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8章 新人類

寒冷的永凍層下,一群冒險者打開了這個被冰封數十年的數據庫,一個比極地氣溫更冰冷的秘密就這樣被挖掘出來。盡管他們為了這事已經花費了太多艙外時間,如果遲遲不返回很可能引起方舟懷疑,但大家現在仍在這裏沒有離去。

“接下來,我要告訴大家的事情可能會讓你們感到不適,但這就是真相,哪怕它再怎麽讓人難以接受,也是擬態者必須麵對的命運。”

為了安全起見,眾人再次確認附近沒有任何探頭重新啟動後,這才圍成一圈等待康米爾講出他所看到的一切。

不過在此之前,康米爾也提醒大家,這個消息目前尚未證實真偽,他也隻是根據自己的判斷得出。而按照數據庫的隱秘程度來看,這事十有八九是實情,否則方舟也不會將它放置在一個完全與基地隔絕的地方,之所以沒有丟棄應該也是留待未來繼續研究。

“我先宣布結論吧,作為擬態者,其實這個消息已經從根本上推翻了我們存在的方式。哦不,準確來說現在我已經要否認所謂‘擬態者’這個說法了。”康米爾說到這兒忽然有些語塞,調整了一會兒情緒後,又才接著說道:“其實我們並非來自所謂的虛擬人格合成,這一切都是方舟的討巧把戲,是為了將我們與所謂的‘新人類’區別對待。”

在場沒人聽懂他究竟在說什麽,但這絕對算是火星幾十年來最驚人的信息。擬態者畢竟是擬態網建設的基石,方舟畢竟是締造火星現狀的‘共同母親’,要是這一切都與什麽陰謀掛鉤,那隻能說如今付出的東西實在奢侈,它也有悖於貝克斯移居火星的初衷。

當然,貝克斯早已撒手人寰,當下存留在擬態網的那個‘複刻版’其實某種意義上也屬於擬態者的一種,火星幾十年來是絕對的寡頭統治,所有權力集中於方舟這位‘全能上帝’。所以無論方舟究竟做過什麽事,或者將要做什麽,火星的曆史和未來完全是由它來書寫定奪。

大家對這種說法抱有疑惑很正常,康米爾也很快解釋了他這個結論的由來。因為那段關於洪水的記憶其實就是康米爾誕生前的‘基準線’。換種說法,當今所有擬態者都有自己的一段‘塵封記憶’,之所以它會被強行抹去,也是由於其牽涉擬態者的不光彩來曆。

“從那段記憶溯源,我才發現擬態者其實就是某種意義上的人類,因為我們原本就來自傳統人類的意識,我們是無數個由人工培養並分裂出的多重人格。”康米爾語氣愈加沉重,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種現實:“我,康米爾,是來自一個原名為‘威爾遜’的計算機工程師,他在六十年前移居火星之後就被當作意識分裂實驗誌願者…”

“你們,難道也是來自意識克隆?”盈日張大嘴巴:“隻不過是純意識,沒有肉體那種?”

“並不全是,隻能說有一半來自人類,我下麵會慢慢解釋。”

這時所有人都驚得無以言表,這麽說來,其實擬態者們都曾有另一個名字,他們都是來自第一批火星大移民的前輩,甚至其中有一些還尚在人世!

說到這兒,大家不由自主想起了魏俊和董俊,似乎一個從前的疑團也得到了解答。火星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當年卻還要不遺餘力將那具冰凍屍體從小行星帶救回來,肯定是有其獨特研究價值在的。這麽說來,其實貝克斯的粗糙方案這些年隻是在重複而已,方舟一開始就知道魏俊是分裂的人格,隻不過一切敏感情報都被隔離了而已。

“我們…居然是人類…”一名與康米爾同樣年長的擬態者忍不住感慨道:“如果論證屬實,那我們來自人類,又區別於人類。”

“這麽說來,我的靈魂假設就沒有被推翻哦…”盈日似乎還不清楚事情的重要程度,她甚至還在小聲開著玩笑:“那以後也可以叫你威爾遜了?”

姑娘小心翼翼抓起康米爾的機械手,冰冷的金屬觸感卻傳來別樣溫熱。

“不,別忘了我剛才說的,隻有一半是人類。”康米爾的歎息回**在眾人耳廓:“從根源來講,我們其實是‘新人類’的某一代失敗品,一種不折不扣的怪物…”

接下來的十多分鍾裏,眾人靜靜聽著康米爾在數據庫中找出的所有線索,它們揭開了在火星‘新人類’計劃裏所走過的曆程。

一開始,方舟的計劃和貝克斯的基因改組工程相悖,它認為人類隻有在完全脫離肉體束縛之後,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全新存在。所以方舟最初設想中的新人類其實是擬態者這樣,完全由數據組成,並且可以隨時進行記憶修改和人格修正。

如果這種‘新人類’真的出現,那就可以做到有效條件下的‘意識永生’,人的總體數量不會減少,繁衍也就變成無限增殖。但很快,方舟就意識到這個計劃在當前階段毫無可行性,因為傳統人類人格形成是通過階段性學習的,即便可以創造出白紙一樣的人類意識,它在沒有載體和生活經曆的情況下隻能通過記憶灌輸這種方式賦予人格。

