥不懂事,昨天拿了個第一,估計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暈了頭了。”

趙坤敬了根煙給那個老教練,兩人一邊抽,一邊敘說友情。

趙坤很真誠地說:“提前祝賀老兄,看來你們那個135號今天要拿冠軍了。”

老教練很謙虛地說:“哪裏哪裏,要不是你那個高徒謙讓,哪有他的份。”

兩人正說著,場上又起了變故,又有人摔倒了;這是第二集團裏發生了碰撞事故。

觀眾席上又是一通哄笑。

趙坤很明白,這次肯定還有丁小鵬。

他快步走到場邊,等待爬起來的丁小鵬跑到他身邊。

丁小鵬跑過來了,一身塵土,膝蓋上帶著淋漓血跡。

趙坤衝著丁小鵬高喊:“小鵬,下來,我們退出比賽!”

丁小鵬扭頭看了他一眼,就跟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跑去。

趙坤愣神看了一會兒,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是本隊的那個縣殘聯會長領隊。

領隊問:“今天那個隊員怎麽了?發揮太失常了!”

趙坤臉色冷峻地說:“我的責任,戰術安排失誤。”

趙坤看了看這不可逆轉的場上形勢,不再搭理領隊,一個人繞場走向終點線,準備在那裏和隊醫一起迎接丁小鵬,先給他治傷。

場上的加油聲掌聲響成一片;他明白,第一名快衝線了,不由加快了腳步。

當他趕到終點線位置,加油聲和鼓掌聲已經像海濤一樣震撼而洶湧。

隊醫迎著他跑過來:“快,教練,丁小鵬,快看丁小鵬!”

他心下一驚,趕緊往前跑:“咋了,他又受傷了?”

隊醫激動地說:“不是,是他趕上來了!”

趙坤撒開大步跑向終點線,迎麵望去,看見三名隊員幾乎並駕齊驅跑了過來。

他來不及看清究竟哪個是哪個,隻盯緊了那個一身塵土的小身影。

三個身影像三匹野馬攪成一團衝過終點後,他一把就抱住了那個被自己一直盯著,正搖搖欲墜的小身影。

當他輕輕放下丁小鵬,一起在場邊做放鬆活動時,賽場上的廣播正在播放剛才五千米的比賽結果和成績:“祝賀臨城縣運動員丁小鵬榮獲t45級三千米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