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丁大鵬和藍子

當丁小鵬又一次夢見自己長出翅膀在天上飛時,遠在唐家窪的丁大鵬卻發現自己真的長出了翅膀。

這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秘密,也是一個可怕的秘密,他不能告訴別人,也不敢告訴別人;他隻告訴他的好朋友藍子。

他和藍子把羊群趕到虎山山頂,在平坦的虎背草坡上啃嫩草時,他興奮地亮出了自己的翅膀給藍子看。

“藍子,快看,我的翅膀!”他掀起衣服,做了一個振翅高飛的動作,身子往上飛了一截,又趕緊落下,臉上掛著自己也難以察覺的笑容。

那一刻,就像太陽整個落在他的臉上,而那些笑容就像萬丈陽光。

藍子比他還高興,嘴裏高喊著:“嗯嗯,七(翅)膀,七(翅)膀!”

丁大鵬喜歡藍子。

因為他發現,他有什麽話都可以和藍子說;不管他說什麽,藍子都會很仔細地聽他講,從不打斷他,也從不指責他說得不對。

他喜歡這種感覺。

連帶著,他也就喜歡上了藍子這個人。

包括藍子滿口的大黃牙;嘴角透明的哈喇子;也包括藍子不停地笑,他都認為,那是藍子在時時刻刻向他表達友情。

平時的丁大鵬太憋悶了,在家裏的丁大鵬尤其憋悶。

他是這個家裏最邊緣化的人,家裏人經常忘了他的存在;但他又是這個家裏最忙碌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家裏每一個人的言行。

他出現在家裏人能想到的地方,也出現在家裏人想不到的地方;家裏所有的秘密,在他這裏都不是秘密;而他的秘密,卻永遠都是他自己知道。

他不看別人,卻能感知到別人在做什麽;他尤其能最快感知到父親在為他犯愁,父親的歎息還沒落地,他就已經開始頭疼,而且是頭皮炸開般疼。

他知道爺爺奶奶在想什麽,他也知道弟弟小鵬在想什麽,他甚至知道娘究竟是怎麽死的,但他從來不說。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不敢說,讓他自己誤以為,壓根他就說不出來。

他腦子裏那兩個黑白小人總是在他想說未說時,立刻跳到他的口腔裏打架,拳打腳踢,封住他的嘴,箍住他的舌頭。

當父親說他是結巴時,他發現他說話竟然真的結巴,一句話用三次也說不完。

所以,他幹脆不說話。

他從十四歲那年偷偷目睹了父母的隱秘,從此他就害怕盯梢,卻又無法控製地熱衷於盯梢。

他跟蹤過父親一直走到汽車站,看著父親的身影被吞沒在汽車裏,消失在遠處。

父親卻不知道他在身後像一粒黃豆,從村裏滾到這裏,又滾回村裏去。

在跟蹤的過程中,為了不讓父親發現,他多次滾到路邊的草叢裏躲避,直到自己滿身黃土,真的成了一粒黃豆。

他也跟蹤過弟弟小鵬去上學,去看弟弟參加運動會,給他大聲助威;當他看到弟弟跌倒在運動場上時,自己著急地要命,拚命地喊:“小鵬,小鵬快起來!”。

情急之下,他就發現自己飛起來了,飛到跑道上,把弟弟扶起來,陪著他,馱著他,一直飛向終點。

但他也很失望;他做這些,小鵬竟然一點也不知情,一點也不感激他。

他更失望地看到父親站在場邊流了滿滿一臉淚水,一點也不為他幫助了弟弟,來表揚他,獎勵他。

當他情不自禁地哭出聲來,對著父親的臉大喊:“你偏心,你心裏從來沒有我!”

父親竟然衝自己罵:“神經病,你花癡啊,你花癡也要看準對象吧你!”

他那天是哭著跑出校園的,當然是貼著牆根一溜小跑,不讓父親和小鵬看見。

但他身後卻依舊跟上來一堆學生,衝他高喊:“神經病,病神經!”

這讓他更加痛苦和氣惱;感覺父親不可理喻,竟然把罵他的話告訴了陌生人。

所以,當父親後來問他,弟弟背後說過什麽時,他雖然心裏很不滿,但又不敢大聲質問父親,怕再招來一頓罵;所以就很小心,又很不情願地說:“我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我光知道藍子,我要去和藍子放羊了。”

他很驚訝自己那天說話竟然沒結巴;更驚訝父親竟然也沒發現自己沒結巴。

他發現,隻有和藍子在一起時,他才不結巴,而且說得很溜。

他說:“藍子,藍子,我們趕著羊群上虎山!”

藍子立刻興奮地回應:“嗯嗯,向(上)虎線(山),向虎線!”

當他們站在虎山虎頭位置,他想起了上學時,他學的一首詩,忍不住高聲朗誦:“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

藍子歪著頭,跳著腳給他鼓掌,嘴角流出的哈喇子流了自己一身。

丁大鵬走過去,給藍子擦那些透明的哈喇子;指頭上沾滿了那些透明而黏糊糊的口水。

他把手舉起來,讓風和陽光從指縫裏流過。

當看到那些被風和陽光纏繞成五光十色,不停抖動的**時,他覺得真是漂亮,簡直妙不可言。

丁大鵬的情緒極度高漲,幾乎可以說是樂不可支。

對著藍子,他想說出自己想說的任何話,而且,也能非常流利地說了出來。

他用了幾乎一上午的時間,把想到的話全說了出來,直到再也想不起來。

最後,他很認真地冥思苦想後,終於蹦出一句:“藍子,咱們一起好好活!”

藍子說:“嗯,嗯,活,活。”

他說:“藍子,我們一起死!”

藍子說:“嗯,嗯,死,死。”

看著藍子這麽善解人意地隨著他說話,而且一點也不惱,不厭倦,他情不自禁地對著藍子喊:“藍子,和你在一起耍(玩),真好!”

那天,他是興高采烈地和藍子一起迎著正午陽光回村的。

一進村頭,他看到了第一個人影,腦海裏就聽轟隆一聲,他的頭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目光瞬間失神。

他納悶地看著四周,小聲嘟囔了一句:“太陽是不是碎了,大街上怎麽灰茫茫的。”

他有些傷感地繼續往前走。

當他看到站在門口的父親時,他想叫一聲爹,想告訴父親太陽碎了,但咬碎了自己的牙,卻始終無法蹦出一句話,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父親衝他笑了笑,一邊扭頭往門裏走,一邊輕輕地說:“大鵬,餓壞了吧,趕緊洗手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