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1982年12月6日,中共中央決定,將鐵道兵部隊集體轉業並入鐵道部,鐵道兵各師分別改稱鐵道部各工程局。此時胡鐵軍所在的連隊,已經在青藏鐵路一期工程線上奮戰了24年。

這條建造在“世界屋脊”上的青藏鐵路,一期工程全長約846千米,鐵路沿線大部分在海拔3000米以上。東起高原古城西寧,穿過崇山峻嶺,越過草原戈壁,橫穿鹽湖沼澤,西至昆侖山下戈壁新城格爾木。

眼瞅著隧道即將竣工,胡鐵軍和高海都幹勁兒十足,兩人商量著等到鐵路開通之後,一起回家,兩家人在一起好好聚一聚。他倆是一個班裏混出來的弟兄,鐵道兵部隊還沒轉業之前,就在一起共事了十幾年。即便是現在,鐵道兵部隊已經改組兩年多年,高海依舊還是改不了口,人前人後地都一直喊胡鐵軍團長。

“團長,等隧道打通了,你有什麽打算?”高海抹了一把臉上的土灰,憨憨地笑著問道。此時隧道裏完全看不清楚誰是誰了,舊式的綠軍裝和白襯衣混著汗水和泥灰,早已經分辨不出來顏色。高海的臉上糊了厚厚一層土灰,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嘴並不白淨的牙齒,說完之後,他吐了幾口唾沫。空腔內早已經布滿了粉塵,混著唾液形成了泥漿,就像是剛吃了一張泥巴餅子,說不出來的難受。

但是這樣的情況,胡鐵軍和高海早就習以為常了,兩人手裏緊緊地握著風鑽,使勁兒鑽出一塊塊的凍土。胡鐵軍不假思索地回應著說:“等隧道打通了,這條鐵路就算是基本完工了,到時候,我就想回去瞧瞧我家那臭小子,也不曉得我不在家這兩年,我媽管不管得住他!”

說到這裏的時候,高海稍微有些出神,胡鐵軍這話雖然說得雲淡風輕,可是高海卻聽得出來,他話裏有些不是滋味。

胡鐵軍家裏的情況,高海是再清楚不過了。兩年前,鐵道兵部隊集體轉業的時候,胡鐵軍從團長的職位上退下來,組織上是給了胡鐵軍優先考慮的待遇,把他調到離家近的地方,參與文職工作,可是卻被胡鐵軍給拒絕了。

高海清晰地記得,當時胡鐵軍在辦公室內衝著領導吼道:“就算脫了軍裝,我也依舊是個兵,鐵路都還沒修通,這個時候,把我從一線調走,這不是讓我當逃兵嗎?我不走,我堅決留在一線,鐵路什麽時候通,我什麽時候退!”

最終上級領導拗不過胡鐵軍,隻好同意他的申請,讓他依舊留在一線工作。可也正是因為胡鐵軍的執拗,導致了他原本就矛盾叢生的家庭問題全麵爆發。鐵道兵長期駐守一線,與家人本就是聚少離多,妻子苦口婆心地勸慰胡鐵軍,甚至揚言說:“你是要你的部隊,還是要這個家?你要是執意留在鐵路上,那咱們就隻能離婚!”

最終胡鐵軍依舊選擇留在鐵路第一線,正是因為高海知道胡鐵軍的過去,所以高海也選擇了留下。

但是高海的家庭也麵臨著同樣的問題,隻不過他並沒有向胡鐵軍那麽決絕。

高海向妻子曹慧芳做了保證:“頂多兩年,隻要再有兩年鐵路就通了,咱老虎連什麽時候出過逃兵?團長不惜離婚,也要留在鐵路第一線,那麽多戰友都放棄了轉業的機會,堅持留在一線,這個時候我怎麽能走?就兩年,兩年之後,鐵路通了,到時候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行不?”高海幾乎是用哀求的方式,才勉強做通了妻子的工作。

“你家雪峰可比我家那小崽子聽話得多……團長,等隧道打通了,咱兩家好好聚一聚……”高海饒有興趣地扯開話題,安慰著胡鐵軍。

可是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胡鐵軍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風鑽的轟鳴聲中,他沒聽清楚胡鐵軍最後衝著自己喊了些什麽,等他順著胡鐵軍的目光看向頭頂的時候,身體卻不受控製地朝後一傾。在最後關頭,胡鐵軍朝著高海衝了過去,使盡全力一把將他推開,高海整個人幾乎是倒飛出去的。

