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4章 逃避

五十多年了,那段記憶像是隱藏最深的夢魘,明明難以觸及卻隨時可能複現。

而最讓人難以承受的,便是腦海裏對這些東西默認的遺忘,幾乎每次遭遇相同夢境後,都像隔絕了一層毛玻璃,就連那種印象和感覺也總會隨著清醒之後而慢慢消逝。但同時又有一個聲音始終在提醒自己,它們的重要性甚至超過自己的生命。

安集也曾在很多場合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的意識從量子世界歸來之後,似乎已經不再是正常意義上的人類,他不僅被剝奪了一部分常人都有的思維能力,還難以長時間集中精力。

而這些異象的源頭,全都來自對未來某個時刻的恐慌,好像某些事情的影響力超越了時間而直達他的意識。當然,以人們常規認知中的時間概念,絕不能理解安集的苦惱。

但今天,夢境終於隱隱約約印刻在了記憶區塊,即便其中仍然像阻隔著一層薄紗,安集卻知道,以後可能再也找不出如此接近的機會。

安帆海仍然擋在父親麵前,但比起之前的強硬,他臉上似乎浮現出一絲遺憾和憐憫。

看起來他並沒有相信安集所言,畢竟就因為區區一個噩夢,便準備不顧身體情況跑去幾千公裏外,哪怕不是得了什麽老年癡呆,也指定是心理上出了毛病。

“爸,抱歉我還是不能讓您離開,即便真的是為了你口中的什麽人類未來,打個電話能搞定的事,就沒必要這麽折騰。”

看著父親逐漸低落的神態,安帆海又轉變了口風勸道:“如果非要去,我們走之前先做一個全麵的身體檢查,然後聽從醫生意見,讓心理專家判斷您的精神狀況,確認您可以出院了再走也不遲。”

“你不理解無所謂,但別忘了我為了這一天等待了多久,折磨了多少年。我不指望以父親的身份勸你讓開,也不需要你陪著我去趕航班,隻希望在我壽終正寢前,不會因為兒子的蠻橫而留下永遠遺憾。這算是我個人的請求,你看行嗎?”

安集說完這話雙手合十,幾乎是在用哀求的態度對兒子說:“我知道自己當年沒能盡到父親的責任,但如果這就是你報複的方式,我希望也等到此事結束之後好嗎?”

撲通一聲,安帆海忍不住雙膝跪下,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勸說父親,如果磕頭管用,這個男人肯定願意把頭磕破。他現在大概能理解,那些阿爾茲海默症患者家屬都經曆了什麽。

但此時病房門忽然打開,孫盈盈抹著眼淚走進來,老太太剛才已經在門外偷聽到了父子二人的對話,她似乎打算解決這個僵局。

“帆海,不如這次就聽你爸的,讓他去一趟吧。”

“媽,你怎麽也?”

“別人不知道,但我清楚他這老毛病其實就是一塊心病,就像我當初失心瘋一樣要去火星找瑩瑩。”老太太語氣哽咽答道:“大半輩子,我在航天局這些年時時刻都想得知妹妹的消息,但當終於有這機會,最終卻還是退縮了。”

“現在還沒弄清楚,今天究竟是不是他忽然犯糊塗,”

“哪怕真是精神出問題又怎麽樣?去見見老朋友而已,都這把年紀了,這種機會見一次少一次。”孫盈盈搖著頭把兒子扶起來:“我是沒有勇氣麵對,但你爸不一樣,這輩子就那個夢境是他認為重要的東西,要是今天你硬要攔他,我怕你以後免不了愧疚。”

麵對母親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安帆海隻能作罷,二老既然達成一致,自己就隻好盡一份做子女的責任。

草草辦理了出院手續,老人深夜被抬上通往數千公裏外的飛機。機艙裏安帆海始終沉默不語,隻有母親偶爾對著安集問東問西,但得到的依舊隻有一份飄忽不定的眼神。

長達數十小時的航班,果然掏空了安集本就孱弱的身體,他甚至再次發作了好幾次嘔吐和抽搐。在阿爾伯特得知消息後,前去接機的專車也被臨時更換成救護車輛。

轉移到當地醫院後,阿爾伯特也十分詫異,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使得這位老友不辭遙遠,非要親自見麵才能詳談。好在經過一番緊急護理之後,老人摘下了氧氣麵罩,已經勉強能夠順利溝通,盡管他此時已經很難做到吐字清晰。

“你個老不死的,是嫌自己命長嗎?有什麽事招呼我一聲就行,自己跑過來做什麽?”阿爾伯特歎著氣握住他的雙手,看起來還是對這位老朋友的行為感到後怕。

安集卻隻是微微一笑,雙眼環顧病房後,示意其他人暫時回避。當房間內隻剩下兩位老人後,他才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目光裏閃爍著異樣的希望。

“已經大半輩子了,終於有了點眉目,我為了這個答案,必須拚命啊。”

話音未落,阿爾伯特忽然站起身來,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

“等等,你是說,那段在量子世界的重要回憶?”