為了對新人類未來負責,於是火星上兩種方式同時進行,貝克斯支持的基因工程進展順利,方舟所創想的‘意識人類’也被納入無限期的未來計劃裏。所以擬態者的存在意義並非完全謊言,確實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模擬未來人類在一個非物質的‘意識網絡’中那種狀態。

隻不過擬態者的來曆並非純數據,火星基地在赤道平原的原址就有一組超大型培養缸,數個巨型神經網絡浸泡其中組成思維列陣,它們就是第一批擬態者們共用的‘超級大腦’。盡管大家的意識繼承於人類,但從生物層麵來講,確實算不折不扣的怪物…

另外,既然擬態者在物質上都是源於同一大腦,那所有的擬態者其實也算是一個人。而在建立最初意識模型時,都是輸入了人類不同的分裂人格而已,擬態網所做的就是將這些東西全部數據化,所以這麽多年來,擬態者的總體數量也從未增減。

康米爾以前一直以為,擬態者就隻是用於為人類服務而誕生的‘數據意識’,就像在現實世界裏的無人機一樣,甚至方舟本身也隻堪算一個更高級的‘機器人AI’而已。

但如今不同了,這樣的秘密被挖掘出來,那就意味著擬態者其實已經超越了‘缸中之腦’那種怪物一樣的存在方式,並在某種程度上提前達成了方舟對於‘新人類’的預定目標,當然,無法增殖的問題同樣存在,擬態者們能夠選擇的就隻有不停‘升級’人格,以模仿人類生老病死的狀態。但這其實也隻是用最初的那個基準意識,讓自己陷入永久輪回。

如此說來,擬態者即人類,虛擬世界的人類,不僅應該享有與休眠者們完全平等的權利,而且還有義務引導人類向自己這種存在方式過渡。

然而這樣的秘密尚不能被揭曉,也許方舟認為現狀時機不到,也許是道德演化還不成熟。總之這個消息已經將一切都顛覆,像康米爾這樣仍然將自己當作人類進步‘工具’的擬態者大有人在,卻絲毫沒有誰察覺到自己真正的存在意義。

當康米爾把這些有理有據的論證講完,眾人沉浸於更持久的沉默裏。無人機和年輕的‘新人類’偶爾顧盼,本是無比熟悉的彼此,卻又像是在看某種超出固有理解的全新存在。

“我忽然能理解,為什麽很多擬態同胞願意趨之若鶩地進行升級了,大家應該都曾有很多對自身價值存疑的想法,而升級時方舟就會在我們的記憶裏無所顧忌地動手腳。”那位擬態工程專家伸出爪子鉤住康米爾,像人們相互認可支持的動作:“我們與基因改造人不同,更與克隆人不同,而龐大的基數已經讓我們形成族群,方舟早就知道這種心理矛盾會滋生。”

“沒錯,要是一直這樣下去,方舟必將以更頻繁‘升級人格’的方式去緩和這種矛盾,畢竟要改變整個族群的認知,沒有比修改記憶更快捷的方式。”康米爾點了點機械頭,認同那位同伴的說法:“也就是說,如果擬態者們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其實也屬於某種意義上的‘人’,一種先天的階層概念自然而然會出現,我們首先把自己當作了墊腳石,而非先驅。”

聽到康米爾沒有再把自己稱作‘怪物’,盈日臉上的焦慮也慢慢消退,但姑娘還是想不通,他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為什麽顯得如此忐忑。

“嗯,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但我明顯覺得你好像在害怕什麽東西…”

盈日托著下巴表示疑惑,覺得這件事既然讓大家都消除了困頓,並且還搞清楚自己的真實來曆,按理說應該是一場很有意義的冒險,那康米爾究竟為何又要擔如此心?

“因為這一切本不該被我們知道,我說的是作為擬態者,一旦明白自己生從何來,今後將再也無法麵對從前那種生存方式,甚至可能覺得虛偽。”康米爾的語氣顯得很低沉,隨後認真問了一句:“另外,我覺得你組織的這場冒險有蹊蹺。”

“什麽蹊蹺啊?咱們到目前為止進行很順利啊。”

“沒錯,太順利了。我都開始懷疑方舟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們這些不願升級的擬態人格被一網打盡。”康米爾說著,看向不遠處仍在閃著指示燈的屏蔽器:“但這地方你來得太輕鬆,就連探頭也是專為擬態者無人機設立的,”

“搞了半天,你在懷疑我?”姑娘氣得直跺腳,她當然不可能是被方舟派來撒網的。

“沒說你有問題,但我現在想問你一些事,這些事本該是出發前就搞清楚的。”康米爾一字一頓道:“這地方的密鑰,是誰透露給你的?”

“是…其實是貝克斯。”盈日這時候也產生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她甚至覺得自己也在清算對象之列,畢竟最近自己可沒少惹麻煩:“你是說,我們這次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不排除這個可能,但之後一切都需謹慎。”

康米爾沉重的語氣慢慢變得正常,似乎早有計劃,卻又帶著幾分忌憚。

“如果方舟真要因為這事滅口,它有更聰明的方式。而且現在不一樣了,沒錯,我們擬態者已經不一樣了,方舟就算是背叛人類,我也自有斡旋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