意外發生在頃刻之間,等到高海反應過來的時候,胡鐵軍已經被埋在碎石之下。高海坐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胸口似乎是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一般,他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幕是真實的。來不及平複心緒,高海瘋了一般地爬起來,用手使勁兒地扒開碎石,可他越是使盡全力,就越是覺得力不從心。

“團長,團長,胡鐵軍,胡鐵軍……來人啊,來人啊,救人……”高海衝著碎石堆撕心裂肺地吼叫著,一邊喊,一邊不停地扒開碎石,可就在他扒開石碓的時候,沒有了底部支撐的土方再次傾瀉下來,高海半個身子都被埋在了碎石和泥土裏。

周圍施工的隊員看到這邊的情況,也是大吃一驚,大夥都想施以援手,趕緊將胡鐵軍從碎石堆裏刨出來,可是照著高海這樣沒腦子的囫圇個地刨下去,不等把胡鐵軍從土方底下救出來,估計自個也得搭進去。幾個戰友趕緊拉住高海,可此時的高海就像是發了瘋一般,好幾個人都按不住他。

此時陸陸續續地聚集了好幾個施工隊員,總工也親自到了事故現場。他見沒人能製止住高海,而且再任由他這般瘋下去,就會錯過最佳救援時機,高聲朝著高海喊道:“你想害死他嗎?”

一聲晴天霹靂般的吼聲,終於讓高海消停下來,總工此時也無暇再顧及那麽許多,讓幾個工人先將高海從隧道裏架出去,然後立刻組織人員進行營救。

高海本來是要被送往醫院檢查的,可是剛出隧道,他腦子也算是清醒過來,等到心情完全平複之後,他朝著照看自己的工友擺了擺手說:“我沒事,我沒事,快,快去救團長。”幾個工友看了看高海的情況,在確定他隻是有些皮外傷之後,再三確認不用送他去醫院,才再次轉身折返回隧道事故現場。

短短幾分鍾,對於高海來說,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在隧道口來回徘徊,不停地踱著步子,不停地朝著隧道內張望,明知道根本看不見什麽,可還是忍不住伸長脖子,瞪著眼珠朝著裏邊看著。高海心裏七上八下,不斷地埋怨自己,可是稍微定了定神,他又覺得還不是埋怨自己的時候,隻是祈禱著團長不要出事才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個呼吸的功夫,也許是幾個小時,高海早就分不清時間,他不知道自己在隧道口轉悠了多久,也不知道隧道內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其實隻過了不到五分鍾,從隧道出現事故,到工友將高海從隧道裏架出來,前後隻有不到五分鍾的事件,可是高海卻覺得時間太漫長了,太煎熬了,他寧願被埋在碎石堆下的是自己,自責,擔心,焦慮,所有的情緒一股腦的全部湧了上來,高海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

就在他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再次轉身折回去的時候,隧道裏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工友背著胡鐵軍馬不停蹄地從隧道裏朝外跑,總工和工友們都簇擁在他周圍開道。終於胡鐵軍被救出來了,高海內心五味雜陳地朝著胡鐵軍的方向跑過去。

工友把胡鐵軍背出來,放在隧道口,總工急切地招呼著:“慢點,慢點,好好好,放……趕緊去指揮部找輛車子過來,都散開,散開,別圍得密不透風的,讓他喘口氣!”

等把一切都安置妥當之後,大家夥都急切地注視著胡鐵軍的動向,哪怕他稍微抬一抬手指,哪怕他能稍微喘口氣,哪怕他能眨眨眼皮子。至少那樣,證明他還活著,可是胡鐵軍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隻是靜靜地那麽躺著。

“團長,團長……”高海連著喊了好幾聲,他多麽希望胡鐵軍能睜開眼睛,看自己一眼。可是自始至終,胡鐵軍都沒有一丁點反應,他整個人剛被從碎石和土方底下挖出來,活脫脫的一個土人。高海抱著胡鐵軍,一邊喊著團長,一邊用血糊糊的手輕輕擦拭著胡鐵軍臉上的泥土。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到了,司機在幾百米開外就不停地狂按喇叭,顯然是已經知道這邊發生的事情。大家夥都擔心胡鐵軍的狀況,此時杵在現場的工友,多半都是鐵道兵,都是一個連隊混出來的戰友。等到高海背著胡鐵軍上了車子之後,大夥心裏都是七上八下,五味雜陳,本想跟著一起去醫院瞧瞧團長的情況,可無奈車子隻坐得下那麽幾個人,大家夥站在原地久久未曾離去,隻是靜靜的看著車子遠去的方向。