安集沒有回應,反而一聲長歎,淚水從眼角滑落,似乎在恨自己的腦子不爭氣。因為那些內容他即便在夢境中想起,現在也隻是剩下朦朧印象。而且安集有一種感覺,自己就算完完整整把回憶拚湊出來,那種信息也無法用人類語言詳細表述。

現在阿爾伯特已經想到,為什麽安集非要不遠萬裏親自見麵,因為此事無論從機密程度還是重要性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它涉及人類未來,以及宇宙中可能存在的高級文明。

“別著急,如果你真能把那個過程還原,現在就必須調養好身體。”阿爾伯特的神情隨之凝重起來,可能在場隻有他知道當初那段往事的意義之重大:“這對你而言可能是獲得某種解脫,對世界而言也許亦會有難以估量的影響,所以這件事必須從長計議。”

“不,我感覺快要來不及了。”安集苦笑兩聲,看了看自己枯瘦的雙手:“我說的不止是自己的身體情況,同時也是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不過最讓人絕望的是,好像某件事已成定局,一切在五十年前早就注定好了一樣…”

“你還是太累了,這些年不僅要同時對抗病魔和心魔,而且二者都沒有好轉。但這麽悲觀肯定不是辦法,說說吧,希望我幫你什麽?任何要求盡管提就好。”

老人躺在**滿臉愁容,似乎他將這些事情說給眼前人需要很大的心理準備,而且說出來的過程也顯得異常艱難。

“其實關於那個夢,我自己也不確定究竟是臆想,還是回憶湧現。但現在好像也輪不到我去細細琢磨。”安集把蒼老的手掌覆在阿爾伯特的機械手背:“所以我現在的確要拜托你一件事,這也隻能由你完成。”

其實阿爾伯特大概猜到了安集的想法,但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於是湊過去確認道:“你還要那樣嚐試一次嗎?別忘了你現在是個氣若遊絲的病人,而且你都這麽大把年紀…”

麵對阿爾伯特的勸告,安集卻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這些話當然也是說給他聽的。

“我總感覺,自己靈魂的一部分被永遠留在了那個世界裏,而另一個我始終在退縮,他好像不敢把那些信息帶回來。無論這個世界的身體和精神經受怎樣的折磨,我哪怕是把那扇門敲壞,另一頭也不會有回應。”老人說著忽然哽咽,差點吊不上下一口氣來:“我多希望他不再畏懼,但現在他應該還是聽不見我的呼聲,所以這應該是唯一的辦法了…”

“沒錯,好像我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安集忽然老淚縱橫,不知是多少年的期待和磨難都在這一刻釋放出來:“老夥計,這麽跟你說吧,哪怕那份答案於人類未來無關,我也就隻是想滿足一下自私的心願,可以嗎?”

阿爾伯特語塞半晌,並沒有給出明確回答,最終也隻是微微點頭,並勸安集暫時調養身體,畢竟這件事不是自己一個人能夠決定的。

“放心吧,我會盡快安排,如果條件成熟的話,會立刻通知你。”

離開病房後,他來不及折返媒塔大樓,隻是借用了醫院的會議室,並立刻召集了全球頂尖的腦科學專家和神經外科醫生。因為安集的要求實在有些苛刻,盡管同樣的事情在五十多年前就成功實現,如今這項技術也秘密研究到一種可行性很高的程度,但那時候安集還是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壯年小夥,當然於如今的情況不同。

是的,安集想要複現他年輕時做的那件事。但他也並不是要再次造訪量子世界,而僅僅是把意識剝離肉體,並在純意識狀態進行回溯嚐試,隻有這樣才能獲得重新找回記憶的機會。

正如阿爾伯特料想的,臨時會議並不順利,因為想要上傳安集的意識,就必須重新啟用他那早已老化的塑晶腦機接口。然而這麽多年以來,老人在那次事件之後就再也沒用使用過接口部件,強行進行修複的話說不準會造成嚴重腦損傷。

而且醫護專家給出的報告不太樂觀,由於安集多年來的暈厥怪病,各種醫療刺激已經讓他的神經係統脆弱到難以支撐任何大型手術,哪怕是使用納米級的機器人去保證容錯率,老人也不排除永遠躺在手術台上的可能。

會議進行到一半,阿爾伯特已經聽不下去各種悲觀的報告,他讓大夥兒繼續商討可行方案,而自己則獨自去走廊喘口氣。

不知何時,孫盈盈從病房裏出來,始終守在遠處,似乎安集已經把自己的決定告知了她。

當阿爾伯特靠近,老太太也並沒有顯露出驚異情緒,也不打算勸阻阿爾伯特,她隻是心平氣和地打著招呼:“真是麻煩您了,他這麽一把老骨頭還要折騰。”

“這事我應該幫忙,就像安集自己說的,即便此事最終找不出一個答案,但他隻要去做了至少不會遺憾而終。我隻是盡一點綿薄之力,就算是為了回報他當年的付出和犧牲吧。”

“這方麵我可不如他,直到現在都在退縮,不敢接納來自火星的消息。”

阿爾伯特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決定把目前的情況說出來:“不過現在沒機會了,火星那邊再次切斷了聯絡,就算你反悔恐怕也來不及。”

“哦,是嗎…那對我而言,可能不算壞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