半道上,總工一直在催促著司機,快一點,再快一點,穩當點,再穩當點。此刻,時間就是生命,早點將胡鐵軍送到醫院,他便多了一分生的希望。可是坑坑窪窪的藏區高原,本就沒有水泥公路,吉普車在碎石戈壁灘上揚起一路的灰塵,風馳電掣地朝著幾十裏開外的醫院飛馳著。

高海一路喊著胡鐵軍的名字,不停地跟他說話,或許隻有這樣,高海才能稍微安心點。或許隻有不停地刺激他,才能讓胡鐵軍更有活下去的意識。

“團長,團長,不能睡,不能睡,你睜睜眼啊,團長!”高海焦急地喊著,連著喊了一路,司機和總工都有些不耐煩了,可是又不好說些什麽,畢竟是特殊情況。總工心裏也不是滋味,隻能把氣撒在司機身上:“你他媽的開穩當點,那麽大個坑你看不見!”

“胡鐵軍,你給老子起來……你不是說,脫了軍裝我們還是個兵嗎?老首長沒批準,你不準死!鐵路還沒通,難道你想當逃兵嗎?我為什麽還留在一線,因為你是我的團長,你的兵都還在一線等著你回去呢!隻要你還在,咱們老虎團就還在,你忘了咱們團的番號是怎麽來的嗎?是東進南下,架橋鋪路,用鐵血汗水堆出來的,你可不能當逃兵啊!”高海喊著喊著,聲音就開始嗚咽起來,喊著喊著,就鼻涕眼淚一股腦地冒了出來。

兩行混著泥漿和土灰的淚水,在高海的臉上拉出兩道黑線,他囫圇地抬起血糊糊的手掌抹了一把,臉上早已看不出來顏色,或者說是五顏六色。司機不停地轟著油門,吉普車一陣劇烈地抖動,可恰在此時,高海明顯感覺躺在自己懷裏的胡鐵軍的身體動力一下。

高海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當他看清楚胡鐵軍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心裏卻猛地歡喜起來。興奮地喊著胡鐵軍的名字:“老胡,老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咱老虎團的老虎,沒那麽容易死。”可是還不等高海說完,卻從胡鐵軍的嘴角,不斷地噴出一串串混著泥灰的血泡。

一瞬間,高海臉上的笑容停滯了,他知道胡鐵軍肯定在被碎石壓出了內傷,隻是不停地用手去擦拭胡鐵軍嘴角的血沫子,催促著司機:“快,再快點!”說完之後,又焦急地看著懷裏的胡鐵軍,焦慮地喊著他的名字,嘴裏念念有詞地嘟囔著:“老胡,你挺住,你一定能挺住……”

可是此時胡鐵軍已經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高海看著懷裏的胡鐵軍吃力的抬起手臂,剛抬到一半,他的手卻突然垂了下去,高海眼疾手快的抓住了胡鐵軍的手,幫他把手抬起來。他明顯感覺到胡鐵軍似乎是想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什麽東西,他的手臂明顯是朝著胸口的方向,可是卻再沒有一絲力氣。

高海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抓著胡鐵軍的手,幫著他解開了上衣口袋,從裏邊摸索出一張早已經辨別不出來顏色的照片。黑白的照片早已經辨不清內容了,更不知道照片上的人到底是誰,可是高海卻清楚的知道,那是胡鐵軍兒子的照片。

“團長,照片在呢,你看,你看……”高海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皺巴巴的照片塞進胡鐵軍的手裏,可是他明顯感覺到,這並不是胡鐵軍的意願。胡鐵軍似乎是用最後的力氣,把照片塞進了高海的手中,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死死的握著高海的手,以及高海手中攥著的照片。

可是胡鐵軍一用力,胸口就一陣劇烈的起伏,身體似乎是不受控製一般,不停地顫抖著,每一次抖動都會從嘴角滲出一大串血沫子。可即便是如此,他的手依舊用力的握緊著高海的手,以及他手裏的照片。

高海早已經泣不成聲了,鼻涕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此時他已經騰不出手去擦拭,隻是不停地衝著懷裏的胡鐵軍說:“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我會照顧雪峰,你放心!”

終於胡鐵軍的身體不再顫抖了,嘴角的血泡順著臉頰流到了耳根,流進了高海的臂彎,混著舊軍裝上土灰,留下了一抹刺眼的殷紅。

……

1985年7月1日,青藏鐵路一期工程順利完成——西寧至格爾木工程全線通車。

隧道打通了,鐵路通車了,高海帶著胡雪峰回家了,可是胡鐵軍卻永遠地留在了高原上。